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木屋中油燈搖曳,將年輕修女的影子拉長延伸,覆蓋住平臥在床上的少年。他大約十二三歲,本應是精力旺盛的年紀如今卻面色灰白,呼吸急促,冷汗不斷從額角流下。她將手按在對方胸口,感知到滾燙的肌膚,以及急促卻無力的顫動。
少年的目光軟弱無神,意識還算清醒。他看著愛蓮娜小心地解開包扎的布料,微微蠕動嘴唇,臉上掛著清晰的恐懼。
“愛蓮娜姐”他的聲音細若蚊鳴,“我會死么?”
修女小心地取下最后一層繃帶。甜膩的腐臭撲面而來,壓過了空氣中濃郁的草藥氣息。她用手指按了按傷口,然后點起一團明亮的光。火光照耀下,少年的左腿腫脹發黑,布滿水皰和黃綠色的膿液。愛蓮娜清楚,如果什么也不做,毒素很快會從腐壞的肢體傳遍全身,并最終帶走生命。
“別擔心,路恩,你會活下來的。”藍發修女直起身體,用笑容掩蓋住內心的傷感,“為了治好你的病,需要截掉你受傷的左腿相信我,那一點兒都不痛。”她轉頭看向身旁,那里是少年的父親,神情麻木,抿緊雙唇一言不發,“幫我去打一盆水來,好么?”
中年男性沉默著站起身,點點頭,踉蹌地走出屋外。愛蓮娜打開隨身的背包,將用于止血和消毒的藥草,抵抗感染的散劑,干凈的布料和棉花,以及縫合傷口用的針線在桌上排開。接著她抽出腰間的匕首,手指輕輕撫過,以神術將其徹底清潔。
在曙光城的教會時,愛蓮娜學習過各類外傷的處理方式,其中包含截肢的手段但實際操作還是初次。她略微有些緊張,動作卻平穩一如往常。
來到這里的每個人都在戰斗,少女心想,眼前就是屬于她的戰場。
男人很快歸來,將捧著的水盆放到她身邊。愛蓮娜向他道謝,然后跪于床頭,低聲祈禱。
柔和的金色星光降下,少年仿佛長出了口氣,神情頓時放松下來。無形中的拼搏消耗了他太多體力,路恩合上眼睛,呼吸放緩,陷入暫時的安睡。
修女扯下一團棉花,蘸著清水洗凈少年的傷口上方。接著將貝隆人的火酒倒入小碗,在油燈上煮沸,再一次擦拭之前的位置。然后她用繃帶扎緊少年的大腿,拾起匕首,輕輕切入小腿的皮膚。
神術隔絕了全部痛覺,少年動了動身體,卻并未醒來。愛蓮娜遵循著學過的知識,先后割斷肌肉、血管與神經,然后用力斬開堅硬的骨骼。鮮血從傷口汨汨涌出,她丟下匕首,拿起針線,迅速扎緊出血的脈絡。最后她取出銼刀,將銳利的斷骨磨平,敷上一層薄薄的藥膏,再將止血的帶子松開。
整個過程只用了半小時。愛蓮娜又施展了一道同樣的神術,確保少年可以繼續睡上一陣子。她收拾起染血的紗布、水盆和滿是腐瘡的斷肢,又和少年的父親交待過幾句,然后起身走出木屋,輕輕合上門。
延綿數日的小雨不久前剛剛停息。屋外空氣微寒,潮濕的風拂過臉頰,帶走了她的些許倦意。愛蓮娜將廢棄物丟在營地一角,用土稍加掩埋,然后沿著小路緩步而行。
這里原本是帝國的一處農場。如今田野荒廢,主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方便了她們這些途徑之人。傷者和病患被安排在尚為完好的木屋,其余人則鋪開防水的油布,在其上搭起帳篷,準備度過另一個寒冷的夜晚。
教國的軍士們看見她走過,依序向她致意問候。他們收集好較為干燥的枯枝和麥秸,灑上少許燈油,點燃一叢叢篝火。接著架上鍋子,取出咸肉、面餅、撕開有些軟蔫的甘藍,開始燉煮當天的晚餐。
那些甘藍是這片田野留下的禮物。戰爭和巨龍驅走了人類,它們則堅守在嚴冬當中,完成自播種時便被賦予的使命。少女安靜地看著鍋子開始翻滾,隨即合上眼睛,祝愿這里的原主人平安無恙。
她又取出一口小鍋,祈禱著每日的潔凈食糧。沒多久,像是米粥或面糊的乳白色物質漫過鍋底,緩緩上升到接近邊沿的高度。愛蓮娜將它遞給一名軍士,囑托他分給木屋內的眾人作為神明的贈予,它們味道單調了些,卻能提供比咸肉和面餅更充分的營養與體力。
夜幕漸漸降臨。士兵和帝國的難民們圍坐在篝火周邊,各自吞咽著碗里的食物,偶爾小聲交談幾句。愛蓮娜轉過身,正準備返回屬于自己的帳篷,卻聽到呼喊聲從營地外側傳來。
“有人么?聽得見嗎!不管誰都行!”那是漢克的聲音,大概今天輪到他在周邊巡邏,“快去找愛蓮娜來,我們的人受傷了!”
自從他們進入帝國,這種事情再常見不過。少女用力吸了口氣,從腰間摘下戰錘,快步跑向喊聲的方向。
火光很快映入眼簾,漢克單手擎著神術照明,和凱爾一同攙扶著誰向她走來。他身披重鎧,頭覆鋼盔,屬于光耀騎士團的白色戰袍破爛不堪,顯然剛經歷過一場惡戰好在鎧甲仍舊完整。
但騎士低垂著腦袋,步履蹣跚而沉重,仿佛隨時會倒下一般。
三人在愛蓮娜面前停下。她小心地揭開對方的面甲,看到一張灰敗發黑的面容。血從男人的鼻孔和雙眼不斷淌出,在臉上劃出暗褐色的印痕,沿著下巴緩緩滴落。
“快離開這里。”騎士粗重地喘息著,幾句話用盡了他剩余的體力,“赫爾曼大人死了,我們”
“先別說這些。”修女迅速指揮著兩人將騎士放平,同時俯下身檢查對方的狀態,“你受傷了不,是中了毒。”她湊近男人的臉,聞到鐵銹與下水井的味道,“是什么攻擊了你?”
“巨大的,鋼鐵怪物”光耀騎士虛弱地偏過頭,咳出帶著**氣味的灰黑血液,“它們噴出黃色濃霧,籠罩整個樹林,我們的人倒在里面”他用力地吸著氣,發出破敗風箱般的雜音,“赫爾曼大人用圣劍切開了兩只,然后她來了。”
垂死的騎士瞪大眼睛,仿佛那一幕給他造成了極深的恐懼,“是個女孩褐色頭發,沒有武器她出現在大人面前,用一團白色的火將大人燒”
漢克與凱爾對望一眼,露出混雜著疑惑和驚駭的神情。愛蓮娜沒有。
她大概知道殺死了白銀之劍的人是誰,也隱約猜出,是誰給了她這樣的力量。比起即將消逝的生命,那些暫時都不重要
“漢克,幫我一起抬他回去!”藍發的修女蹲下身,抱起覆著護脛的沉重雙腿。騎士中的毒很深,沒有任何治愈的把握,但她必須嘗試著做些什么,“凱爾,你去通知大家警戒周邊,敵人說不定就在”
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阻止了她說出余下的話。愛蓮娜猛地轉過頭去,目光所及之處,狼耳的褐發少女正走出夜晚,跨過黑暗,眨眼間便來到她身旁。
莉莉諾諾低下頭,一言未發,用琥珀色的雙眸與她對望。
在艾利奧的描述中,莉莉近乎變了一個人。而對于愛蓮娜來說,眼前的少女好像沒什么變化,又似乎全然不同。她在愛蓮娜身旁蹲下,看了奄奄一息的騎士一眼,將手覆上對方的額頭。
一瞬間,愛蓮娜體會到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那無疑是神術,卻并非光之主的權能。原本的世界中,她見過尤菲使用類似的法術,然而比起眼前這一幕,近乎滴水與海洋之別。
騎士帶著疑惑睜開眼睛,目光在修女和褐發少女間來回,驟然間溢滿恐懼。他不顧一切地躍起身,嘶聲大喊著拔出匕首,朝莉莉猛撲過去。
是愛蓮娜救了他一命。
修女側過身,一把扣住騎士的手腕,然后整個人猛地撞向他的右肋。她沒來得及使用任何神術,幸好對方同樣如此。騎士悶哼一聲,整個人翻倒在地,而愛蓮娜一把奪去匕首,將它丟向一邊,然后騎到對方身上。
“冷靜一點,她不是來殺你的我認識她!”愛蓮娜用力按住騎士的手臂,避免他在驚恐中傷到自己,“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我我還好。我赫爾曼大人被她”
“先別說話,這里交給我。”她焦急地打斷騎士的言語,仰起頭,看著朝兩人走來的昔日同伴,“莉莉。”
“不用害怕,咱只是來看一眼,汝過得怎么樣了吶。”女傭兵上下打量著她,“汝來這兒做什么?”
愛蓮娜放開騎士,站起身,平視著莉莉的眼睛。
“戰爭摧毀了這里的很多東西。一部分人拋下田產逃離家園,另一些則拿起刀劍成了強盜。他們或是陷于饑饉,或是死于寒冷或創傷。”她回過頭,看向不遠處的點點營火,“我只是依照光之主的信條,盡力保護這些正遭受苦難的人們。”
“真是的,就算到了這兒,汝仍然是老樣子吶。”女傭兵舔了舔下唇,忽然咧開嘴角,“好吧,既然咱也有責任,就幫汝做點什么唄?”
她轉過身,拋下騎士與另外幾人,自顧自地走向篝火的方向。愛蓮娜趕忙跟上。
兩人一路穿過營地,走進之前修女為路恩實行治療的木屋。此時少年已經醒來,神術的效力也正在消散。他緊閉著雙眼,用那條完好的腿輕輕敲打床板,仿佛能夠以此減輕些疼痛一般。
少年的父親看見兩人進來,有些手足無措地站起身。愛蓮娜安撫地拍了拍男人的肩,坐到少年身旁,握住對方的手。而莉莉徑直走向床尾,將右手蓋在路恩的傷口上方
神跡發生在下一個瞬間。潔白火焰從斷口燃起,向前延展,構建出原本肢體的形態,然后凝固定型。強大的生命神術一并驅除了長期高燒留下的虛弱,少年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坐直身體,撫摸著自己完好無缺的小腿,又試著動了動腳趾。
“大姐姐”他望著莉莉,臉上帶著驚奇與一絲敬畏,“你是神明嗎?”
“隨便汝怎么認為唄?”女傭兵站起身,沒有看他,“今后小心點,再有下次,咱可不會來救汝了喲。”
她推開門,走向其余的房間,依次治療每一名受傷的人。無論感染、骨折、發熱、還是輕重不等的外傷,在生命之火的洗禮下,都只用了一個瞬間便徹底痊愈。一部分人向她們道謝,另一些則感激著光之主的仁慈后者顯然是錯誤的,但莉莉看似全不在意。
一切結束之后,愛蓮娜抓住她的手,將她帶到屬于自己的住所。
教**隊的制式帳篷不大,在中央擺進一張矮桌,再坐兩個人剛好合適。修女擺上杯子和隨身攜帶的花草茶,沖入半壺熱水,讓柑橘、山楂與茉莉的香氣彌散在帳篷當中。莉莉端起屬于她的那杯,舔了一口,大大咧咧地趴到桌子上。
“味道不錯。有什么事,說唄?”
“那個神術是費米爾教給你的吧。”
“沒錯。他說那是屬于咱的遺產,是父親留給咱的力量。”莉莉偏過頭,手指輕輕敲打桌子,“但咱覺得,如果不是費米爾,咱肯定拿不到它吶。”
天之主埃達的權能換句話說,新生的埃達就在她面前。“所以,赫爾曼大人的事是你做的?”
“那家伙很強。放任不理的話,會影響費米爾的計劃,咱只能殺了他。”女傭兵的回答毫無遲疑,“作為圣殿騎士的一員,他早該有這樣的覺悟了唄?”
年輕修女皺起眉頭,看向自己昔日的同伴。
“可是,其他人呢。”
“汝在說誰?”
“艾爾納人、薩奇人、教國人、還有帝國人。無論士兵還是平民,在戰爭中,沒有人可以幸免。”愛蓮娜將手臂搭在桌臺,閉上眼睛,回想自己一路所見,“你剛剛治愈的那些人,只是極少數的幸運兒。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無數人正在走向死亡這是你想要的結局么,莉莉?”
“如果咱說是,又怎么樣吶?”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對方。狼耳少女目光明澈,嘴角微微挑起,神色中不含一絲遲疑。那絕不是艾利奧描述過的樣子修女毫無來由地意識到,或許這一回答,正出自莉莉的本心。
“咱只關心咱在意的人,和咱想要做到的事。如果連敵人的死也要感到內疚,咱早就內疚死十幾回了唄?”莉莉舔了舔嘴唇,“而且,汝應該明白,戰爭到了如今,就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結束的了吶”
白金色的圣光忽然灑滿修女的全身,經由神諭傳遞的話語,同一時刻從她心中響起仿佛為了證明莉莉的話。
“圣戰已經來臨。”現任教宗的聲音低沉而嚴肅,蘊含著毫不退讓的意志,“借圣萊昂諾斯之名宣告,巫師費米爾斯塔克,及埃達之子九月合謀竊取天之主權位,意圖以此顛覆世界。現征召全體圣殿騎士,旅行修士及自愿信徒,即刻前往金巖城集結,協同奧倫帝國、艾爾德斯王國及貝丁王國,克盡汝等力量,剿滅大陸之敵!”
光芒散去,聲音仿佛仍在回響。愛蓮娜回過神,發現莉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咱說的沒錯唄?汝的教會,可是將咱徹底當成敵人咯。”她一口喝完余下的茶水,將花瓣與橙皮也咽了下去,“倒是汝,既然不喜歡戰爭,現在離開不是剛剛好么?”
藍發的修女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搖了搖頭。
“我的確不喜歡戰爭。”她輕聲說,“無論為了什么目的,以別人的生命作為代價,都不可能是正確的事。我也沒辦法改變這一段歷史,只期待莉莉諾諾團的所有人,都能夠平安回家或許,這才是我來到這里的原因。”
修女安靜地看向桌前,杯子熱氣升騰,狼耳少女的面容有些模糊。她知道,那就是原本的莉莉帶著些許自我中心,不在乎他人的視線,僅僅按照自己認定的目標前進。
或許她也可以,愛蓮娜心想。
“安、艾利奧、吉爾,還有格魯姆和貝爾,大家都因為各自的理由留了下來。和你一樣。”她站起身來,聲音平穩,“我會試著阻止你,莉莉。與他們一起。”
女傭兵同樣起身,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咧開嘴,露出熟悉的又帶著一絲遺憾的笑容。
“汝也長大了吶,小愛蓮娜。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咯。”
她轉回身去。還在亡者荒漠與幽魂森林時,這樣的背影曾十分可靠,“要說的話,咱大概用不著殺掉你們除了吉爾以外。所以,就努力活下去唄?”
她掀開帳篷的帷幔,舉起右手揮了揮,然后消失了。
修女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茶水逐漸變溫,泛著微微的紅棕色,像是夕陽下的湖泊。她不清楚莉莉是否錯了,也不知道哪一方能夠取得最后的勝利。這個世界里,教導過她的兩人先后逝去而即將開啟的圣戰中,她亦無法保證能夠安然無恙。
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穿過鏡之界,與她一同來到這里的莉莉諾諾團成員們在內。不過,要說放棄未免太早,正如她曾對那名銀色的女巫所言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她仍會嘗試尋求完美的結局。
“愛蓮娜隊長。”同是旅行修士,身為她副手的奧蘭多探頭進來,想來也聽到了不久前的神諭,“我們該怎么做?”
修女系上擋風的斗篷,將圣徽握在手心,感受到微微的溫熱。是光之主在祝福她,一定如此。
她穿過奧蘭多身旁,走向黑夜中的馬廄,“我現在出發。其余人拜托你了,請帶著他們平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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