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閃。
斗篷被一股巨力劃破,那東西滑過皮肉消失在身后,荀爽踉蹌了幾步,差點坐倒在地。
與此同時,他原本站的地方,又有一道小小的箭矢飛過,只聽見身后的帷布被刺破的聲音響起。
“德然兄!那是我慈明祖父!住手!”
荀攸的喊聲高亢起來,一只手抬起亂晃,試圖阻擋袖箭的軌跡。
而隨著話語聲,躺在床榻上的年輕人終于停了下來,那年輕人呼吸粗重而急促,身軀激烈發顫,望過來的眼神中透著復雜難言的情緒。
殺意、憤怒、膽怯、掙扎、不舍……
荀爽心跳如擂鼓,咽著唾沫一動不動。
事實上方才第一箭飛過來的時候,被箭矢帶著后退的成分并不多,那一剎那,反倒是腿軟才讓他躲過了第二箭。
虛驚一場之后,他粗重地呼吸著,連身軀打顫的頻率都仿佛與對方相同起來。
劉正望著對方,目光已經紅了。
已經說不清楚到底是這一番動作牽扯的疼痛引起,還是心中巨大的壓力下使得身體產生應激反應。
他瞪著這個名叫荀爽的中年人,大口喘氣,左手卻仍舊搭在右手手腕上,兩只手顫抖得如同抖糠一般。
荀攸也在大口喘氣,幾乎癱軟在席子上,他咽著唾沫,忍痛安撫道:“德然兄,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那是我慈明祖父,若想威脅你,先去稟報中郎將,帶人來不是更加合適?”
劉正沒有回應,仍舊盯著荀爽,那逐漸擰起來的臉龐讓荀攸又有了不好的預感。
身后突然有帷布被拉開的聲音響起,視野之中,劉正突然拳頭敲在床榻梆梆作響,神色驚慌失措,荀攸一怔,慌忙扭頭,就見營帳入口再無自家慈明祖父的身影。
劉正眼眸中濕潤一片,心中亂糟糟的。
荀攸也心中慌亂,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也會懷疑自家祖父這次會大義滅親。
只是片刻之后,外面響起交談聲,隨后便見得習俞引著荀爽又進來了,“主公,這位老丈說是你們的親人,此次過來……呃,主公,荀公子,你們怎么……”
“沒事……你去把仲景叫過來,我他媽……扯到傷口了!”
劉正望了眼神色如常的荀爽,軟倒在床榻上,閉著眼摸著心臟突然大聲“啊!”了一聲。
“主公?”
習俞一臉錯愕。
“去吧!方才德然兄一時激動,差點摔下床了。是痛的。”
荀攸目不轉睛地望著荀爽,紅著眼笑了起來。
習俞急忙出去,荀爽從袖子里捏出兩枚袖箭,在手中轉了轉,挪步放到案幾上,突然身形一晃,一手按在案幾上才穩住身形。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老夫是不是該感謝劉公子不殺之恩?”
“有意思嗎?有意思嗎!你是不是要進來告誡我等隔墻有耳?可是已經很輕了,你當時就在我床榻旁邊聽著,對吧……這個玩笑開不得啊!你要是死了……娘的,幸虧我負傷手抖,要不然……哈,哈哈!”
劉正搖著頭,帶著哭腔地笑了起來。
“……沒意思。”
荀爽也笑了起來,那笑容極其苦澀,“跟‘荀叔卿’牽扯到女荀一樣沒意思……殺身之禍都趕上門了,你要我怎么辦?不嚇唬你,敲打你,大家都沒得活……劉公子,你可是好本事!千里姻緣自己牽,還要殺老夫……”
“你怪我吧……怪我……我自己都恨我自己了。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了一大堆……女荀怎么樣?她知道嗎?”
劉正用臉枕著雙手,聲音含糊地道。
“老夫不知道。女荀被我安排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便與老夫沒有書信來往了。再加上老夫上京……”
荀爽搖著頭,望了眼愣愣無言的荀攸,這才反應過來,坐在案幾上,拉下斗篷帽子苦笑道:“老夫也沒想到,你居然是真的……老夫寧可你只是夢。這樣的事情啊,你竟然也會攤上,還讓我荀氏攤上。還有,標點符號,還有什么拼音,和那些詩文書法……都是你自己想的?”
“對,你信嗎?哈,哈哈……”
劉正搖著頭,“可是朱中郎將把我毀了。他今早子時左右要殺宛城所有人,用我寫的東西當做他殺人的由頭。蛾賊如蝗蟲……我哪里說過這樣的話了,我只是說人的心理、精神可以改變,而只要有一個人知道原理,就可以給旁人灌輸自己想要灌輸的想法。這一樣嗎?我說的東西哪里是每個蛾賊都能意識到的……而他直接毀了我所有名聲!
“你們考慮的沒錯!
荀爽望了眼帷布縫隙間露出來的賬外光景,“他朱公偉就是在幫陛下訓練忠臣義士。而你會淪落到如今地步,便是因為他器重你,覺得你有用。而你說的太多了,也太擅長于惹是生非……他要你閉嘴、隱忍,不要做亂七八糟的事情,專心地為陛下做事。至于名聲,這不重要!
“但我要是死了,他也無所謂,對吧?”
“沒錯。”
“你……有所謂嗎?女荀跟你說過嗎?”
“那丫頭兩個月前回去潁陰,直接下跪說要見你。當時還只知道你患了傷寒……老夫一張臉都被她丟盡了!”
荀攸一臉錯愕,荀爽苦笑搖頭,“如今連公達都與你關系不錯。老夫能無所謂嗎?”
他頓了頓,“只是,公達,我等分家了!
荀攸愣了愣:“分家?”
“對,自保,也是為我荀氏開枝散葉。你有才能,老夫便不說旁系嫡系了。往后是要老夫幫你安排,還是自己安排出路?老夫……如今坐在家主的位置上。”
荀攸瞥了眼劉正,苦笑道:“先度過此事再說吧……何況我們與你們始終有差別。若得祖父庇護,只怕旁人仍舊會看不起我等旁系!
荀爽頷首,“也對。你仔細好好考慮。以你的才能,他日或許能自立門戶,老夫也不限制你。他日有事你只要招呼老夫一聲,伯朗的事情,老夫還得謝你們!
“我們先說!
劉正揉了揉臉,抬眼望向荀爽,直言不諱道:“我要不死,你怎么想?”
“你放過我女兒,如何?”
見荀攸一臉震驚地望過來,荀爽也揉了揉臉:“老夫此次侍奉陛下,可以說便是因為你。因為你,老夫才接觸到了盧中郎將,才分家,才讓我荀氏各房各奔前程,顛沛流離,逃避他日可能到來的連坐罪名……你求名求利,老夫不管,可你如今給旁人的感覺便是輕浮。拙荊死后,老夫親手將女荀養大,雖說也有讓她為我荀氏爭取一點利益的意圖,但說到底,也是希望她活得好。而你……不合適!
“兒女情長又不是買賣。我那兩首詩,原本是……”
“老夫知道。然而,憑什么!”
荀爽有些生氣,“幾百年來,哪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突然橫插一腳,屢次冒犯女荀,老夫身為人父,你叫老夫如何自處?老夫此次過來見你,雖說有驗證你為人的意圖,也是要勸你,能不能放手,去找別家姑娘?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汝南袁氏……哪一家比我荀氏差?何必呢?老夫不想女荀處在風口浪尖上。而你每一次做的事情,幾乎都能讓人找到破綻!更遑論,對人倫禮法進行詆毀,老夫身為荀子后人,亦是儒家正統,若應了你,不是讓天下士族恥笑?便是你詩文寫的再好又如何!”
“我原本沒考慮這么多……后來很多人跟我說了,我才知道一千個人一千個看法?伞銈兊哪切┫敕ū悴粫e了嗎?”
劉正臉色遲疑,搖搖頭,“算了,我不辯解了,便是我錯了,我也有三年時間悔改沉思,你……”
“你還要說!奪情起復,你爹臨終托付,你還鉆在兒女情長的微末事情中難以自拔?德行有失,舉止有失……老夫怎么信你!”
荀爽憤怒道:“公達不知道,其他人也未必知道。可老夫這兩個月并非對你沒有任何了解!先是與二位萬人敵的年輕人義結金蘭,后是建立類似鴻都門學的私學,妄圖重寫《考工記》——你知道《考工記》那是給誰整理的嗎?那是為齊國皇室服務而書寫!再是刀神槍神,乃至女荀……如今連張曼CD牽扯其中!劉德然,你所圖不小啊!這三年你確定能夠隱忍?便是隱忍了,他日不會做出一些荒唐事?”
劉正怔住,別過頭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知道!你很清楚!老夫若沒有經歷女荀的事情,絕對不會想到這些!但如今,老夫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真的是要……謀反!”
荀攸瞳孔一所,劉正也猛地抬頭,荀爽捏緊了案幾邊緣,雙手青筋暴起,語調快速,“你在試探你那些手下人的反應!想看看他們到底對你有多忠心!等到時機成熟,就……”
劉正打斷道:“我沒有!”
“你有!”
“我真的沒有!”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我……”
劉正怔了怔,望著荀爽嚴肅的表情,想起昔日對劉始說過那些話,最后卻惹得劉始郁郁而終,這時遲疑了一下,還是埋頭坦言道:“黨錮解除,士族與閹黨遲早有一戰。到時陛下暴斃,權臣作亂,奪嫡之爭……天下已經如此了,會更加亂,乃至群雄逐鹿……我不知道會不會害了你,你就當我胡謅……”
“我信!”
劉正愣了愣,望向荀爽,就見荀爽臉色凝重,卻點頭道:“老夫信你!”
“祖父……”
荀攸臉色蒼白,神色荒誕,“你們到底在說什么。俊
荀爽沒有理睬,正色道:“老夫就問你,你準備了這么多,到時候會怎么做?諸侯中有你?還是王侯中有你,還是你的目標在那龍榻之上?”
“我……”
劉正心慌意亂,“你別逼我,我根本不知道。大勢不在我手里。我根本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會……”
“老夫只要你此時的想法!”
荀爽咄咄逼人道:“你要勤王,還是擒王?”
“我說了你信嗎?”
“老夫便是不信,有人會信!老夫也會讓天下人信!”
荀爽捏緊了拳頭,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用盡了力氣下決定,“讖語、承諾,你別管老夫信多少!老夫要你一個態度!”
“勤王……我有自知之明!
荀爽聞言閉上眼,沉默了許久,語調緩下來,“那好,記住你說的!”
他站了起來,走到門口,荀攸喊了一聲,“祖父,我等……”
“造反的事情你們不用擔心。老夫與子干兄自有定奪。”
荀爽拉開帷布,扭頭目光復雜地望向劉正,“方才為何停手了?停手的心思是出自女荀,還是我荀氏?”
“都有!
“老夫是你長輩吧?”
荀爽扭頭望向營帳外,看著士卒巡邏過來,“為何不對老夫用敬稱?”
“不知道喊什么……怕你罵我,敲打我,生分一點,反倒好打交道……心里很亂,我也不知道說什么。”
劉正直言不諱道。
“嗯,可以理解。老夫現在也氣血難平……不過你放心,朱公偉可能要你死,老夫卻一定要你活……女荀的性子,你可能不知道。她是外柔內剛的人,真要她死,老夫做不到。而你所說那些,老夫不管是否真實,知道厚積薄發嗎?”
“知道。”
劉正點點頭。
“知道就好。”
帷布被拉下,從營帳外蕩進來一句話,“往后,先喊慈明公吧,等三年之后,老夫去一趟涿縣,到時再喊外舅……在此之間,老夫要你的誠意。你給我安安分分守孝!什么都不要管!如若不然……老夫比起朱公偉,可一點不差!”
劉正怔住。
荀攸喊了幾聲,知道荀爽走遠了,扭頭又驚又怒道:“你們到底在說什么!為什么我一句都聽不懂!讖語?你是方士?什么圣上……”
“德然兄,怎么了?”
張機突然闖進來,劉正埋頭在枕頭上,有些激動道:“沒事了……沒事了。你那邊怎么樣?那陸將軍可有為難你們?”
“沒有。只是這幾天,機可能不能常來了。機被安排去援救傷者。此外,陸將軍會親自派人保護你們!
張機檢查了一下荀攸的傷勢,皺眉道:“公達,雖是皮肉傷,可不宜多動,營中條件不好,若是感染……”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荀攸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趴在席子上只是瞪著劉正不說話。
劉正也沒有說話,趴在床榻上亂七八糟地想著荀爽的話,隨后又哭又笑起來。
……
太陽漸漸升高,及至正午的時候,縣衙內,朱儁坐在大堂之中有些疲累地假寐著。
大堂內人來人往,一個個箱子被搬進來,傅燮朝他耳語幾句,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等到箱子扛得差不多的時候,傅燮聽完手下的話,又過去朝他說道:“中郎將,如今能找到的只有這些了。此外,有人打探到,秦將軍與戲將軍在郡守府上也找到一些,那幾個天使過去了,我們的人進不去……要不要末將……”
那二位將軍都是閹黨,朱儁聞言睜開眼睛,目光寒芒一閃,隨后搖搖頭,讓那些手下打開箱子翻看其中的竹簡,問道:“其余地方可有人燒殺擄掠?那些紛爭如何?”
“控制不住……末將也沒多管!
門外遠處有哭喊聲響起,傅燮皺了皺眉,“那些百姓還在喊……似乎越來越多了!
“你去照拂一番吧。”
朱儁揉了揉太陽穴,嘆了口氣,“事已至此,軍中軍糧減半,能照拂便照拂。你便與他們說,待老夫回京,會稟明陛下,試試能不能免除南陽賦稅,讓他們都好過一些……那些商賈,此次戰罷,只怕家中余糧還有不少……你直接抄了派人分發下去。這些人能活下來絕對是反賊。如有反抗,不用再來匯報,殺了便是!
“諾!
傅燮領命出去。
見諸多士卒檢查著竹簡,臉色各異,大多有些驚愕,朱儁皺眉過去,拿起一卷竹簡,望著其上筆墨,眸光一閃,挑眉道:“多找幾個人來,將這些反書收編整理?纯吹降子卸嗌偃耍
他又隨意翻了幾卷,身旁突然有人過來道:“中郎將,這可是那劉公子的筆墨?”
朱儁接過,看了幾眼,目光柔和下來,哭笑不得道:“狼來了,蒙學啊……你們再找找。我那賢侄便叫劉正字德然。對了,找個人去找徐刺史,讓他將自各地傳過來的劉公子兩卷反書拿過來。老夫有用!
“中郎將,又找到一卷。”
朱儁接過,跪坐回正座,翻看著兩卷竹簡,“狼來了,狼與兔……寓意不錯!
他逐字逐句地看著,口中時不時說著“雖是故事……有些胡鬧,倒也有趣。嘿,這些符號似乎也自有章法……”之類的話,不多時,門外突然有個尖細的嗓音蠻橫道:“都給我讓開!郭某乃陛下親派,有要事稟報中郎將!爾等再敢阻攔,若是耽誤了陛下的事情,信不信我讓你們人頭落地!”
朱儁皺了皺眉,收起那兩卷竹簡藏入袖中,喊道:“讓天使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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