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機取巧,總不如截彎取直,所謂直心是道場,用的是這種笨勁蠻勁。人人自以為巧是智慧,其實只是小聰明。那些街上看起來不吃虧的聰明人,結果命運總在給他開玩笑,總是發(fā)達不了。
這種認識,我早就有過。在命運的因果面前投機靈,注定要被命運所玩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
萬師兄所說的風景,沒有親身到達山坡的人,無論他如何聰明,都無法理解。其實理解的方式根本不需要聰明,只需要攀登,你看見了,就明白了。
有時,我覺得我們三人,萬、胡與我,像是胡亂分析一堆腳印,來判斷飛鴻的人生!叭松教幒我运,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環(huán)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東坡這首詩,是寫給其知音兼兄弟蘇轍的。如果把它當成禪意詩來讀,也未嘗不可。東坡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對佛學研究很長時間了。
飛鴻的世界與人生,我們根本無法用自我的經驗去判斷,我們只看到它偶然停下的足跡,就在推理想象與演繹,結論當然是錯的。要知道飛鴻的人生與世界,只有你自己能夠飛在空中,有能力擺脫地心吸引,有能力俯瞰世界。
老僧已死,我們看到了他的塔,也見過他偶爾的留在墻壁上的題記,但我們怎么可以據此推斷老僧的世界與境界呢?
我們根本就沒到達過那個高度,所有的論述都是笑話。絕知此事要躬行,這句話,往往被我們搞忘。
第二天,老和尚還是繼續(xù)他的演講,聽一個老人講大白話,敬畏之心還是有的。
一如既往,他不僅依舊那么平實,更專門打擊了我們投機取巧的妄想!澳銈兌际浅醢l(fā)心者,心比天高,總忘記了功夫。以為拜個好師父,搞個小聰明,就可以悟道了?錯啊,錯啊。虛老和尚當年教導我們,要老實,你們還聽不進去嗎?”
接下來,他講了一些祖師的經歷。
“祖師也是這么來的,你別看祖師他聞到一言半句馬上就悟,那是上根利智的人,他們的上根利智你不能看當下。拿因果上來推,也是多生多世修來的。比如我們今生參了一輩子念佛是誰就不同了,那個力量就大了。你連續(xù)幾輩子參念佛是誰,把你這些昏沉、妄想、煩惱、無始來的業(yè)障都轉成了這個話頭,那怎么能不開悟呢?所以說參禪開始就了生死,隨緣消舊業(yè),舊業(yè)就是生死。就是我們沒有參禪以前所造的舊業(yè)。我們有了話頭,一天到晚在話頭上用功,一天到晚保持這個話頭,那么貪瞋癡等妄想,只要不起它,那么就消它,不增就是消啊。我這個念佛是誰一天比一天熟,這個妄想一天比一天少,這就叫隨緣消舊業(yè)啊!”
我第一次聽到,隨緣消舊業(yè),是這樣理解的。當然,這個理解,與佛經中的原理,并不矛盾。
“再往后用功,整個心底,都是念佛是誰了,那這個妄想就沒有再生之處了。要有功夫才能了生死啊,不是說一下子就了,等開悟了就叫了,開悟了就徹底了。我們從參禪下手,這叫生死門頭。才用功的人,初發(fā)心都是這個樣子,也就是打妄想,不過妄想與妄想的分別不同,你不要說念佛是誰,就是說我們做做功課,念念真言咒語,念念經典跟打妄想都不同。因為它是凈念,凈念跟世間的妄想不同,世間妄想叫塵勞妄想,它想的負擔重,象挑擔一樣重。所以要懂得這個心隨著這個念!
這大概是安慰吧,以我的實踐來體會,我總在打妄想,為此而焦慮。如果說每一個初學者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就不用怕了。當然,他還說祖師們幾輩子修行的話來,讓我有點害怕。此生,難道,我有可能一事無成?
“我們要時時刻刻一天到晚保持這個話頭。你說忘記了,它肯定要忘記的,因為生嘛,忘記了想起來就提起來。要久用心,用它熟了,到你不要用心它就來了。甚至你念其他東西,你剛念半句那半句就成了念佛是誰了。因為它熟了。那時候我們在虛老那里,把誰字看熟了,到了后來念頭不太會動了,只有動那個誰字了。你看看,因為它熟了,你再念其他東西很吃力的。所以說:一切唯心造。”
把習慣固化后,想改變就難。但是,這算不算一種洗腦呢?雖然信仰就是一種洗腦,但作為現代人,對洗腦這個詞,還是有點警惕的。
“初發(fā)心的人,只要保持一念心,在這一念上下功夫,沒有其它的巧妙。趙州祖師說過:用功猶如上戰(zhàn)場,緊把念頭做一場。總要在這一念上下點功夫,我們無量劫來都沒有在一念上下功夫,都是在一念上向外馳求,在那些相上追求。只要回過頭來,在一念上照察照察,這就了生死。我們要懇懇切切在自己的腳跟下辦一下子,這叫做本份事,也叫根本事,發(fā)明我們的心地。”
趙州祖師所說,與另一位所說:“根塵迥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非常相似。他之所以舉趙州祖師,是因為,傳說,虛老和尚,是趙州祖師的轉世。他們還有個共同特點,就是都長壽;钸^了百歲。
“對于妄想來說,必須要認識它,這個妄想是虛幻的,由來已久了,不是一下子能除掉的。就是功夫不得力,有妄想我也不怕,只管提功夫。祖師說:清凈無為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斷除妄想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也是邪。就是叫你不取不舍,就是叫你抓住這個念佛是誰就行,再也不要找真如,也不要再去另除妄想。你除它,你除的心就是妄想。你取真如,你取真如這個心也還是妄想。但盡凡情,別無圣解,但盡了凡情,再不要找其它的,只要有這個話頭在就是用功。那么來老說過的,只要有念佛是誰,雖然你不會起疑情不會參,等于一個人站在路上,你少許會參,念佛是誰參一點,那就開了步往前走,不過走得快慢不一定呀。你若疑情有了就飛跑,一行千里了。只要我們有這個話頭在,等于站在這個路上,惺惺寂寂地用它一番,路上站著也是好的,說走就走!
守定一個笨辦法,小車不倒只管推。這辦法,不需要你去思路對與不對,祖師告訴你,這是對的,你就認了,因為你自己沒有判斷力的。
“所以初發(fā)心的人,只須在這一念上用功夫,別求巧妙。說得再多,到心上用起來,絲毫用不上。非要從你心上行一番不可,那什么都是佛法。就在這一念上用功,在這一念上用純熟了,那你也懂得疑情了,也懂得什么叫參究。再把這個話頭用熟了,你只要把話頭一照顧,它就現前,它就時時刻刻聽你招呼,它得力的時候你也不知道這個人坐在那里了。身體有的時候空了,這叫做忘人我。但是還沒有忘法,心中只有一個念佛是誰,沒有了其它的念頭,這個功夫就比較純熟起來了。那么再進一步,功夫得力了,也不知道心中什么話頭不話頭,心里只有一個歷歷分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站著坐著,只有一個歷歷分明的話頭現前,不是糊里糊涂的,而是歷歷分明的,就是沒有分別心!
這就與死守有區(qū)別了,是清醒的狀態(tài),而不是昏沉,這種狀態(tài),我沒到過,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一念不生,但似有樁事擱在心里沒解決,這就叫做疑情不需起念去疑去參了,這叫真疑現前。這個功夫常現前,那離得好處就不遠了。你若這個功夫,F前,那就是說昏沉、妄想就安不上去了啊。所以我們在云門寺打七的時候,那個地方真好,到了再后來就沒有睡覺,好象是剛躺倒,哎,打四板了,怎么搞的?到虛老那里請開示:老和尚這是魔境嗎?虛老說:這不是魔境,你心里有難過吧?沒有難過,那不是魔境。如果說用功識心用過度了,它要難過的。它不睡了,它要難過的。這個功夫現前它不難過的。”
這一段很難得,他終于說到,他在練功夫時,虛老和尚的具體指導。什么是疑情?不是話說得清楚的,但有一個狀態(tài),我約摸猜想得到了。
“所以真用功的人到了功夫得力的時候,是有境界,不是有相的境界,而是心理上有境界,那不是說偶爾就到,非要慢慢用功夫才到。等于鉆木取火一樣,你看鉆那個木頭要取火,它先要冒煙的,它先要發(fā)暖的,暖了以后,有的時候還冒點火星出來,然后才出火呢。我曉得,哎,這個就是疑情,反倒成了障礙,就不說的,就叫你用。等你用到了,哎,是不錯,是這么用的。所以要見明眼善知識。但是我們現在還在妄想里頭,翻來覆去談不到這些事情!
這段有點繞,我聽不太明白,因為沒有遇到過,但是,老實地把他的原話記下來,今后對照,也許有用。
“用功辦道,這個我字是最難忘的,最大的障礙是一個我字,個把小妄想,那是擋不住你的,這我可不容易忘啊,那你功夫怎么得力?怎么樣現前?這個我字忘不掉,一時還難有受用,這個我執(zhí)到了時候障礙大呢。就是我字不好言。所以功夫到了深處的時候,你見到善知識時,很容易落到我字里頭去了,你又起分別了。每一句問話,都是這樣回答我曉得了。這個我字難忘,如我字一忘,那還有什么事呢?現在我們用功是被昏沉妄想所障,到了最后就是一個我字呀!
雖然從理論上,都可以說幾句“觀法無我”的話,但如何做到無我,這可真是難壞了天下英雄。認識論中,如果沒有主體,哪里還有認識呢?
“這個我字是最不容易把它降伏的,但是我們不管它,只要我們功夫到。所以我常說,這個功夫你看初下手覺得難得不得了,提個念佛是誰第二念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妄想把它包圍了。你用久了,你這個念佛是誰會有用的。功夫到的時候,你別看那些妄想兇得不得了,可是它是假的,等到你有力量時,它就沒有力了。跟強盜一樣,你沒有主人,他兇得很,看你有了主人在,他乖乖聽招呼。你別小看妄想,妄想在我們這個時候,好像是壞東西,等你轉過它的面目來,全部都是妙用,都是自己的神通啊!
認識到主體意識只是個假象,是他這一段的解釋。當然,以我的現狀,是無法理解了。
“你看在楞嚴經上,最初上來都是說的這個妄想,把這個妄想說得壞得不得了。地獄種子,生死根本。到二十五圓通,你看,六塵六識都是圓通啊。只要轉過來,都是妙觀察智,都是說的妙用。不過我們現在做這一段功夫,當然是不能隨妄想去。不要求什么巧妙,忘記了就提起來,也不管它什么疑情不疑情,只要我們有念佛是誰在,這就叫做功夫。你不這樣用怎么用。康饶惆阉玫脮r時刻刻離不掉了,那它就會起變化的,跟走路一樣,它走的有了功夫,它就有了巧妙,那才談得到參,才談得到起疑情,再談什么無心功夫,什么成團成片,那才逐步逐步的來。”
這就是所謂的真妄不二吧。這就是當年所背證道歌最開頭的兩句吧:“君不見,絕學無為閑道人,不求妄想不求真!
“會用功的人,他就時時刻刻都用不著費力。因為他熟悉,用不著管它。你看那個牧牛圖,最初見到牛,四腳蹄一蹲,跑的沒影子了抓也抓不著,渾身都是黑的。到了后來它熟了,你不要抓它,它跟著你走了,那它就聽你招呼了。到了后來即使人睡覺,牛也不跑了,就在你旁邊臥起來。那就比喻這個話頭,生的時候是難的,熟了就好用了。最重要的是你遇到什么妄想境界,不要理那個境界,你先看你的念佛是誰有沒有,你就抓那個念佛是誰,不要管那個妄想。等于有人來偷我們的東西了,你只要把你的東西看好,你不要去看那些強盜,只看住那些東西,強盜就害怕,他曉得你識了他。你抓你的念佛是誰,妄想也就沒有了。你去分別那些妄想,想去除了它。好了,你這個寶貝就被人家偷了去,都變成妄想了。這叫家賊難防”。
有妄想不可怕,只要抓住話頭,如同抓住繩子,妄想的牛,就不會跑了。
“我們看祖師的語錄,那些機鋒轉語既玄妙又不可思議。那是人家走到家的境界。我們是初發(fā)心,那些就算我們看懂了,到時也用不上去,沒得受用。還是腳踏實地地參念佛是誰,可不要忘記它,時刻照顧它,這是我們的本份事,必須要把這個話頭用熟,才有今后的好處。在話頭未用熟以前,你說想什么高,想什么巧妙,總想得到一點好處。憑一時勇猛得到一點,妄想暫息一下子,得到輕安,得到好處,但不能抵擋風浪,沒有什么大力量。只有這個腳踏實地的功夫能夠得到受用。所以禪堂里頭都是講的初發(fā)心功夫。因為我們還在初發(fā)心的階段里頭。”
他講到這里,望了望大家,嘆了口氣。我們不知道,他是嫌我們沒有聽懂還是信心不堅定,還是態(tài)度不扎實。沉吟良久,他又說到:“虛老和尚教給我的,我也說了,你們聽不聽得進去,我不曉得。你們初發(fā)心,我還是多說一點,把來果老和尚教我的一段話,也送給你們。你們自己適合哪一種,自己今后再試吧!
大家也聽出來了,這已經是他最后的一段具體法門講述了,都振作精神,聽得很認真。
“對于參禪的事,如何是禪,如何是參,你們應當要知道。參禪意義很廣很廣的,我略略的指導你們一個確確實實的下手處,要你們一聽就能領會,一直的行去,就會到家。首先要知道:從無量劫前,由一念不覺,都是向外跑路,跑到今天還不知不覺,甚至都不知道有家。這么一來,才說是眾生。要知道,向外是甚么,向內是甚么。你們要知道:向外,就是六道往返,生死不定向內,就是一個諸佛同體的本來面目!
“教你們參念佛是誰,就是教你們向內參念佛是誰,即是參禪,參禪就是向內?傊,要見本來面目,非向內不可不向內就是生死。為甚么說參念佛是誰就是向內?大概你們不明白,我講一個譬喻給你們聽:你們大家坐在這里,我問你們:看見佛龕子嗎?你們當然說:看見。我再問你:佛龕上有甚么?你們一定說:里頭有毗盧佛及一切物。我再問你:看見佛龕的是哪一個?你們當然回過頭來,向自己看罷!在這時間,不見有佛,連龕子也沒有了,別的東西還有嗎?不但無有,回過頭來,又向自己念頭上審問去了。你們試試看:看見佛龕,就是向外不見佛龕子,在念頭上追,即是向內。把這個譬喻會到念佛是誰上是一樣的。念佛,有佛可念,是向外參念佛是誰,在念頭上審問,是向內,向內就是參禪!
如何向心內求法,這是一個很有用的示范,我頓時覺得,好像有點路子了。
“當知:念佛是誰?不明白究竟是誰?不曉得是誰?到底是誰?還不知道是誰不明白,不知道,顢頇、儱侗,就是疑情。妄想與參禪,同是一個妄想,同一路徑。我這么一講,你們聽了以為:參禪也是妄想,還要參禪做甚么?妄想就是六道輪回,參禪也是妄想,不是輪回嗎?要曉得:參禪的妄想,與妄想的妄想,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呢?”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參禪與妄想,其實都是妄想。但是,它們有什么區(qū)別呢?
“妄想是隨業(yè)轉參禪是隨心轉。隨業(yè)轉,業(yè)在前頭走,你在后頭走隨心轉,就是心在前頭走,你在心后頭走。業(yè)是專門向六道輪回里走,所以打妄想是隨業(yè)轉,隨業(yè)轉盡是生死。參禪隨心轉,心,是個甚么東西呢?還是肉團心是你們的心?還是以甚么東西是你們的心?心,還是在里頭?還是在外頭?還是在中間及一切處?可憐!你們太無知識!我說舉足、下足,行住、坐臥,出入、往返,一切處沒有離開絲毫,哪里不是的?就是不能承當!
其實,被罵了,我也不知道,這個心是什么意思,我想在座的,沒人知道了。
“我今天雙手捧到你面前,恐怕你們還不識得!還有人能可以承當嗎?我敢說你們一個人也沒有。那么,念佛是誰待你們參究到得力處,要你們自己認識一下子,我說怎么樣子,你們也可以相信不到這個地方,我說再好,也不容易相信。但是,這一句念佛是誰,說是真如亦可以,說是佛性也可以,說是法身亦可以,說是心亦可以,它的范圍很大的!
老和尚突然放大的聲音,望著我們,很動感情地說到:
“你們太可憐!對于心,是絕對不知道,我今天教你們就以念佛是誰為心罷!念佛是誰到那里,你就到那里念佛是誰在前頭走,你就在后頭走。總之,以念佛是誰審我的心,問我的心,究我的心,久之,可以明我們的心。這就是:妄想隨業(yè)轉,即是生死妄想隨心轉,結果就是明心。你們各人徹底見到我講的對不對?講得對,是我的,于你們不相干要你們工夫用到那里,自己見到,你才有受用。假使我講的,你們對于自己本份不聞不問,那真正是可憐!可憫!要曉得:這一個色殼子,光陰是有限的,站在這里一倒,前途不堪設想!”
久久的沉默,如果被雷擊一般,整個人群,比沒有聲音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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