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三月,一場拖過了冬天的草原大戰(zhàn)終于爆發(fā)。
閻行、高干各自扶持的匈奴、屠各兩方胡人大軍,在馬邑這個曾經(jīng)的古戰(zhàn)場,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
只是戰(zhàn)爭的進程,卻是大大出人意料,原因是在屠各聯(lián)軍進駐到了馬邑境內(nèi)的當(dāng)夜,原本還遠在兩百里外駱縣駐扎的匈奴人軍隊,像是獲得了長生天授予的天眼,憑空長出了雄鷹的翅膀一樣,驟然出現(xiàn)在了馬邑的西北面。
更加詭異的是,遠哨在外的守夜隊伍在同一時間消失,就在沒有預(yù)警、沒有戒備的情況下,匈奴人的騎兵一路暢通無阻地沖殺到了屠各聯(lián)軍的營前。
這是一場措不及防的戰(zhàn)斗,鮮卑人的營地率先崩潰,然后是烏桓人、屠各各部,炫目的火光照亮了馬邑殘破的城垣,無數(shù)胡人的馬匹在黑夜和火光之間來回沖撞,數(shù)以千計的倒霉兵卒被活生生的踏為肉泥。
兵戈殺戮的聲音、烈火焚燒的煙氣、糜爛焦臭的血肉、寒冷堅固的鎧甲,拼織在一起。鐵與火,血與肉,在黑夜與大風(fēng)的縱容下,無所顧忌地肆虐著。
郭援、夏昭等并州將領(lǐng)大禍臨頭,卻還沒來得及弄清營外到底來了多少敵人。
他們眼里看到的,盡是密密麻麻在潰散后無序涌向自家營寨的鮮卑人、烏桓人、屠各胡人,在無邊的黑暗與殺戮面前,似乎只有這里,漢人堅固的營壘才是最后的棲身庇命之所。
至于參軍祝奧,第一次見識到這種大軍潰敗之后的慘狀,他已經(jīng)嚇得面無人色,哪里還有什么破敵的良策。
郭援和夏昭艱難商議過后,只能決定閉營不出,下令守營軍士堅決擊退沖擊來犯的任何敵軍、盟軍兵卒,只有等到明日天亮之后,他們才能夠有機會撤回句注塞。
但黑夜的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營外恐怖的殺戮聲依舊沒有停止。
潰逃的兵卒遭到追殺,頑抗的兵卒已陷入重圍,攜帶黑夜和大風(fēng)之勢的敵軍很快也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并州軍的營壘,這看似安靜、堅固的營壘也有它的弱點,他們開始順風(fēng)縱火,引導(dǎo)縱橫肆虐的火蛇從多路向并州軍的營壘蔓延。
當(dāng)郭援、夏昭看到滿天火箭點燃了營地的許多軍帳,營地外圍的柵欄護墻也融入到了火海之中后,他們無不露出了艱難痛苦的神色,胡人的軍隊潰敗得實在太快,以至于他們根本就來不及做出其他應(yīng)對的措施。
眼下火勢還沒有完全在營地里蔓延開來,但產(chǎn)生的巨大濃煙卻擴大了敵軍縱火的效果,潰敗的跡象已經(jīng)在底層士卒蔓延開來,他們不可能在這里苦守一座會化成火海的營地,也不能活生生地站著被濃煙嗆死,他們,必須突圍了!
盡管明知外面有無數(shù)虎視眈眈的敵軍,此時在黑夜中離開營壘,無異于飲鴆止渴,但郭援和夏昭還是做出了艱難的決定,為了避免士卒當(dāng)場潰散,他們決定兵分兩路,分兩個方向同時突圍,盡可能地在擺脫了身后敵軍的追擊后,再回轉(zhuǎn)句注塞,向刺史高干稟報這一場駭人聽聞的戰(zhàn)爭。
于是,黑夜之中,又多了幾股追殺和被追殺的人馬,狼奔冢突、把炬逐北,馬邑境內(nèi),已經(jīng)淪為了一個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修羅場。
···
在兵荒馬亂之中,被發(fā)跣足的扶羅韓抱著馬脖子,冒死沖出了重圍,他身邊的隨從部眾已經(jīng)被殺散,只有皮袍蔽體的他更是后背中了兩支流矢,痛得他直齜牙咧嘴。
也不知道逃了多久,但這位萬里挑一的鮮卑勇士,還是沖殺出來了。
他心中暗暗慶幸,雖然今夜的潰敗是發(fā)生得莫名其妙,讓扶羅韓內(nèi)心疑云重生,但是好歹自己是活下來了,只要自己活下來,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慢慢的,他身邊又收攏了十來騎鮮卑人。
后方追兵的馬蹄聲已經(jīng)遠逝,繼續(xù)向前的扶羅韓甚至看到了前方有一小股鮮卑人也正打著火把逃亡,他心中頓時大喜,小心翼翼地向他們靠近,盼望著能夠?qū)⑦@隊潰敗的鮮卑人收攬過來,畢竟現(xiàn)下自己原來身邊的隨從騎兵是一個都沒有了。
“扶羅韓大人?”
一經(jīng)靠近,對面的鮮卑人也認出了扶羅韓,扶羅韓頓時瞪大了眼睛,問道:
“你是?”
“我是軻比能大人帳下的郁筑鞬,奉軻比能大人之命,在此收攏潰散兵馬。”
“哦。”聽說是軻比能的人馬,扶羅韓懸著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
這個春天給他進獻美人、夏天給他進獻馬駒、秋天給他進獻好酒、冬天給他進獻毛皮的軻比能不僅是個能四時變換著花樣的聰明人,而且也是個打仗會帶著部眾沖鋒陷陣的得力爪牙,迄今為止,他是扶羅韓信重的寥寥幾人之一。
“軻比能呢?他倒是跑得挺快的嘛。”
扶羅韓出聲問道,末了又補充說道:
“我中了箭,又和部眾分散了,你們先跟我走吧,去找個能拔箭的好手來。”
“好的,小人已經(jīng)叫人去找了。”
郁筑鞬面色復(fù)雜,點了點頭,年輕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他發(fā)現(xiàn)扶羅韓之后,第一時間就派人去找了軻比能。
沒過多久,軻比能就親自帶著一大隊騎兵趕過來了。
看著軻比能的部眾明火持杖,毫發(fā)無損的樣子,已經(jīng)下馬止血、準(zhǔn)備拔箭的扶羅韓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掙扎起身,又重新翻上了馬背。
他就是從死人堆里沖出來的,今夜照他的估計,恐怕除了擁有堅固營壘的漢人將士,其他如烏桓的普富廬、屠各各部的豪酋大人、鮮卑的步度根包括自己所部人馬,在突遭夜襲的情況下,都會損失慘重、十去八九。
雖說黑夜里匈奴人也不能一直追殺下去,但那些在混亂中四散逃竄的人馬,再想尋找、收攏起來,也不太容易了。
可是軻比能的兵馬,看起來損失很小。
這讓扶羅韓下意識地聯(lián)系上了今夜蹊蹺詭異的夜襲人馬,頭上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大人,長生天庇佑,竟然能夠安然無恙地見到你。”
拍馬來到的軻比能還是露出了以往恭敬謙卑的笑容,但此時落到扶羅韓的眼里,他卻像是一頭暗藏殺機、伺機而動的野狼那樣陰森恐怖。
“軻比能,看來你的人馬并沒有遭受太大的損失啊!”
扶羅韓瞪著軻比能,帶著斥責(zé)的語氣說道,但軻比能笑容如常,他愈發(fā)謙卑地解釋說道。
“都是長生天庇佑,部落的健兒們發(fā)現(xiàn)得早,一路拼命沖殺,竟率先沖出了那一片鬼地方,這才得以安然無恙。”
扶羅韓聽完旋即也哈哈一笑,毫無顧忌地說道:
“恩,很好,黑夜給了匈奴人襲擊的便利,也給了我們鮮卑人撤退的時機,我的部眾也逃出來了不少,我已經(jīng)讓泄歸泥去聚攏人馬了。我們先回陰山的草場去,這一次的血仇,等下一次再和匈奴人一起清算。”
“啊!大人,你還不知道嗎?泄歸泥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尸首我都已經(jīng)綁在馬背上,想著把他帶回給你了。”
軻比能表情夸張,他大呼小叫地說道,一揮手就讓旁邊人將一匹綁著尸首的馬匹牽了過來。
扶羅韓臉上同樣變色,愛子心切的他下意識地向馬背上的尸首瞥去,結(jié)果在閃爍不定的火光下,他發(fā)現(xiàn)馬背上的人只是重傷,還沒有死去,而且也不是泄歸泥。
糟糕,被識破了!
扶羅韓臉色劇變,拍馬就想要沖出人群,但是一直在觀察他的神色的軻比能洞若觀火,哪里會給他這個機會,一聲令下,幾名騎士架矛就把扶羅韓的去路攔住,而一旁的勇士郁筑鞬更是奮起發(fā)難,一矛就戳中了扶羅韓的小腹,用力一甩,當(dāng)場就將受傷的扶羅韓挑下馬來。
其余沿路跟隨扶羅韓逃亡而來的鮮卑人,也紛紛被軻比能帶來的騎兵擊殺。
“軻比能,你這個雜種的畜生,竟敢背叛我!”
此時,重傷跌落馬下的扶羅韓雙眼圓睜,目眥盡裂,他捂著流血不止的傷口,怒視著軻比能大罵道。
“呵呵,扶羅韓大人,草原上的雄鷹,每一次斂翼,都是為了下一次的撲擊。其實從你接納我的部落那一天起,就應(yīng)該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了!”
軻比能看著像一頭受傷的老虎一樣的扶羅韓,冷然笑道。
下一刻,他臉色冷酷,再無笑意,舉起的蒲扇般的大手猛然一揮,身邊的鮮卑健兒們見狀紛紛動手。
一瞬間,曾經(jīng)萬里挑一的鮮卑勇士就這樣被多桿長矛戳穿了身體,噴撒而出的鮮血染紅了草地,而這一具龐大的身軀隨著長矛的抽離,還發(fā)出了輕微的痙攣。
“有發(fā)現(xiàn)步度根的蹤跡嗎?”
下令殺死扶羅韓的軻比能只是出神盯了尸體一會,確認對方完全死透之后,他就旋即勒馬來到一旁,向著也剛好匆匆趕來的瑣奴、苴羅侯等人問道。
“沒有。”瑣奴和苴羅侯都相繼搖了搖頭,他們奉了軻比能的命令,分兵散布在逃亡的路上,一方面是為了收攏其他部落的潰兵,另一方面則是趁機截殺步度根等人。
“也許他和烏桓的普富廬一樣,都陷入到了匈奴人的包圍之中,早就被亂兵砍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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