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風雪縈滿,深院凄狂,幽寒冷冽。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人啞聲一笑,輕聲道:“師父既然要趕云蕭走,弟子也便再無顧忌,只最后……再與師父,盡一回孝。”
一言罷,伸手便點了女子的穴。
榻上昏睡數日方醒的人毫無防備,周身竄過一陣疼意,瞬間脫力,再難動彈。
原本青白無色的面容更加白瘆,氣息陡弱。“你……”
青衣的人一把端過她手中分毫未動的粥,眼中決絕之色一閃而過。伸手掰開了女子下顎,強迫榻上之人張開了嘴。
“今日之后,你我不是師徒;明日之前,請恕蕭兒不孝。”
一言罷,舀起碗中糅滿淺色灰末的素粥不由分說地灌進女子口中。
下一刻伸手托起女子下顎,強迫她咽下。
口中一陣苦澀腥咸的味道彌漫開,從舌苔到五臟六腑再到四肢百骸。
端木孑仙周身一戰,沒有焦距的雙目無意識間被水汽縈滿,凝結成露,順著眼角滑落。
一股極淡的香味縈繞開來,隱隱熟悉,轉瞬即逝,榻上之人未及反應,胃中一陣翻騰,欲嘔。
青衣人鉗在她下顎的手未曾放開,指間冷白微抖,此刻嘶啞道:“師父若敢吐出,我便再去殺第二人,燒第二碗灰!”
端木孑仙的十指亦抖簌起來,空茫的雙目面向他,慢慢闔卻,一片死寂。
云蕭看著她慢慢咽下了口中的粥。
眼眶驀然滾燙炙熱,他一勺一勺地把碗中的粥喂進她口中。
“因何……要做到這一步?”最后一口湯粥入口,她閉目顫然,一道淚痕再度順額角而下,無聲息間濡濕了鬢發。
云蕭執勺的手一直在抖,有水濺落在空白的勺里,激起極輕極細微的水花。無人得見。
他慢慢放下手中空碗,揚唇間只一聲凄笑。
氤氳的霧氣揮散在房中。
元火熔巖燈映照著窗外飛旋狂舞的雪花。曳躍,零落。
將手中一抔骨灰撒入浴桶中浮沉的藥材之上,云蕭轉首望向那人。
白衣清冷。
雙鬢拂雪。
闔目安寧。
昏黃柔和的燭火暈染在她經年如是的沉靜面容上,既見溫和,又顯淡漠。
心頭豁然生出無限的彷徨和恍憮。
仿佛從未走近。
仿佛不會遠離。
數十年如一日,上慈下孝,默然相依,他始終站在她的身后,聽從她的教誨,謹記她的叮囑,看著她的背影,束縛自己的言行。
覺得痛苦嗎?
痛苦。
覺得幸福嗎?
幸福。
只是一直以為,這一生會這樣過去……
又有何不好?
只是一直希望,這一生會這樣過去……
又有何不好?
只是一生太短,又太長。
我與你,不能了,不能悟,不能棄,舍不了。
俯身間以額相抵,他望著她,獨望著她,不言一字。闔目亦寧。
是求不得,不敢求,不忍求。
和放不下,參不透,舍不得。
舍不得。
舍不得。
旋身將女子抱入浴桶中,一身白衣滑落榻上。
她一動不動地任由少年人解開腰間束帶將她抱起,不著寸縷地置入了活血藥浴中。
睜而后闔的眸中一閃而過的怔與驚。
云蕭毫不避諱地守候在旁,放入藥材,添入熱水。
兩人相對而坐,任水汽輕薄,氤氳環繞,都未言語。
青衣的人突然伸手,以指心輕輕摩挲過女子眼角,拭去了女子先前流下的淚痕。
“師父……是誰教會了您哭呢?”他低聲喃喃道:“……梅大哥嗎?”
風寒雪肆,夜幕蒼涼。
她循著他的語聲,不得不憶起。
有人曾立身窗外、繁枝之上,如是冷道:
“自初見至今,本公子便未見過端木宗主有過哭笑動容。”
燈火惶惶,一如那日狂囂,靜默。
“會哭會笑才能算作人。你會嗎?”
心頭愴然一疼,剎那恍惚,她忽是凝目望著前方。滿目空茫。
不覺間一聲低嘆響起,身前之人驀然靠近。
端木驚醒,心頭豁然一震。
……
“你知道你的小徒弟對你有別的心思么?”
……
水中不得動彈的人,臉上被熱氣熏染而出的血色,只這一瞬之間,倏忽裉凈。
“蕭兒。”她感受到他的氣息近在咫尺,幾乎不過毫厘,眼簾難抑地顫動,竟是幾分驚懼惶然地喚了少年人一句。
云蕭側首環抱女子入懷,語聲低喑,輕言道:“您又哭了。”一字一句間,未見那抑制不住的愛憐與心疼,幾乎溢出。
他斂目喃聲,低聲與她道:“此后經年,梅大哥得師父心念,會一直伴與您身側。”
言罷,輕輕伸手再度拭去女子臉上的水痕。他緩步后退,轉身即離。
水中女子靜滯許久,忽聞他的氣息遠去,有感周身微冷,心頭忽是茫然。
飲竹居的門開而后合,她聽見他如已逝數年那般,溫文而沉靜地恭聲與她道:“此后經年……師父保重。”
夜風響起又滯,被不甚厚重的門關在了門外。
女子無意識間空望前方,手腳一動,發現周身已能動彈。
然十指慢慢于水中蜷起,并攏,握緊。她不知因何呆坐在水中,久久無覺。
不知過了多久,垂首斂目,只一剎那,心口驟疼。喉間涌血。
三日后,端木孑仙于榻間醒來。
一旁在侍的葉綠葉立即驚醒:“師父!您覺得怎樣?”
“蕭兒呢?”
女子語聲喑啞,幾乎是本能地問了一句。
葉綠葉立身榻前,肅面許久,取來案上一把封塵古劍雙手遞至女子面前:“二師伯為師父種雪陽蠱噬病療毒之后,云蕭取回落月潭中麟霜劍,要弟子代為交還師父。”
端木孑仙怔怔地坐于榻上,眼落麟霜劍所在,久久無聲。
“他自知殺人燒骨不仁,迫師父以人骨入藥不義,更曾對師父有不敬不孝之言……過錯已不可恕,更被師父親口逐離……已離谷而去。”
端木孑仙慢慢斂了目。
“是師父逐走云蕭……從今以后,他不再是我歸云谷清云宗下的弟子?”
榻上女子空坐許久,輕輕頷首。
綠衣之人雙手緊握于劍身之上,許久,斂目低聲:“弟子明白了。”
女子慢慢闔目,躺回木榻之上。未再言語。
“二師伯言師父沉疴已久,宿毒已深,雪陽蠱于師父體內只活了三日,便只噬去了三成毒病……師父身體雖有好轉,但沉疾未除,仍需每日休養調元,否則……”
端木孑仙輕應了一聲,而后,緩緩道:“為師無礙,你下去休息罷。”
葉綠葉立時搖頭:“弟子不困,這幾日是瓔璃與我輪流照看著師父,她已非驚云閣之人,有意留在師父身邊,望師父能考慮。”
端木輕輕搖頭:“歸云谷不留外人。”
“瓔璃愿認先生為主。”紅衣女子手中端著藥盅,突然推門而入,跪下便道:“此后為奴為婢,終生侍奉,誓死不離!”
端木再度搖頭。“瓔璃護法言重了……還請先起身罷。”
紅衣之人固執地長跪于地。“公子在的地方就是瓔璃要守候的地方,先生若不能容,瓔璃愿把命留在谷中。”
端木怔怔地望著她的方向。而后輕言道:“綠兒,你先退下罷。”
綠衣之人一震,擰眉片刻,抱劍而應:“是,師父。”
待葉綠葉退出,端木孑仙空望許久,喃聲問道:“你把他……葬下了嗎?”
屋外風拂影動,仍見幽雪飛舞。
瓔璃更加低頭,抑聲而應:“是……未得先生應允,埋骨于院中,是瓔璃的私心。我知先生‘暫留’之意,仍是不愿違背云門古訓。不得以私自將公子埋在了院中一處。雪覆數日,再無痕跡。”
端木眸中溢出難以抑制的憂傷。喃喃著重復了一遍:“雪覆數日,再無痕跡……”
“先生若應,瓔璃終生留于谷中,侍奉先生;先生若不應,瓔璃魂留于此,守候公子歸處。”
端木安靜許久,只輕聲問了:“未入棺……未鑿墓……未立碑……”
瓔璃再應:“是。”
端木心口漫起疼意,便不再多問,只輕輕頷首道:“如此……便就如此罷。”
她垂目斂聲,望向虛無遠處,聲輕如自語:“世間之事,從來無常。緣聚緣散,離合悲歡,皆如水。”轉首已靜,她慢慢闔目:“所遇所念所期,都為過客,終有流散的一日……你既有心,執意留此,我便不再諸般推辭。”
端木慢慢道:“他日緣盡,再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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