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蕭醒時先是頭疼欲裂。意識在昏黑與空白中來回切換,而后慢慢清晰,隨之涌上來的便是周身劇烈的痛楚,和左臂上刺骨的僵冷、滯痛。猶如火燒,猶如冰鑿。
咬牙喘息數聲,眼中才漸漸清明了,他轉首看見榻沿的她正一手執著銀針向他傾身而近。
雙目微闔,又睜開。
“師父”他喚了一聲,語聲嘶啞以極。
出聲那瞬有感面前女子眉目中,輕怔、濃喜一閃而過,仿若錯覺。他看著她,忍著喉中撕裂般的疼,續道:“既已不能容我因何,還要救我?”
榻沿之人執針的手一抖,猛地僵在了半空。
云蕭壓抑著喘息數聲,唇色慘白,時斷時續:“你若不救我,便已然斷了與我的可能了為何要救呢?”語聲幽寒他顫然伸手,摸到了女子緊按在榻邊的另一只手。“你救了我,治好我,豈不是又予了我一份可能?”
就著營帳中元火熔巖燈微弱的暖光,他慘笑著看她:“師父如此忌憚與我的那份可能,又為何要作繭自縛呢?難道不該趁我傷重,永除后患殺了我嗎?”
那一個“殺”字一出口,端木孑仙面白如雪。呆呆地看著他所在。
他看著她垂手而落、滿目輕怔。嘶啞著聲音,與她道:“你所問其實我未改,也改不了。”
“還未醒,我夢中便全是你一醒來,心里仍舊全是你師父蕭兒仍舊愛著你。”他喘息著牽起她的手,慢慢相依,十指相扣。“如此你還要救我嗎?”
他看著她干澀的唇輕輕合起,睫羽微顫。被他扣住的手在一點點抽回。
“你說了寧愿我死,亦不能容。”他用盡傷重初醒全身的力緊緊扣住她五指不放,低聲問著她:“師父口中的不能容,是指不能容我對你有情?還是不能容我對你有情時留于你身邊?亦或是不論我改還是未改,你已不能容得對你有過情的我,再繼續留在師父身邊呢?”
端木孑仙撥了撥唇,卻未能發出聲音。面白如紙,十指緊蜷。
他不待她開口,便又笑道:“若是不能容我對你有情,已然是晚了。若是不能容我對你有情時留在你身邊,我方才已說了,我仍舊愛你,蕭兒沒改,也改不了。”他直視著她蒼白的臉,眼神溫柔,語聲極平靜:“若是最后那樣師父應該做的是殺我而不是救我。”
端木孑仙低下頭,望著眼前黑暗數久,似是不能承受般抽回了自己的手,踉蹌著起身要走。
他看著她臉上的恍惚傷憮之色,心亦如刀絞。“你不知,二師伯留予我體內的這方藥蠱有奇效。”他于她身后微微一笑,氣息不穩地揚聲道:“不過數日蕭兒身上的傷便會好我便能復元師父你、若不趁此機會殺了我,往后興許,就殺不了我了。”
白衣人扶手在木輪椅一側,纖白顫簌的身影映著帳中燭火,恍若風中絮。
她極慢地抬步,一步步往營帳外走
他望著她的背影,終是啞聲:“師父不殺我,亦不容我。又想要蕭兒如何呢?”
白色的身影頓了一瞬,而后扶帳而出。
云蕭看著她步履微見不穩地漸行遠去,緩緩伸右手輕捂住心口,直感痛如刀割。
數日后。
端木孑仙背對后軍將軍北曲,平聲言道:“將軍所憂之事,在端木有生之年不會發生。今后不論我與門下幺徒際遇如何,望將軍不會再生死一者而絕此患之心。端木心中自有分寸,無需旁人再多言。此外,端木之命,已由天定而幺徒之命,不由你定。”她言罷,即推椅慢慢行出了主帥營帳。
北曲望著白衣人的背影,輕抿了抿唇,沉目片刻,斂聲未再多言,只最后道:“北曲恭送先生。”
仲秋之末,孤城寥落,夕陽西下,暮色蒼茫。
一襲青驄馬拉的軺車在清秋冷輝里漸行漸遠,墨然與臉覆面具的少年立于羅甸城前望著馬車離遠,目中微起波瀾。
“自梅疏影死后,你我再見,其實便再未同以前那般親近過”墨然望著奔馬蹄踏、軸卷煙塵而去,喃聲嘆道:“師妹,你不知你從來瞞不了自己的本心,便如這一次你留下他,其實才是真正地放不下他。”墨衣云紋之人言罷,廣袖迎風鼓舞,既顯蒼涼,又顯寂寥。
夜燈昏黃。
云蕭覺到內息已平穩,輕咳一聲轉醒,轉首望見墨然坐于榻沿,正予自己把脈。“是你。”
墨然身后,臉覆鐵皮面具的黑衣少年端藥碗而近。墨然看著云蕭道:“就算你知道了我是影之主,但同出云門亦不假,我尚且還算是你的大師伯。”
云蕭以未受傷的那只手接過墨夷然卻遞來的藥碗,勉力喝下,不慎嗆到,眼中立時咳得有些昏花。他輕言問道:“我師父呢?”
墨然看著他:“她剛離。”
云蕭便點了點頭,以為端木孑仙剛剛離開,回了自己營帳休憩,托付墨然來照顧自己。故又闔目躺入枕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榻沿之人看著他眉間傷沉之色,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未多言。
如此又過數日,云蕭再醒,見墨夷然卻在給自己重新包扎固定左臂內的斷骨,目中微震。
他看著面前雙眸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年又問了一遍:“我師父呢?”
墨夷然卻將他的手臂牢牢包扎固定緊,口中道了:“她走了。”
云蕭凝滯了一瞬,重復了一遍他的話:“她走了?”
墨夷然卻頷首:“七日前她便走了,把你托付于義父,帶著筋脈盡斷的少央冷劍和驚云閣左護法乘馬車離開了羅甸城,往的是西南方向不過并未告訴我和義父要去哪里。”
榻上之人呆坐了一瞬,而后右手撐扶在榻沿上,慢慢從榻上爬了下來。
墨夷然卻并未攔他,助他穿好了衣物,而后看著滿面蒼白腳步不穩的人喘息著行出了營帳。墨夷然卻于他背后道:“你內傷已將愈好,然這只左臂要小心,不要撞到,雖然已廢,但還是有痛覺的。”
云蕭行出,即看見城中所有士卒都在拔營。那處端木原本所宿的營帳所在,已經是一片空地,周遭葉綠葉、瓔璃所宿的營帳也已不見。
云蕭低頭喘息著往城門口走去,因傷重初愈、久臥不起,腳步虛浮,走得跌跌撞撞、踉蹌不穩。
兩側的兵卒看到他,卻都神情一肅,眼中倏然亮起,無不直身而立,便如看到了英雄一般。
語中滿是崇敬。“云蕭公子!”“是打贏了西羌虎公主的那位!”“云蕭公子傷好了么?”“云蕭公子。”
中間踉蹌而走的人只當不聞,腳步愈快地往城門行去待到臨近城墻,他喘息著揚聲喚道:“縱白!”
亦是傷勢初愈的白狼立時沖破了關著它的一方矮木柵欄,向城門處的人奔了過來。
云蕭一把抓住它頸上的長毛,翻身爬上了縱白的背,他手指西南方,豐偉矯健的白狼立時馱著他往西南方狂奔而去。
他伏在白狼背上,渾身顫簌,蒼白的臉上再難克制內心錐鑿撕裂般的痛。
她走了
她把我丟在這里,然后走了
心里的死寂悲涼如排山倒海般傾倒過來。
他伏在縱白背上,緊緊抓住自己胸口。覺得心很疼真的很疼
他能感受到,陰陽蠱在掙扎,在拼了命地往他心脈里鉆他疼得眼眶通紅,閉目硬生生地逼退了滿眼的淚。只啞聲又道了一遍:
“她帶走了師姐、帶走了瓔璃,把我丟在這里然后走了。”
一言畢,一口血吐出,染紅了縱白頸上的長毛。
你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了。
你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了!
你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了是么?
一聲凄嘯,云蕭睜目望著前方,一字一句,悲郁憤絕道:“那我便讓你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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