靜江府兵馬司離著撫司正好是一個對角線，分別在內(nèi)城的南端和北端，取文武相對、攜手并肩之意，這里有些背陽，大門內(nèi)的光線便沒有那么好，人如果從外頭進來，會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而且一時半會都不一定能認出來是誰。

    “你”馬暨從大案后頭抬起頭，根沒有料到，進來的會是他。

    從差遣上來，路臣最重要的一項，便是放在最后頭的那個馬步軍都總管，因為這意味著在制度上，他已經(jīng)是路內(nèi)最高的軍事統(tǒng)帥，鄧得遇雖然離了職，但之前的積威還在，進到這里并不需要通報，更何況他今天身著便服，青衣襥帽，就像是探親訪友一般。

    衙門只是個辦事的地方，怎么也比不過軍營里門禁森嚴，馬暨對于這些人縱有不滿，面上是不會顯的，只是客套的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不出口，兩人既沒有交情，更沒有官面上的往來，搞不懂來找他會是什么目地。

    于是，大堂上出現(xiàn)了很詭異的一幕，堂中的主人端坐上頭，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客人，而客人輕車熟路，毫不在意地找了一個位子坐下，弄得那些吏不知道是招呼好呢，還是裝不知道的好。

    見無人招呼，他自顧自地拿起幾上的茶壺，里頭雖然備了水，可放了許久早已經(jīng)涼了，茶是泡不成了，他也不嫌棄，拿起個盅子倒了杯涼水，咕嚕咕嚕地喝了兩口，還意猶未盡的嘖嘖嘴，仿佛那是什么美味的佳飲一般。

    這付做派，完顛覆了馬暨心目中那個人的形象，兩人當初不和是城中公開的事，就是當面吵得面紅耳赤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過，最后誰也奈何不得對方，只能靜候朝廷的裁決，結(jié)果是跌破了所有預測者的眼睛，那么現(xiàn)在見面還有什么可的？

    “鄧公，某這里忙得緊，你要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言，就不要兜什么圈子了吧。”最后，先開口的那個人還是馬暨，不是他沉不住氣，而是不想花時間同他耗。

    “忙什么？忙著將百姓趕離家園，一路往瓊州那個海外之地逃亡？”鄧得遇一聲冷笑：“等到這靜江城空了，你們也好順勢棄守，放任元人長驅(qū)直入，既然如此，當初修它做什么？你可知，這城池耗費了多少任路臣的心血，用了多少民力和財物，就是為了讓你們?nèi)绱溯p易舍去的么。”

    果然是這個事，馬暨有些無奈地擺擺手，讓那些屬吏們都下去，大堂上一時間空了下來，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對方不過是一個瘦的老頭，一只手都不用就能放倒，可是他所代表的那些人，卻是這個朝廷的基石。

    實話，為什么劉禹要這么做，他的心里一樣有著疑惑，堅壁清野，也從來沒有清空一路的做法，嶺南的冬天雖然談不上寒冷，晝夜的溫差還是很大的，在毫無遮掩的野外，稍不留神就會染上病癥，這一在荊湖的流民身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很明顯了。

    從譚州到這里，中間最近的路程也有上千里，元人要跨大半個荊湖南路，其補給線已經(jīng)拉得夠長了，而靜江這個堅城，便是最好的防守之地，橫山寨以不到五千人抵抗了那么久，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而且做得更好。

    可問題是，現(xiàn)在主事的，并不是他眼前的這個老頭，而是已經(jīng)在軍中具有極大威望的新帥，虎賁軍現(xiàn)在還有三萬多人，他的前軍就占了八千多，算是在那場戰(zhàn)事中傷亡最的一支了，可是要自己真能隨意調(diào)遣？馬暨心里很清楚，今時已經(jīng)不同往日，這城中盯著的可不只是一路人馬。

    憑心而論，對于劉禹這個新帥，他沒有不服氣的地方，邕州戰(zhàn)事中的表現(xiàn)，足以證明了對方是一個合格的統(tǒng)帥，無論是戰(zhàn)略上的布置還是后勤保障，都同眼前這位不可同日而語，連他都這么想了，可想而知那些武夫會是怎么個意思。

    “撫帥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元人勢大，咱們滿打滿算不到四萬人，靜江城雖然堅固，總要人來守，你既然問到了，某就同你句實話，若是讓某來守，最多也就撐上半年，或許幾個月可能都不到，真到了那時候，這些百姓怎么辦？”

    不是爭吵，也不是諷刺挖苦，這番直白的話語讓鄧得遇一愣，原他已經(jīng)做好了被人趕出去的心理準備，尋常的吵鬧也不稀奇，但就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平白直述的話，什么時候，這個莽夫會講道理了？這個認知既讓他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心。

    “馬老二。”鄧得遇不想叫他的官稱，也不想同他稱兄道弟，便喊著他的排行：“既然到這里了，老夫也同你句實話，當初你我相爭，并不是老夫怕了你，你一個帶兵的，要整你，有的是手段，可為什么只同你講道理？你想過沒有。”

    馬暨的心里很清楚，這些話都是實情，別的不，一個糧餉就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除非搞出兵變，否則低頭就是唯一的路，他沒有頭也沒有搖頭，直直地盯著對方的眼睛，想聽聽他會出什么來。

    “你是從蜀地來的，那里是個什么情形，你比老夫清楚，天府之國、沃野千里，現(xiàn)在還剩下多少？老夫看重你、容忍你，就是因為你會帶兵，沒有兵，廣西就守不住，你我都是大宋的臣子，老夫從不懷疑你的忠心，咱們在這里爭吵，不就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么？”

    “沒有了土地，百姓便沒有了生計，數(shù)百萬人猬集在那個島上，吃什么？喝什么。”鄧得遇從椅子上站起來，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你我守土有責，能守上多久，便是多久，朝廷若是有余力，能派來援軍是最好，若是沒有，等到城破的那一天，老夫不會茍活，相信你也不會。”

    這番話如同重錘一樣在馬暨的心里敲響，他當初爭權(quán)的目地就是為了更好地完成府內(nèi)的守備，因為對方不通軍事，他不希望讓一個外行來領(lǐng)導，經(jīng)過了邕州的戰(zhàn)事，對于元人已經(jīng)沒有那么畏懼，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相信軍中的士氣，也許真的能守上很久，然而別人卻不讓他這么做。

    “你等想要如何？”馬暨的語氣一如平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嘴角中的那一絲苦澀。

    “不如何，我等手無縛雞之力，你能如何？”鄧得遇搖搖頭：“老夫來找你，同你這么多，就是想讓你想一想，自己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對方是如何出去的，馬暨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的腦子有些亂，一邊是曾經(jīng)堅守的那些信念，一邊是迫在眉睫的危機，他們雖然沒有要求他做什么，可那種心思，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只可惜，他很清楚，想在這個城中生事，根就不可能，雖然那位新帥不在，一切卻都牢牢在他手里掌握著，怎么辦？

    他從來沒有這么難以做出決定，腳下如同灌了鉛一樣，一步都挪動不得。

    在這靜江城中，同他一樣不好過的還有別人，名義上的邕州招撫使馬成旺就是其中一個。

    他原同那些各州領(lǐng)兵的都統(tǒng)在一塊兒，在清鄉(xiāng)令下達之后，那些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返回了原地，配合隨行的禁軍軍士也就是整編之后的虎賁軍，在各州分別開展勸喻百姓上路的事宜，慢慢的居處的人來少，直到只剩了他一人。

    他的兒子身為邕州都統(tǒng)，自然也逃不過去，在馬成旺看來，這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質(zhì)押，且不邕州沒有多少在籍的百姓，那里才剛剛經(jīng)歷了戰(zhàn)事，官府的威信十分高，要做什么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哪用得著他兒子跑上一趟？

    人家這是擺明了不放心。

    當初聚于邕州城下的援軍一共不過五萬人，他的邕州守軍就達到了八千之眾，雖然被打散了，可中下層里，也不乏他親手提拔之人，這是在防著他啊。

    等到某個不速之客意外來訪之后，這種不安的心思就愈加強烈了，因為來者是掌握一路刑名的提刑司主官鐘道。

    “馬招撫，你這里，倒是不錯。”鐘道隨意地打量了一下，馬成旺聽著不像是諷刺，趕緊朝門外看了一下。

    “怎么？你怕有人盯著，官有個案子前來向你問詢，放到哪里都得通，你怕什么。”

    馬成旺哪會信，他在門口看了又看，又跑到窗邊，一派如臨大敵的模樣，讓鐘道搖搖頭，卻也沒有阻止，而是隨他去了。

    這里是城中的一處客棧，此時入住的客人不算多，整個二層都被官府包下來，住的就是那幫都統(tǒng)，現(xiàn)在倒是空蕩蕩的，不過這樣正好，他在上樓之前就已經(jīng)看過了，根沒有人盯著。

    “行了，就你這模樣，人家哪還需要防著？”

    馬成旺一聽這話火就上來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人家也沒錯什么，就算現(xiàn)在跑了，又能去哪里？還有誰肯跟他。

    “你就知足吧，虞府君他們，住得可是馬廄。”

    鐘道不想再刺激他，對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驚弓之鳥了，是不是還有什么用，都不得而知，想想也真是可憐。

    “鐘憲使，你們想要馬某做什么？”馬成旺當然不會相信他的話，觀察了一番的確沒有異常，才將門窗都關(guān)好，坐到他的身邊。

    “這里是城中幾個門的指揮使，你看看，有什么人是用得上的？”

    既然對方這么上路，鐘道當然不會浪費時間，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堆名字和官職，馬成旺的眼睛在那些字跡上掃過，心里突突直跳，那股被壓下去的血氣，似乎又抑制不住地涌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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