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 apr 21 20:01:55 cst 2015

    雖然在心中已有個底，見上官昊表情肅穆、言談穩重，彷佛看破塵世的深遂眼神，想必來歷定是非比尋常，但聽到上官昊曾是統領七座道觀的壇主，而且又是修道有成的“真人”，韓洛仍是詫異萬分，驚訝愣住。

    修道成仙，一直是個傳說，他也聽過不少人修道求法的事情，但真正超脫生死、得道登仙的又有幾人？

    因此，韓洛只當作是傳說，當作是世人想脫離生死病苦的憧憬。

    想不到，竟然真讓他遇到一位得道真人！

    “昊蒼真人……是道長的道號？”韓洛雙眼睜大，望向上官昊驚問著。

    上官昊點頭，答道：“上官昊是我的俗名，我道號原為‘昊蒼子’，昊蒼，蒼天之意，七星禳命后，我成為真人，也改稱為‘昊蒼真人’。”

    “七星禳命？”韓洛皺眉疑惑的問，上官昊長嘆一聲，在那聲嘆息中，蘊含無限的悲慟與哀傷、無盡的追憶與悔恨。

    “那是……我派北斗道的一項秘法，能使凡人速成仙身、長生不老的一種陣法，卻也是造成我派覆滅的禍法！”

    塵封許久的記憶，彷佛摔碎的陶罐般轟然散出，上官昊從未對旁人說起，今日，卻遏止不住涌出的過往，原本冰封的心靈逐漸消融，逐步將前塵往事攤開呈現。

    上官昊開口提問：“你……可有在正殿見到一幅紫髯褐眼的紫衣道人畫像嗎？”

    韓洛點頭應聲，“有。”

    上官昊接著說：“那是北斗道的創派祖師，也是第一代壇主，‘紫微真人’。”

    上官昊遠眺蒼穹，腦海浮現出過往情景，悠悠敘說著：“紫微真人于秦漢年間在七星峰創立北斗道，以道法仙術為主，輔修武功為強身護體之用，其創派宗旨并非是為了追求長生不老、得道成仙，而是為了維護三界運行……紫微真人收有七名弟子，每位弟子職掌一觀，每觀特色相異，除了主修的武學兵刃不同，其道法仙術的特性也略有不同，分別是貪狼修爪、巨門修斧、祿存修鞭、文曲修劍、廉貞修鉤、武曲修槍、破軍修刀。”

    “刀？難怪我在觀內見到一間擺滿刀刃的房間……”韓洛恍然大悟，漸漸明白破軍觀不同于世間一般道觀的原因。

    上官昊點頭，“你在寢殿看到一件繡有七星圖樣的道袍，便是破軍觀觀主所穿的道袍。”

    上官昊慢慢解釋著：“北斗道習有養生之道，武學為防身之用，道教各派修習養生的方法各有不同，有煉丹、煉氣、服符、辟谷、誦經、房中……等，而北斗道以煉氣為主，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最終達到天人合一、延年益壽之境界。”

    “北斗道注重養生內功修為，修練純熟者可比常人多活百年，衰老也較常人緩慢。觀內弟子入門后，十年內需在派內專心修習，不得私自離觀下山，十年后，便會舉行‘初試’，檢驗術法武功，合格者便開始承擔派內之職，亦允許離觀下山，游走四方，除了十年初試，北斗道每半甲子會舉辦一次‘小試’，由各觀內通過初試的弟子比試道法武功，各觀優勝者可參加每一甲子才舉辦的‘大試’，大試即是選出后補的壇主人選，將由現任壇主親授武功法術，再依品格心性從中選出下任壇主，未選上者，則為長老人選，而壇主須修習熟練七觀武學，統領底下七觀，往后也需教導下任壇主人選。”

    說到這，上官昊略微停頓，續道：“自紫微真人仙去后，留下一個卷軸，由每代壇主保管，同時下令不許任何人拆閱，包括壇主亦是，但這規矩卻在第三代壇主就被打破。”

    韓洛在旁專心聆聽，上官昊敘說的過程中，有時停下搖頭嘆息，沉默一會，雙眼透出凄涼與無奈，可想而知北斗道的過去，曾是何等的興盛，卻又落得今日的衰敗。

    上官昊繼續說著：“那卷軸上便是記載‘七星禳命陣’，也是紫微真人為何會在七星峰創下北斗道之因。”

    “古有云：‘南斗注生，北斗主死’，凡人的死期由北斗星君決定，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就是以七星續命燈向北斗七星祈禳增壽，雖然禳星失敗，但就算成功也不過延壽一紀。北斗道靠煉氣養生也只能緩老延壽，人的壽命不過百年，要修練成仙少則需千年，試問有誰能有如此千年歲數？就連彭祖也不足九百，故古往今來，從未有人脫胎換骨，登天成仙，世傳的成仙之說，也不過是訛傳空談、后人神化罷了。”

    韓洛疑問：“可是……紫微真人和道長您……不已經是‘真人’了嗎？”

    “真人？”上官昊笑嘆一聲，“真人不過是比修道之士更接近神仙的模樣罷了，雖能長生不老，但最終仍免不了一死。長生不老，并非長生不死，天地萬物終有歸虛之時，就算是神仙，也會有死的時候。”

    韓洛不解地發問：“神仙也會死？神仙不是長生不老不死嗎？”

    上官昊回答：“神仙的死，并非凡胎肉體的死亡。只要元神在，就算受再大的傷，甚至形體毀壞，也只是陷入沉眠，待元神復原便能蘇醒過來、重塑形體，而神仙的死，就是比魂飛魄散更令神魔震懾懼怕的‘形神俱滅’！”

    “形神俱滅？”韓洛低頭喃喃念著，又抬頭問：“可是，魂飛魄散不就代表‘沒了’？聽說連鬼也怕。”

    上官昊開口解釋著：“魂飛魄散只是三魂七魄散逸于天地，無法聚形、靈識消失，也無法-輪回，對只有魂體的鬼來說形同死亡，當然會怕，但散去的魂魄只要再凝聚塑形，就還有轉生投胎的機會。”

    “而形神俱滅，就是形體與元神永遠毀滅消失，不復存在……就連神魔聽了都會怕得打冷顫！”

    “原來如此。”韓洛這時才得已明白，但心中仍存有疑惑，再度開口問：“道長剛才說散去的魂魄還有凝聚塑形的辦法，普天之下有這辦法嗎？”

    上官昊點頭，“有，但修道人士最多只能凝聚剛散逸未遠的魂魄，若是散逸于天地之間，就只能仰賴鬼神之力。”

    “鬼？”韓洛皺眉不解，他以為只有神仙有辦法，怎么會有鬼？

    上官昊補上一句：“便是十殿閻羅的‘五官王’，五官王具有醫療魂魄、凝聚魂體之力，故幽冥界也只有五官王有這能耐。”

    韓洛恍然大悟，原來是閻羅來著。

    說到這，上官昊望向韓洛，表情十分慎重地問：“我問你，若要一人成仙，卻要犧牲成千上萬個生靈，你──做不做？”

    上官昊這句問話，彷佛一顆重石壓在韓洛的心頭，支唔許久，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道長你……不是說根本沒人能成仙？”韓洛眼神閃過一絲憂郁，“況且活得不快樂，要長生有何用？”

    韓洛的話，雖未言明，但已讓上官昊明白，心中略感欣慰，卻也倍感自責。

    “七星禳命陣，就是這樣的陣法。”

    “什么？”突忽其來的話語，令韓洛吃驚錯愕，“難不成……”

    上官昊點頭，“不錯，正是你所想的那樣。”

    上官昊神情憂傷，每回想一次，就倍感痛心，宛如刀割，但仍咬牙繼續說下去：“自第三代壇主得知七星禳命陣是能讓凡人速成仙身的法陣，啟動陣法之地便是七星峰，以七峰蘊含的靈力，搭配天上夜空的北斗七星之力，陽天七星、陰地七星，陰陽七星相應，便能集天地靈氣、萬里精元于一身，可使人瞬間脫去凡胎，化為仙身，達到長生不老的效果。往后派內道眾皆以執行陣法為目標，行走天下尋找執法的材料，窮五代之力，終于在我這代宣告大成……”

    上官昊面容難過，皺眉說：“我原為文曲觀弟子，通過大試成為壇主候選人，之后……我接任第七代壇主之職，得知北斗道創派的內幕后，繼承先輩遺志，也是以執行七星禳命陣為目標，但我有位師弟……后來當上文曲觀觀主，他卻極力反對執行法陣，認為祖師爺紫微真人留下遺訓，必有他的道理。”

    “我與師弟時常起沖突，在準備宣告大成時，各觀觀主啟動各峰靈力與天上七星相映，但師弟卻抵死不愿配合，那時候的我，被成仙沖昏了頭，甚至……不惜殺了師弟，奪取他身上的鑰匙，只為了釋放天權峰的靈力，啟動七星禳命陣，讓我一人成仙！”

    上官昊越是說下去，原本少有情緒起伏的臉孔越是顯得扭曲，內心激蕩不已，連說話都在發顫，全身不自覺地發冷抖動。

    “為了成仙……我竟泯滅良心，不惜殺害同門……”

    “我踏罡步斗，每夜禳一星，七天后七星禳成，北斗星光照下七峰，七峰靈力沖上七星，陰陽相交，強光四射，霞氣籠罩方圓萬里……當我睜開眼，正慶幸自己法陣大成、化成仙身時，可我卻發現……北斗道只剩下我一個！方圓萬里的生靈，全都化成一灘血水！”

    “啊！”韓洛驚呼一聲，光是想象就覺得凄慘，何況是親眼目睹？

    上官昊攤開手掌，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全身顫抖不止，像是看見自己全身沾染血水，那日所見的恐怖慘況，即使相隔數百年，仍是歷歷在目。

    “我……雖成為真人，卻也成為屠戮上千萬生命的罪人！七星禳命陣是將上千萬生靈的精元集于一人之身，使人速成仙身、長生不老的禍法！難怪……會需要萬人護陣……北斗道會淪亡，全是因我一手造成的！一手造成的！哈哈哈……”

    上官昊仰天狂笑，響徹云霄，激烈發狂的笑聲讓人惴栗不安，卻也悲戚得讓人同情。

    笑聲漸歇，上官昊閉上雙眼，低頭撫額，靜默許久。

    在旁的韓洛只是望著自責罪過的上官昊，閉口不語。

    良久，上官昊終于回復平靜，而暮色早已轉為黑夜。

    “這──就是追求長生的代價！”

    上官昊吐出一句，一句足以讓世間追求成仙的人感到震撼之句。

    在旁聽聞的韓洛，心情也跟著低沉，吞吞口水，開口問：“既然有這么嚴重的事，為何我從未聽說過？”

    上官昊理理情緒，感嘆答道：“這事……已過數百余年，七星峰又地處偏遠，陡峭難近，連收授徒弟也需飛行至中原尋找帶回，而七星禳命陣消滅萬里生靈，只剩我一個，自然中原也無人知曉。”

    “我……雖成為真人，卻也只是長生不老，并非不死。我為了贖自己的罪過，毀去卷軸，不讓人得到這禍法而重蹈覆轍，我四處行走天下，以一己之力繼續執行北斗道護三界之職，同時也斬妖除魔，以救蒼生，就算……最后不敵而死，至少，我也曾救過無數的性命……”

    語畢，上官昊不再說下去，轉身負手，“你……餓了吧？去準備晚飯吧，此事往后別再提，十年后下山也別對外提起，別讓這事給世人得知，就讓它湮沒消散吧……”

    “我……該走了……”

    “真人你不留下？”韓洛伸手喚住，他以為上官昊會留下與他同住。

    “你還是叫我道長罷了……”上官昊感嘆一聲，解釋著：“我言明要你苦修磨練，若與你同住，怕你養成依賴，況且我身負要事，須擔負護三界之職，時常游走天下，本就不常待在七星峰。”

    “不過你也無須感到彷徨，我雖為真人，卻因當初護陣犧牲的人數不足，使得陣法的功效大打折扣，并未完全脫去凡體，仍需每月一餐，我每逢初一正午便會前來瑤光峰與你共餐，也順便替你帶來所需的物資，你就好好待在這里生活十年吧！”

    上官昊伸手一指，操控背后的寶劍出鞘，縱身一躍，踏劍飛離。

    韓洛遠眺上官昊離去的方向，這時他才明白上官昊的來歷，修道成仙之事，他毫無興趣，既然北斗道曾風光一時，其武學應該也不遜色，而原本冷淡的上官昊愿意對他說這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或許往后有機會能學點皮毛防身。

    肚子發出低沉響聲，韓洛摸著餓扁的肚子，轉身走向灶房開伙。

    上官昊飛離瑤光峰后，駛向前方的天權峰，輕飄飄的落地，寶劍入手，望著四周也是腐朽塵封的文曲觀，低頭望著手中寶劍，另一手輕輕拂過劍身。

    “鄭青……若是當初我聽你的話，或許北斗道就不會凋零……”

    上官昊難過地望著劍，這柄刻有水藍云紋的寶劍，是他師弟“青霄子”、鄭青的佩劍──青云劍。

    上官昊閉目嘆息，“我用你的劍斬妖除魔，也時常警惕自己的罪孽，望你在九泉之下，能原諒我這個自私又任性的師兄……”

    上官昊揮劍割臂，將手臂涌出的鮮血朝地灑去，朗聲說道。

    “以血代酒，以祭被我害死的千萬生靈。”

    每年的此刻，上官昊都做著同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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