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
頭一天,肖恩久違地拿起白牙,試圖確認自己的劍術尚未生疏。他與阿萊婭打成平手,再憑借秘術勝了凱茜一招。黑鴉的團員們陸續聚集而來,進行著昔日的演練。肖恩告訴他們,這是為了洗清騎士團的嫌疑,同時恢復黑鴉在梅隆王國的名譽。
他沒有說出具體的任務,但還能有什么呢?身為騎士,戰斗便是他們的職責。
第二天,肖恩清點過他們存留的裝備和補給,帶著王室授予的文書跑遍整座城堡,嘗試著填補缺失的部分。并不是每一家店鋪都愿意聽他解釋,而即使看過了文書,許多店家依舊將他們拒之門外。
在那些貝隆人看來,正是黑鴉帶來了如今的災禍。而向他們提供幫助,同樣將遭致厄運纏身。
好在凱茜憑借著她的親和力與堅韌或者說是死纏爛打,總算說服了幾個較為年輕的店主。阿萊婭則留在旅店翻閱文獻,查找與這次事件相關的線索畢竟千年前的戰爭過后,直至今日,貝隆人仍然不太待見艾爾納人。
王室的見證人于第三日午間前來,告知他們人員的撤離即將完成。隨后是莉莉諾諾,女傭兵與他閑話了一陣子日常,然后轉達了傭兵團里其余幾人的祝福。
“甭管那些貝隆人怎么想。總而言之,咱們可都是汝這一邊的”莉莉晃了晃腦袋,如此總結道,“如果感覺累了,就來咱這兒呆一陣子唄?比起當汝那個不幸的團長,肯定是輕松多了吶。”
這大概便是莉莉諾諾的關心方式。肖恩咧嘴苦笑,“謝謝。”
“道謝就免咯。”女傭兵背過身去,朝他擺了擺手,“明天的事兒里,汝可是主角。就盡可能地,給咱加點油唄?”
詩人的傳唱和騎士的故事里,才不會有他這種主角,肖恩心想。他身為團長的前幾年平凡無奇,之后便是失敗、迷茫與困惑。騎士團如今寄人籬下盡管人員流失不多,想要恢復昔日的榮耀依舊只能說困難重重。
甚至僅僅擺在眼前的明天,便充滿了令人擔憂的結局。母親的狀態并不明朗而傷害了她的“兇手”很可能依然注視著他們。肖恩根本不敢保證當他們需要力量的一刻,冬青堡中的那一幕不會再次重演。
即使他們解決了問題,等待著騎士團的又將是什么?
肖恩相信卡瑞姆王能夠遵守約定。但不信任的種子已經播下抹去它的影響則需要很久。教國給了騎士們一個棲身之地然而奧斯華德那位不久前發起過圣戰的教宗,不會樂見他們推廣母親的信仰。至于奧倫帝國如今的局勢形同亂麻,若是參與其中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就算火山堡的麥酒再怎樣醇厚他依舊更喜歡冬青堡的淡色蜂蜜艾爾以及帶著家鄉味道的卡瑪爾話。他總有一天會回去的肖恩告訴自己與整個騎士團一起。
哪怕窮盡一生時光。
整日的忙碌隨著夕陽而落幕。肖恩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旅店隨便吃了幾口東西,便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阿萊婭還沒回來這讓他稍許松了口氣。
此刻他不想面對任何人期待的目光。因為越是期待,便越是容易失望。
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皮靴與地面接連相撞,響聲沉重而迅捷。
這不是阿萊婭的風格,也不像是附近的貝隆人。肖恩帶著一絲警惕抬起頭看到房門被砰地推開。皮爾斯卡洛爾黑鴉的第二軍團長大步走進房間將手里握著的酒瓶摜在桌面上。
“好久不見啊團長。”紅發的軍團長挑起一側的嘴角扯了張椅子自己坐下,“來陪我喝一杯?”
“你怎么來了?”屬下的語氣讓他有些不安,“你那邊最近沒什么事吧?”
“凱茜給我傳了個信兒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皮爾斯用力拔出瓶塞,將金黃色的酒液分別傾入兩個杯子,然后推了一個到肖恩面前,“所以我來找你談談。”
“母親的事?”
“你的事。”皮爾斯呷了一口酒,鼻子輕輕出氣,“聽起來,你打算救她?”
那是自然。這是他身為母親的信徒,亦是黑鴉團長的使命。肖恩點了點頭,在心中說服自己。
“我有這個責任。母親一直”
“屁的責任。”皮爾斯瞇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如果你救不了她呢?如果她需要你的命,甚至我們大伙兒的命,才活得下去呢?如果哪怕你這樣做了,她也變不回我們以前的母親呢?”
“皮爾斯,你胡說什”
“是我在胡說,還是你在做鴕鳥?”紅發的軍團長冷笑,“你難道忘了,是你親口告訴我,母親她早已經死了的?”
他說的沒錯。莉莉告訴過他母親的死訊,而經歷過冬青堡覆滅的肖恩,也勉強接受了那一件事實。“可現在有了新的發現,不是么?再怎么說,母親她畢竟”
“畢竟是神,是么?”皮爾斯又喝了一大口酒,重重吐出一口氣,“一年前的那個時候,有多少人在向她祈禱?結果呢?我們失去了神術,大伙兒一個接一個死掉,而直到最后的最后,也沒見她來幫我們一把。你覺得,肖恩,這是為什么?”
肖恩皺起眉頭,“你”
“是因為她想要看我們倒霉?她覺得我們做了錯事?還是她認為不能只有自己遭罪,想要拖我們下去陪她?再不是說,她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見,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肖恩明白。他承認自己隱約想到了這些,卻從未敢于認真去思考。“你冷靜點,皮爾斯。母親或許有她的”
“該冷靜一點兒的是你!”
紅發的軍團長啪地打開肖恩的手,仰起頭,目光越過他,直視他身后空無一物的石墻。
“你給我好好聽著,母親,如果你還能聽得到的話。”皮爾斯喘了兩口氣,聲音有些尖銳,“你是個喜怒無常的蠢貨。你是個自尋死路的白癡。你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是個只會說大話的廢物!”
肖恩感覺血液沖上了頭頂,背后寒毛仿佛根根直立。作為騎士團的一員,這些話足以稱為大逆不道,但更令他不安的是,他清楚皮爾斯的意圖
“你很厲害吧,母親。我這樣罵你,你肯定氣壞了吧?”紅發的軍團長拿起酒杯,將里面的液體一飲而盡,“那就來懲罰我啊!來殺了我啊!?這很簡單的,不是嗎!緹婭娜維斯”
“夠了!!”
肖恩猛地打斷了對方的話。皮爾斯瞥了他一眼,閉上嘴喘著粗氣。
聲音緩緩散去,仿佛融于海洋中的水。房間中僅余下兩人的呼吸,再一點點被沉默蓋過,直到如同墓地一般寂靜。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死亡面前,一切平等。放棄不該有的幻想吧,團長。”皮爾斯低沉地開了口,“無論在那礦洞里的是什么,我都只當她已經死了。你們救不了死掉的東西,更不值得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肖恩垂下頭,他知道的比皮爾斯更多。半日之前的閑聊中,莉莉仿佛不經意般告訴他,與他們這樣的人類不同,神使的靈魂和身軀本為一體。換句話說,如果無法奪回瑪爾的神力,想要復活母親難于登天而若祂們真正消亡,則什么也不會留下。
然而他搖了搖頭。
“你可以這樣想。所有人都可以這樣想。但我不會。”肖恩輕聲回答,“哪怕只有一丁點希望,也值得我為此努力。沒有看到最后,我就不會接受失敗。”
“但是相信我,皮爾斯。給我們一點時間。”他望著眼前的深褐色桌面,以及酒杯中的一潭死水,“等到這次的事情結束,無論是什么結果,我都會把原委和真相告訴所有人。”
“行吧。看起來你也下了決心,那這一次就隨便你。”皮爾斯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說起來,肖恩。你還記得,為什么我們推舉你當團長么?”
他當然記得。不管論資歷還是看實力,他在騎士團中都稱不上最為優秀。那時除了入團不久的凱茜,其余的四位軍團長,如今已離開一線的另一名副團長,以及祭司長穆爾都得到過團長的提名。但在之后的會議中,由第一軍團長艾薩克開始,大家一致將票投給了他。
肖恩自嘲般地輕笑。“因為你們說,我是最為平衡的那個。”現在想來,也不知道這是否算是純粹的贊揚,“既不懦弱,也不急躁,能夠聽進每一個人的意見,再從中找出最合適的處理。”
“沒錯。那樣的前提是,你愿意將事情說給我們聽,而不是把全部責任扛在自己身上。”皮爾斯搖了搖頭,伸手輕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們沒那么脆弱,所有人都是。不管出了什么事就算是少了她,黑鴉也不會滅亡。”
“謝謝。”這一次他是真心實意。回想起來,大概是冬青堡戰役中,阿萊婭和穆爾祭司長的話,讓他將一切都當成了自己的負擔,“我不該忘了還有你們在。”
“這樣就對了,肖恩團長。”
紅發的軍團長起身,如同昔日在冬青堡那樣,左手按劍,右手撫胸,半是認真地朝他行了個禮。
“佩恩還有個口信要帶給你。他打聽到,不少圣殿騎士前陣子回了永晝城,而其中一部分再也沒離開過。”皮爾斯略微翻了個白眼,“那可是圣殿騎士。我敢打賭,那個教宗想要搞事情。”
這的確不是什么好事。圣殿騎士擁有等同于白袍主教的地位,即便教宗也很難隨意差遣。但比起遙遠的教國,他必須更關注眼下的事情,“那我就賭,奧斯華德不至于發起第二次圣戰吧。”
“呵,這樣的話,輸的人出一瓶雪蘭葡萄酒好了。雖然我希望你是對的。”紅發的軍團長聳了聳肩,拎起放在桌上的瓶子,“我去找阿萊婭喝一杯,你就好好早點兒休息吧。”
木門關上了。肖恩將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滑過空無一人的房間,手指輕觸桌旁的開關。神術燈具應聲亮起,從穹頂投下柔和的光線,讓杯中的金色液面反射出光澤。
他沉默著擎起酒杯,緩緩敬向虛空,然后輕輕抿了一口。
比起他曾見過的那些,貝隆人的礦洞要寬闊許多倍,幾乎稱得上一座小型的地底城鎮。
粗礪而平坦的主坑道高約兩公尺,寬度則超過五公尺,兩側是白底黑紋的花崗巖層,其中偶爾夾雜著幾枚石英。巖壁上篆刻著恒久生效的秘術法陣,讓略帶涼意的風始終吹拂在洞中。
道路兩旁被鑿出一排排小巧的巖洞,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招牌。由于撤離的有些匆忙,許多巖洞門口還堆放著來不及搬走的礦石或雜物。肖恩一路上看到了鐵匠鋪、旅店、理發店、雜貨鋪和幾家餐館,卻沒有堡壘中隨處可見的酒吧。
大概在貝隆人看來,礦山中的時間屬于工作,肖恩心想。
巴掌大的神術燈具一左一右地鑲嵌在礦洞的頂端,大約每隔十幾公尺便有一對,仿佛一條白色的光帶,徑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稍窄一些,卻依舊平坦的支路偶爾從兩側伸展開去,很快便融入黑暗之中。
莉莉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一只手牽著阿爾馮斯。肖恩仍有些難以相信,那是他有過一面之緣并且險些與之交手的那具銀色人型。他緩步跟在兩人身后,藍發的旅行修女與他并排前行,扎起的麻花辮隨著走路輕輕搖擺。
“我聽莉莉說過了,帝國的時候,你幫了我們很多忙。”肖恩轉過臉看著她,微微低下頭,“感激不盡。”
少女微微一愣,然后便露出溫柔的笑容,仿佛面對著信徒的祈禱。
“沒什么啦,剛好遇上而已。幫助有需要的人,也是光之主大人的教誨啊。”
修女的笑容純凈而透明,如同水晶一般耀眼。多久以前,他也是這樣相信著母親的呢?皮爾斯的勸告再次在耳旁響起,肖恩握了握拳頭,將那些話語趕出腦海。
他只是他自己。無論做了多壞的心理準備,一切仍需親眼見證。
肖恩邀請過皮爾斯一起同行,但對方想也不想便拒絕了。此時皮爾斯應當留在礦洞入口,指揮著參與這次行動的黑鴉騎士們。得出空閑的阿萊婭,則與手下的神官們一同,準備著源自地之主的古老儀式。肖恩詢問過那個儀式的作用,因而只希望,它不會真正派上用場。
“不愧是王國著名的地底城邦。”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牽著艾利奧的手,不緊不慢地走在隊伍中間,“聽說將所有礦洞的空間加在一起,比起整個火山堡,還要大上好幾倍呢。”
“小丫頭倒是懂得不少。”老巫師卡爾曼呵呵笑著,對安的話語顯得很是滿意,“有些人總覺得,火山堡就只是座要塞。可實際上啊,這座大山和這無數礦脈,才是火山堡和我們梅隆王國的根。”
大約半個巴掌大,通體銀白色的眼球飄蕩著穿過肖恩身邊,落到老巫師的掌心。卡爾曼停下腳步,閉上眼睛佇立片刻,然后緩緩搖了搖頭。
“前面沒什么問題。”他說,“至少在我看來一切都和原本一樣。”
“你確定沒走錯路么,莉莉?”貝爾撓了撓下巴,從隊伍的最后嘟噥道,“這洞這么大,要是一個一個地找過去,怕不是要走上個好幾天咧?”
這也是肖恩的顧慮。但下一刻,他看到女傭兵抬起右手,朝背后用力揮了揮拳頭。
“這才走了多遠吶,汝急個什么?”莉莉高聲回應道,卻有些像是在說給他聽,“汝盡管放一百個心,只要她還沒徹底死透,咱就有辦法把她聞出來吶!”
地底的時間很難精確掌握。肖恩估計他們走了兩三個小時,途中坐下來休息過一次,吃了些面包、果脯與又辣又咸的肉干,然后再次向深處進發。
卡爾曼收回了探路的魔眼,改由那名年輕的巫師代勞。安時不時停下腳步,讓莉莉從巖壁上敲下些石塊,用一個個小布袋裝好,放到隨身的挎包當中。
凱茜安靜地跟著隊伍前行,偶爾走近些來看他一眼,右手始終緊緊攥著長劍。貝爾不斷地咕咕噥噥,但除了艾利奧以外,沒人理會他說了些什么。
肖恩又試著向母親祈禱了幾次,然而一如既往地,他感覺不到任何回應。
腳下的通道漸漸收窄。兩側轉為黑褐色的玄武巖,偶爾能看到夾雜其中的灰綠結晶。神術燈具逐漸變得稀疏,愛蓮娜取出同樣附著了神術的火把,作為補充用的照明。缺少路標的岔道也愈發常見,有時候他們走出很遠,才發覺那又是一條死路。
這樣的跋涉在他看來算不上什么,對于另一些人則有些吃力。肖恩低聲吟唱咒文,為身后的安施加了風的秘術,換來少女輕聲的感謝。
略顯低矮的坡道又一次到達盡頭,但莉莉這次沒有轉身折返。她環顧四周,然后忽然抬起手,敲了敲前方巖壁的一處。
“看看這兒唄?”
肖恩略帶疑惑地跟近過去,打量著莉莉指出的位置。光滑而晶瑩,仿佛玻璃般的漆黑色寶石從巖壁上透出一層,與前幾天的會議中,女傭兵曾展示過的那兩塊寶石如出一轍。
肖恩咽了咽口水,為自己施展了防護的法術,然后試著觸碰泛著漆黑光澤的巖壁。輕柔的刺痛感傳入掌心,那是微弱到有些過分,卻讓他熟悉不已的力量。
賦予消亡的,神明之力。
“黑曜石是由巖漿迅速冷卻而成,它們通常不會出現在巖層深處,除非有某些外力的影響。”安的細語從身后傳來,“你覺得是這里么,坦布爾團長?”
肖恩收回手,握緊拳頭,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想是的。不過黑曜石我記得,化石為泥和塑石術,對黑曜石都沒什么效果。如果能找到些鎬頭的話”
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用不著那么麻煩吶。就看咱的唄,肖恩?”
女傭兵從腰間取下一柄銀色短刃,動了動嘴唇,讓它變得與原本那柄石劍一般大小。然后她單手持劍,放平劍脊,毫無花俏地向前一刺
巨劍嚓地刺進四尺多深,幾乎直沒至柄,仿佛眼前的不是巖石,而只是塊松軟的黃油。
肖恩不禁瞪大眼睛,看著莉莉輕松地抽回銀色巨刃,略微抬起劍尖,再一劍刺進相鄰的位置。
如此接連十數劍過后,女傭兵放下巨劍,晃了晃手腕,踏出一步,砰地一拳轟在巖壁中央。
蛛網般的裂隙迅速爬滿整塊巖壁,將之分割成無數大小石塊,轟隆隆地散落一地。莉莉隨意地掃開碎石,再次揮舞手中的劍,以驚人的速度開出一條向前的通路。
如果現在再和對方決斗,他恐怕接不下對方一劍,肖恩心想。他不禁揣測,這名傭兵團長到底是有了些怎樣的經歷,才能在短短一年內得到這種成長?
他將這個問題提給了身邊的修女,而一反常態地,愛蓮娜微微搖了搖頭。
“讓那些事情過去吧。那不是一段美好的經驗,肖恩先生。有獲得一定就有代價,而我相信,如果再來一次,她也一定不會那樣選擇了。”
女傭兵應當聽見了兩人的低語,但她沒有任何表示。隨著通道向深處開辟,黑曜石占據的比例迅速增加,直至填滿眼前的整個巖層。
“這倒是值不少錢唄?這些寶石。”莉莉咂了咂嘴,再一次抽回巨劍,毫不留情地拍向眼前的壁障,“可惜都是些毒蘋果吶!”
仿佛玻璃破碎的清脆裂響中,漆黑的巖壁向前轟然塌落。肖恩三兩步邁到最前方,瞇起眼睛,盡力打量著這座昏暗的洞窟。
它的內壁完全由黑曜石構成,仿佛這里的巖石曾經被徹底融化,又在一瞬間冷卻凝結。隱約的硫磺氣味撲面而來,夾雜著有些難以形容的**氣息。黯淡的紅光穿透巖石,沿著地面彌漫開來,勾畫出一只半睜著的狹長巨眼。
肖恩從未見過眼前的景象。但不知為何,地面上的圖案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還在帝國的時候,那名叫做尤菲的少女,講述給他的故事。
那故事里有白塔巫師,有炎魔,有一扇神秘的鏡子,有惡魔領主,還有母親的隕落。
“又是深淵的味道。”女傭兵吸了吸鼻子,有些厭惡地皺起眉頭,“緹婭娜那家伙,不是真的跑去那種地方了唄?”
“也可能是她從深淵,通過鏡之界逃到了這里。”安的話語證實了肖恩的猜測,“坦布爾團長,你感覺到什么了嗎?”
他忽然有些不想知道。但那樣不行。肖恩抬起輕輕顫抖的右臂,默誦出簡短的咒文。三個潔白的光球從他手心浮起,繼而緩緩飄向前方
柔和的光仿佛被吸進了四周的巖壁,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團空間。肖恩邁開腳步前進,也聽到其余人的足音跟在身后。他貼著右壁走到巖洞的盡頭,轉過半圈,又一路返回到起點。
除了巖石,洞里什么都沒有。
這不可能,他想。他感受得到母親的力量,意味著她必然來到過這里。而近日里的那些起事件,也象征著她并未徹底消亡。肖恩不愿相信莉莉的推測,但更關鍵的問題是,他到底要如何找到母親?
“鏡之界的天然入口會隨著月相盈虧,用起來可能沒那么方便。不過,曼圖爾斯塔克正是通過觀察那座入口,再從中收集數據,才成功制造出了那面鏡子呢。”
“它能夠通向每個人想要去往的地方,不管是這片大陸的任何一處,外層界、還是內層界。可惜哈特的爆炸把它毀了個干凈。如果能仔細研究一下,說不定還能有更多發現。”
“但也不是件壞事吧?省的再有個惡魔領主之類的鉆過來。誒,這樣說起來,以弗雷格斯那種等級的力量,是不是光伸出個腦袋,鏡子就會整個碎掉了?”
尤菲和琳的對話一句句從腦海中浮現,逐漸勾畫出鏡之界的完整面貌。那是座連通著無數場所,聆聽著每一名拜訪者的愿望,再將他們送往終點的奇跡之門。
深淵的領主曾經通過它嘗試降臨,而肖恩聽說,它們之中的強大者,擁有近乎于神的力量。這樣說來,如果是一名足夠虛弱的,神明的愿望?
一切仿佛都說得通了。母親從不知何處來到這里,奪走她力量的兇手,則試圖從深淵追來。面對著無法戰勝的敵人,她只有再一次逃入鏡之界,前往對方找不到的場所
“她去了這里面。她躲了起來。”心臟砰砰砰地跳個不停,有個聲音在耳邊催促,肖恩從未如此確定,他與母親僅有一步之遙,“等我一下,凱茜,莉莉。我現在就去帶她回來!”
他沖向巨眼的中心,再不去管背后的任何聲音。眼前倏然一片漆黑,繼而被無數星光包圍。幾乎是本能地,肖恩明白了自己該做些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喊出此刻心中唯一的愿望。
“帶我去她身邊。帶我去母親那里!無論這有多遠,無論她在什么地方!!”
群星聚攏在他腳下,如同由光斑點綴的漆黑石板,架起看不到盡頭的長路。肖恩快步走向前方,然后開始小跑,越跑越急,直至最后一路狂奔
星光終于化為虛無,而道路驟然間消散。肖恩踉蹌著停下腳步,喘著粗氣,帶著欣喜與期望,抬起頭打量四周的景象。
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黑曜石巖壁,不遠處地面的一片暗紅,緩緩搖曳的神術火把,以及帶著訝異望向他的人群。
那是凱茜、莉莉、愛蓮娜、安、以及所有和他一起進入礦坑的同伴。
“我這里”肖恩一時間完全不確定發生了什么,甚至想不通他當前的處境,“你們認識我么?”
“廢話。”莉莉拄著巨劍,沒好氣地朝他大吼,“汝到底想干什么,腦子被僵尸吃掉了唄?要是汝一去不回,這爛攤子誰來替汝收拾?!”
吼聲喚回了他的理智。肖恩又大喘了幾口氣,平復因為奔跑而急促的呼吸。
“抱歉。”他知道自己的做法相當沖動,卻并不因此而后悔,“艾薩克、皮爾斯或阿萊婭都可以當一個稱職的團長。但找到母親的下落,是我身為現任團長不,是我想要做的事。”
“所以你試著穿過鏡之界,前往她所在的地方。”安輕輕點頭,聲音中竟帶著贊許,“這是足夠勇敢,也很正確的一次嘗試。而作為結果,鏡之界將你送回了這里,是這樣么?”
這正是肖恩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母親她”
“她就在這里哦。”安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輕柔而憂傷地環視著四周,“就在我們身邊。”
仿佛一道閃電劈中了他,肖恩一瞬間便理解了少女的話。他呆立在原地,努力試著否認安的推論,或是找出另一種可能性。
“如果假如說,我的愿望沒辦法實現呢?就好比母親不想讓任何人找到她,那會怎么樣?”
“鏡之界曾經送我們離開一個封閉的半位面,再將我們帶回到一百年前的艾爾大陸。”安的聲音很輕,此時卻清晰異常,“那一段時空里,緹婭娜依舊活著只是想要見到她,鏡之界有無數辦法實現。然而肖恩,它應當是認為,這里才是最符合你愿望的地方。”
肖恩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沒錯,真實就在眼前,他無法繼續欺騙自己。
“她就是這座洞窟。”所以挖取寶石的貝隆人死于神術,所以他感受得到母親的氣息,所以鏡之界回應他的請求,將他帶回了這里,“這些黑曜石就是”
一只手輕輕搭上他的肩頭,凱茜貼在肖恩身后,替他說出余下的話,“她的遺體,還有她的墓碑。”
肖恩忽然轉過身,面朝著漆黑色的巖壁。他抬起手,自胸口徑直向下,右上,再向左,最后回到原點。他知道,無論他再如何祈禱,母親都已經無法看見,也無法聽到了。
但至少,他自己可以。
凱茜第二個站到他身邊,做出和他一樣的動作。然后安與莉莉,愛蓮娜和艾利奧,貝爾和阿爾馮斯,以及梅隆王國的三位使節,也以同樣的方式獻上敬意。這并未出乎肖恩的預料,畢竟,他想,貝隆人曾經也是母親的信徒。
也畢竟,這應當是他們頭一次,親眼見證一位死去的神明。
“我會將這次的見聞向卡瑞姆王匯報,并提議暫時封閉這條礦道。”返回火山堡的半路上,格姆林和身邊的巫師結束了討論,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王室將擬定一個民眾能夠接受的解釋,然后向整個王國發布,以證明你們的清白。”
那些當然是很要緊的事,但肖恩此時不想去在乎就在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只是簡單地向對方道謝,然后和莉莉一同跟在行列的最后。每個人似乎都在想著各自的事,讓整個隊伍比來時沉默了許多。
當他們走出礦洞時,大概已是下午。騎士們或坐或站地守在出口處,臉上帶著期待或不安的神情。只有皮爾斯看了他一眼,聳了聳肩,露出早有預料般的神情。
貝隆人的使者們徑直從一側離開。莉莉拍了拍他的肩膀,拖著貝爾去了另一邊。其余人包括凱茜在內,都安靜地站到一旁,將開口的機會留給了他。
肖恩握了握拳頭,再一次整理過自己的心情,以及一路上準備好的話。
“我見到了母親。”
黑鴉的團長緩緩吸了一口氣,環視著屬下們投來的目光。
“她成為了一座巖洞。或者說,那就是她最后留下的東西。數百年來庇護著我們,也被我們信仰著的母親,緹婭娜維斯瑪爾,已經不在了。”
許多人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誰發出聲音,包括皮爾斯在內。
“你們不需要為此負責,誰都不需要。每一個生命,都終將離開這個世界,而她也一樣。”
“你們可以去瞻仰她,但不要觸碰她,也不要去追隨她。死亡的力量殘留在那些軀體中,但她一定希望你們好好活著,替她繼續守護這個世界,直至自然地回歸循環。”
他聽到了壓低的抽泣聲,看到許多茫然不知所措的面孔。肖恩抿緊嘴唇,合上眼睛,然后再次睜開。這一次,他神情中的悲傷隱去,瞳仁中仿佛燃起點點火光。
“但另一方面,我也必須告訴你們”
“如今繼承著地之主的名字,回應我們的祈禱,掌管我們所使用神術的神明,也正是奪走母親的力量,導致她沉眠于此的兇手。”
此時此刻他再無顧慮。莉莉和尤菲告訴過他的事情,騎士團一路至今的經歷,加上在巖洞當中的見聞,仿佛串成了一條筆直的線
“幾十年前他重傷了母親,令我們失去了與她的直接聯系。我不知道這次他是否又做了什么,只從洞里留下的痕跡來看,傷害母親的那個人,很可能來自無盡深淵。”
“我不會要你們徹底放棄神術,也不準備讓你們為母親復仇。只是你們必須知道,冬青堡之中,發生在穆爾祭司長身上的事情,絕不是最后的一次。而當我們遇到困難,選擇向神明祈禱,也換不來任何有用的結果。”
“甚至說,那名兇手他是叫胡魯曼斯塔克也好,其他什么人也罷你們都明白,他殺害母親,奪取力量,絕不是為了好好地當一個神。雖然帝國的侵略是由天之主主導,但我有理由相信,這位新任的地之主,也在其中擔任了某種角色比如說毀掉冬青堡,以及身為母親信徒的我們。”
“既然如此,哪怕那一場侵略以失敗告終,他也不可能就此放棄。如今帝國陷入內亂,他說不定會伺機再做些什么。當一位神明心懷惡意,便足以危害整個大陸,甚至于所有活著的生靈。”
肖恩再一次環視四周,與莉莉對上視線,看見她朝他挑起大拇指。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懇求你們,不要迷失于虛假的承諾,或是來源不明的力量。若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請立刻告訴你們身邊的戰友,告訴我、其他軍團長、或是莉莉諾諾團的任何人。同為這片大陸的人類,我們只有團結起來,才能夠面對強大的敵人。”
“而若你們不愿再當一名騎士,也可以隨時去找軍需官申領退休金。你們可以前往黑鴉的莊園,也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別忘了,你們都說過,生無所厭,滅無所懼。”
一部分人的臉上恢復了少許神采,更多人依舊茫然不安。肖恩明白,這樣的事情還將發生許多次,直到消息傳遍整個黑鴉。
“就這樣吧。”他最后說,“離開了她的懷抱,今后的路,輪到我們自己去走了。”
當天傍晚,肖恩坐在白猿之憩的一角,與阿萊婭,莉莉和阿爾馮斯同桌。女傭兵抓起盛滿麥酒的木杯,主動碰了他面前的杯子,咧開嘴笑得很開心。
“想不到汝還真敢講。”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讓肖恩把準備好的感謝都吞了回去,“汝和汝的騎士團,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肖恩思索著回答。他不準備拋棄母親曾經的教導,更不打算改變騎士團一直以來的信條。至于對地之主的祈禱和各種儀式,則需要等到真相逐漸傳開,被大部分團員接受之后,再逐漸弱化或是拋棄。
“說真的啊,汝等要不要一起加入咱的傭兵團?”莉莉三兩口啃完了一只羊蹄,繼續嘗試著勸說他,“多了汝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士,說不定咱們也能跟雄獅團,或者戰神團那樣的大家伙一較高低吶!”
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個相當不壞的提議,肖恩心想。莉莉諾諾團的規模雖小,卻在艾爾納人和貝隆人眼中擁有極高的聲望,遑論自稱探險家卻身為皇族的安。對于失去了帝國支持的黑鴉,抽調一些戰斗人員加入傭兵團,以此換來兩大王國甚至紫羅蘭帝國的好感,必然是筆劃算的買賣。
肖恩沉吟著點了點頭,轉頭看向身邊的妻子,“阿萊婭,你覺得呢?”
銀發的艾爾納人挑起眉毛,“她們不是壞人。而我相信你的判斷。”
肖恩重新認真地看著莉莉。
“非常感謝。”他微微垂頭,“我會將你的話轉達給騎士們,一切看他們的意愿。”他略微猶豫了片刻,“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請求曾經和你們一起的那位女巫,尤菲斯坦米茲女士,我能有機會和她見一面么?”
這當然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目的。在肖恩看來,正是那名粉色的少女一路指引他查清真相,直至救回昔日的同伴們。他毫無來由地相信,如今的一團迷霧當中,對方能夠再一次給他們指引哪怕她比自己年輕得多。
莉莉瞪大眼睛,繼而哈哈大笑。
“那當然吶。”她開心地說,“咱接下來就準備去找她,汝就跟著一起來唄?說起來,安剛剛告訴我得汝恐怕還不知道,她已經成了奧倫帝國的宮廷巫師吧?”
肖恩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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