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曉，在蒼茫官道之上奔襲了一整夜的聶家弟子，臉上大多留著揮之不去的疲態，胯下一夜疾馳了三百里的駿馬，也盡數從口中吐出渾濁白氣，兩眼發白。</p>
饒是如此，也未有人提出休息，整支隊伍仍舊猶如離弦的利劍，急急地趕向不遠處的那座雄偉都城。</p>
汴梁。</p>
只要能在東方日升之前進入汴梁城，事關家族存亡的大計便可就此一錘定音。</p>
百載基業，江湖浮沉，盡在此一朝爾。</p>
馬車之中，檀香已然悠悠燃燒過了一半，聶君懷早早地睜開雙眼，束手并袖，望著窗外的那抹曙光，雙眉緊蹙。</p>
明明距離聶家歷經無數犧牲，才得以換來的曙光，僅僅剩下一步之遙。</p>
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聶君懷心中卻升起了一抹不詳的預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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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一條官道之上，蘇青荷正背負落情，一言不發地向著前方策馬疾馳。廣闊的道路一眼無際，亦看不清路上有多少行人，但蘇青荷猶自疾馳不止。</p>
直到此時，先前那些零落在細小之處的線索，才終于被一點一滴撿拾而起，并最終連成了一條清晰的線。</p>
追查羅衣閣，直至名錄失竊之后封鎖客棧、尋覓線索，這一切，蘇青荷都沒有做錯，甚至已經做得足夠好了。</p>
只可惜，做得再好，最終居然都沒能逃過那些人的算計，被狠狠擺了一道。與這些人斗心術，蘇青荷每每覺得，還是自己太過年輕。</p>
不過話是這么說，那個一身白衣，從不束發的居士，倒是往往能與這些家伙斗智斗勇，最終逐出個勝負來。</p>
事到如今，縱然蘇青荷全力疾馳，能夠追上聶家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p>
“趙無安，現在能攔下他們的，只有你這家伙了……”</p>
明知趙無安也是兇多吉少，但蘇青荷除了寄望于他之外，也已別無他法了。</p>
若是能如清笛鄉那般，在所有人之后，仍舊留有一手，并能將局面反敗為勝的家伙，蘇青荷絞盡腦汁也只能想到趙無安一個。</p>
“此番我確然已將全部身家盡數押上……趙無安，是勝是敗，我蘇青荷與你同去！”</p>
荒蕪官道之上，青衣一騎絕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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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荒林之中，二人相對盤膝而坐，身上俱有密集氣勁升騰。</p>
雖則已主動為自己要殺的人療傷，但段狩天眉間仍有不快之意，倒是安心享受著段狩天輸送而來內力的趙無安，臉上帶著狡黠的笑。</p>
一品高手真氣入體，瞬間在體內形成一團灼燒著的暖流，向四肢百骸擴散開去。暖意順著經脈暢行，過處真氣蘊結，再生周天之相。</p>
在暮秀村時，趙無安雖然自己并不記得，但也能從胡不喜和安晴的描述中得知當時自己的情況是如何兇險，傷口處被人下了幾乎無解的劇毒，性命垂危之際，若無唐冷老先生贈予的一味通天根，只怕此時他早成了泉下亡魂。</p>
而服下草藥后不久，趙無安周身氣勁竟然就已豐盈到足以受一箭當胸穿過而不死的地步，足見這通天根有著何等超乎尋常人想象的奇效。</p>
更令人意外的是，這效果似乎直到如今還在發揮著。兩個時辰前趙無安的傷勢已經嚴重到了難以行動的地步，而兩個時辰之后，丹田之中竟然復又生出了那足以調使洛神六劍的周天氣勁。</p>
就算有段狩天這般的一品高手給他輸送氣勁，短短兩個時辰之內，也絕對起不到這般奇效。</p>
就連段狩天，也對趙無安的恢復能力暗暗覺得意外。給趙無安療傷之時，無意中看見他破碎緇衣之下密布的傷痕，愈發覺得驚恐：一個人要經歷過多少慘烈的戰斗，才能留下這么多觸目驚心的傷疤？</p>
但趙無安就像完全不在乎似的。段狩天給他運功療傷的間隙里頭，這個白衣居士臉上始終掛著得逞的笑容，令段狩天很不是滋味，卻也無可奈何。</p>
直到天邊亮起黎明曙光，山野之中傳來一聲嘹亮雞鳴時，段狩天才放下了一直給趙無安傳輸著功力的手掌，長嘆一聲道：“這一次權且當做報恩。”</p>
“何必如此？”趙無安并沒有睜開眼睛，淡淡道，“你心本正道，若入聶家，將來這般身不由己之事，必然還會再發生數次。要殺羅衣閣主，我替你去抓來便是了。”</p>
“段某江湖名譽已然被聶家盡數毀去，除此一途已別無選擇。我亦心知趙居士乃是為我設身處地著想，但段某并非出爾反爾之輩，既然答應當了聶家的門客，便當有始有終才是。”</p>
將周身氣息重又運行一遍，趙無安吐出一口濁氣，無奈道：“無安深知閣下意決便矢志不改。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強扭了先生意愿。”</p>
段狩天默不出聲。</p>
趙無安嘆道：“只是多謝閣下不殺之恩。”</p>
段狩天搖了搖頭：“與胡不喜一戰，是生平大愿，還要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p>
“你打算應戰了？”趙無安猶豫道，“若是聶家存心刁難，只怕你日后難逃一劫……”</p>
“無妨。”段狩天笑道，“趙居士為了勸我，都不惜犧牲到了這個地步，段某又怎能不領這個情？”</p>
他站起身子，伸手招來身畔長刀，長出一口氣，了然道：“此一戰，便是段狩天生平封刀之戰了。能與天下第一的刀道高手一較高下，段某此生無憾矣！”</p>
言罷，身形一晃，如若雷動，剎那間掠出十丈之外。幾個起落，段狩天便在些微晨光之中，不見了蹤影。</p>
大難不死的趙無安復又獨自坐了一會，良久，長出一口氣，心有余悸道：“如若來的人不是段狩天，只怕要交代在這里了。這一次，還真是險之又險啊。”</p>
話音落在空蕩蕩的林中，連只鳥雀也未曾驚起。</p>
趙無安瞇起眼睛，隱約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勁。他細細品味了一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喃喃自語道：“但這世上理應沒有這么巧合的事情……果然幕后黑手，是你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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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州城的早晨，來得正有夏天的樣子。</p>
尚不過寅時，東天便起了一絲微亮，恰如圣女沾露為墨，在夜幕的角落畫上了無意的一筆。</p>
而那人來人往的廬州茶館，此時正處在難得的賦閑時候。</p>
上百張桌椅都已經擦拭得干干凈凈，在桌子的正中央恰到好處地擺上一盞茶壺，往里頭倒入不多不少二錢茶葉，蓋好壺蓋，只等屋后的大鍋水一燒開，便能把整座茶樓煮得沸騰若江湖。</p>
年邁的掌柜已然在這家茶館的柜臺后頭坐了四十年。四十年里他從少年變成垂暮老者，眼神由迥然堅毅變為渾濁淡漠，闖蕩江湖的心思，也由灼熱慢慢變涼。</p>
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江湖，自有一代新人換舊人。老掌柜心里頭跟明鏡似的。</p>
就像此時，偌大空寂的茶館中，獨自捧著一盞冷茶，倚窗而坐的瘸腿少年。無人在側，他也并不吵鬧，但舉手投足之間，卻莫名中透著一股令人難以看透的神秘感。</p>
老掌柜在柜臺后頭坐了四十年，自詡見過了這江湖上十分之九的大小人物，卻從未遇到過如這少年這般的人。</p>
就仿佛他僅僅是坐在客棧里頭，寸步未移，卻已將這天下，化作了一枰棋盤。</p>
是非輸贏，盡在胸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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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p>
順著那抹忽明忽淡的洛神氣息，胡不喜一路追到了汴梁城下的密林。再向前三十里，便是那座整片大宋江山抬首仰望的神都汴梁。</p>
胡不喜在林前停了下來，雙目凜然，周身氣勁飆升。</p>
再向前去，便是汴梁城外方圓三十里低矮平原，再無可藏身之處。若是有人刻意將趙無安藏了起來，那只能在這片林中。</p>
就像是回應著他的到來一般，此時那密林之中，亦升騰起了一道洶涌的氣浪，一聚便躥躍而上，直至數丈之高。汴梁城上空數里之內的煙云，亦在那一剎那翻涌不休，驟然聚起昏暗墨色。</p>
胡不喜一言不發，袖中胡刀出鞘，剎那間驚動滿林綠葉。</p>
并無風過，但見滿林颯然，萬葉離枝而不墜，悠悠懸空。</p>
樹林中，以內力為引，傳出一道雄渾的人聲。</p>
“不才，天禧年間，開山斷海派棄徒，段狩天。久仰胡大俠刀道英名，愿以手中殘刀，一試這天下第一刀。”</p>
胡不喜沉下臉去，低沉著聲音問道：“是你抓了我老大？”</p>
聲音雖沉，但整片樹林的浮葉，俱在他開口的那一瞬向前移動了寸許。</p>
林中沉寂了片刻，而后復又響起一道人聲：“我能在此，也是托了那位居士的福。”</p>
段狩天并未多做解釋。</p>
但胡不喜其實也不需要他做太多解釋。</p>
胡不喜的人就和他的刀一樣簡單。無論前面是什么，只要是他確認能夠阻攔他的東西，那就一刀斬下去，直到那家伙無力反抗為止。</p>
他沒趙無安那么玲瓏百轉的心思，刀道上的天賦也并不能抹殺數十年如一日的勤修，若是有人要在他面前傷害趙無安，那他的回答，就一定是那柄殘破斑駁的胡刀。</p>
勢起，刀出，甚至不需任何鋪墊，一出便是一道令天地霎然失色的光。</p>
胡不喜身如狂雷，身側百株喬木，萬葉霎時淋漓盡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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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注定不平凡的早晨，其實還有一件更不平凡的事情，在蘇青荷等人才離去不久的那間沁誠客棧里頭發生了。</p>
揮別了之前幾個站著地方添堵的麻煩客人，老板娘正如往常一般倚在柜臺邊上打盹，忽然有人把幾兩銀子砸在了她面前的柜臺上。</p>
從美夢之中驚醒，老板娘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望著面前的少女。</p>
“一間客房。”少女的聲音清脆，卻帶著點徹夜未眠后的疲倦沙啞。</p>
老板娘略有些詫異，不過客棧開得久了，倒也不是未見過這類奇怪的客人。她匆匆開了間客房，便將鑰匙并找錢一齊遞給了少女。</p>
少女接過東西便走，背影蹣跚。</p>
老板娘也因而看見了她背后的那個大家伙，不由得疑惑地蹙起了眉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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