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郎恢復意識已經是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正趴在茅草上，雙手雙腳戴著厚厚的鐐銬，在貼臉的地方是巨大的黑鐵柵欄，過道里坐著個獄卒，在那兒打著瞌睡。
他想支撐起自己的身子，無奈翻了兩下，渾身都疼，只好趴在地上，看著眼前唯一的那個活人。
“喂，大叔，大叔。”冬郎叫喚著獄卒。
獄卒瞌睡過了，自己沖了個跟頭，捂了把臉，淡淡道：“喲，你小子醒了。”
冬郎看了看周圍。“這是什么地方？我在大牢里？”
“廢話。你小子殺了人，明兒要殺頭。”獄卒從懷里摸出卷煙，自顧自地抽了起來。
“殺人？”
獄卒吐了口煙圈。“別裝傻。你把范家小兒給宰了，聽說凍成了人棍。”
“我殺了人？”冬郎不可置信地重復道。
“人家還說，你是雪鬼。所以縣衙大人都懶得審了，明兒拖到菜市口砍頭。”獄卒回味了幾口嘴里的煙味，似在講述司空見慣的事情。
“砍頭？”
獄卒瞥了他一眼。“小子別怕，最多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冬郎心情復雜，回憶昨晚的事兒，卻是怎么也記不得了。“寶兒，我家妹子還好么？”
獄卒搖了搖頭。“不曾聽講。”
冬郎“嗯”了一聲，默默理著思緒，低聲道：“你也覺得我是雪鬼么？”
獄卒聽完一愣，隨后哈哈大笑。“那是騙小孩兒的玩意兒。再說，范家小兒本就不是什么東西，死了不可惜。”
“我想找縣衙大人，我有話說！我是清白的！”冬郎突然大聲道。
“清白個屁。進了這死牢你就認栽。管你是人是鬼，下回投胎找個大戶人家，別攤上這人間的是非！”
冬郎抽噎道：“我真的要死了么？我不想死。”
獄卒又抽了一口。“這世上死了比活著好。等晚點吃頓飽飯，好好上路吧。”
四周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冬郎仿佛能聽到卷煙燃燒發出的滋滋聲。
他的身子已經痛的沒了知覺，心理沉甸甸的，被壓的透不過氣。“我沒做錯什么啊。為什么，為什么！”
獄卒將頭靠在泥墻上，望著瓦楞發呆。“想點樂呵的事兒。別到最后還哭哭啼啼的。要是有啥心愿不妨告我一聲，但大了我可完成不了。只是別到死了，做個冤魂，纏的我睡不著覺。”
“我想見妹妹和爺爺。”冬郎低聲說道。
“呵，這我可幫不了你。到明兒你能見的人估計只有我。”
冬郎的身體不能動，但拳頭依舊握的死死的，導致他的身體都在顫抖。“我好恨！我好恨！”
“小子！”獄卒喝了一聲。“都是要走的人，就別想那么多了。到明天殺頭的時候，還會糟人唾沫，這些你都忍忍，記住，他們不是恨你，只是你不該活著而已。”
“我活著有錯么？”冬郎抬起頭望著獄卒。獄卒大概五十不到的模樣，皮膚黝黑，而且瞎了一只眼睛，臉上的皺紋仿佛是樹的年輪，勾勒著滄桑。
獄卒嘆了口氣。“這世上的事兒，誰曉得。轉眼活著，轉眼又死了，過了百年，誰知道你來過這世上，走上過這么遭。”
他抽了一口煙繼續道：“我年輕的時候，有一個老道士說要收我做徒弟，說什么若是修的小圓滿，能延年百年，修的大圓滿就可壽與天齊。我平生最不信這些神神鬼鬼，自然也沒去，到頭來待在這死牢，和你們這些將死之人打交道，也是奇怪。現在想來，那時我就該去修個道法，唉，你小子信不信這些啊？”
冬郎默不作聲。
獄卒笑了笑。“我活了這么多年也沒見過神仙顯靈。其實也是，有些事兒反而不見了好，免得給自己留下個念想整天睡不著覺。你小子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拜拜菩薩，說不定就靈驗了，你說是不是。”
冬郎冷冷地笑道：“說這些還有用么？明天這個時候我就是個死人了。”
“呵呵。要死的人，都一個模樣。你小子和被人沒什么分別的。我見過太多死囚，他們每個人的腦袋上都罩著死氣。現在的你也是這樣。”卷煙抽到最后，煙灰散了下來，冒著點滴的火光，消失在陰暗的大牢里。
“我好恨啊。我好恨啊。”冬郎不斷地重復著同一句話。
獄卒輕蔑地說道：“這樣你就恨了？你才幾歲，活過幾個年頭？這世上招人恨的事兒多了去了，你才看到多少？你這樣的人還是死了好，要是活下去，碰見更多恨死你的事兒，你該咋辦？”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是沒用了。但小子你記住了，世上倒霉的人多了去了，別以為你是最慘的，死了別怨這個世界，早點投胎去吧。”
冬郎沉默片刻，突然道：“大叔，我有件事兒求你。”
“說吧，聽著。”
“我家住在城外洛家巷的巷角，有一個妹妹和爺爺。如果你有空路過那兒，幫我看看我家人好不好，就說……就說不要想我吧。”冬郎忍不住哭出了聲。
“知道了，路過的時候會去看的。”獄卒的煙已經抽完，煩悶地躺在石椅上。
“麻煩大叔了。”
冬郎用手指觸碰著手腕上的枷鎖，斷了的半個手掌掛在手臂上，血已經結痂，痛感不知道是消失了還是習慣了。雙手被血污覆著染紅了地上的茅草，身上到處都是浮腫。
他的內心猶如黑色的深淵望不盡盡頭。
黑夜仿佛凝固了般。死牢里的兩人被鐵欄隔著，都知曉對方的存在，卻又把對方當做黑夜的一部分。兩人的內心都只剩下孤寂，似乎刻意不發出聲音讓對方察覺。
畢竟夜談已經結束，夜依舊繼續，如每個黑夜一般。
可就在這時，周圍的一切都仿佛顫動起來，猶如大地蘇醒，爆發出全身的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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