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雁書突然坐起,摘掉蓋在眼睛上的毛巾,眼眶微紅,但眼神卻十分冷漠,看不出什么情緒。修立刻將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生怕這個狡猾的家伙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溜了。但她的謹慎似乎有一些多余,此刻的應雁書異常地平靜,活動了一下腳踝,接著站起身來,徑直朝門外走去。修連忙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靠近巷口的地方。應雁書突然停住,修也跟著站住。
應雁書轉過身來,看著修道:“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時候?”
“到你交出那件東西為止。”修毫不避諱。
“哼。”應雁書不屑道,“我只是一個賊,沒法和你們對抗。那東西是我唯一的保命之物,若是讓你一直跟著,豈不是等于把我的命也分了一半去?”
“既然血劍奴大人已經答應了,只要你交出殘卷,我們絕不傷你半分。”
“恕在下冒昧,我實在想象不出魅部對一個盜賊講信用的樣子。”應雁書表面冷笑,心里一驚,這才知曉那件東西是一部殘卷,“老實說,你的實力在我之上,我憑什么相信你不會出手搶奪?”
殘卷?兵器······難道是把殘卷鑄在兵器之中?應雁書大腦急速運轉,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那,你想怎樣?”修反問道。
“簡單,你離開,我找到東西后自然會送往辰煜關。”
聞言,修沉默了片刻,突然出手。細鐵索如蝎尾般卷出,瞬間纏住應雁書的脖子。而應雁書就站在原地,既不躲閃也不抵抗,連表情都沒有什么變化。
“我憑什么相信你能遵守約定?”修的語氣帶上了幾分怒意。
應雁書笑了笑,眼神中的毒怨卻沒有絲毫掩飾,甚至用右手彈了彈自己脖子上的鐵索:“跟蛇合作,老鼠自然要多備條后路。”
“你以為這是合作嗎?”修冷笑道。
“不然呢?”應雁書同樣冷笑著回擊道,“你殺了我試試。”
鬼面具之下,修的面色愈發(fā)陰沉。右手鐵索猛地一扯,將應雁書拉近,接著手指微微放松,跟上一腳踹在他的胸口。應雁書重重撞在身后的墻上。修借勢跟近,右腿飛踢,足弓抵住應雁書的喉結。手腕一翻,鐵索頓時收緊,像絞繩一樣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修指骨暴鳴,鐵索摩擦著發(fā)出可怕的“喀喀”聲,一點點收緊。應雁書面色迅速漲紅,眼球暴突,但仍然保持著猙獰的笑容。
兩人僵持了一會,哪怕修不再加力,只要再保持這個力量最多五秒鐘,應雁書就會被活活勒死。但修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不得不放松了力道,而應雁書全程沒有一點掙扎的意思。
她已經想不到用什么辦法去威脅應雁書了。這個家伙現在認定自己不敢下殺手,根本不作任何讓步。對付這種滾刀肉,絕不能讓他們抓住任何把柄。否則,他們就會像禿鷹嗅到死亡的氣味一樣,死死糾纏住你,直到把你啄成一具沒有任何殘余血肉的枯尸為止,貪得無厭,膽大包天。
可惜剛才血劍奴太過心急,一下子把底線亮了出來,否則自己現在還有周旋的余地。修憤憤地想到。她不禁聯想,如果曦還在這里,他是否有勇氣當面反對血劍奴。
“怎樣?上使考慮如何?”應雁書揉了揉脖子,咳了兩聲,似笑非笑地問道。
出乎他意料的,修沉默片刻,竟微微點了點頭。
應雁書眉頭大皺——妥協(xié)得太快,只能代表對方心懷鬼胎。
修手腕一抽,細鐵索像靈蛇一樣纏回腰間,腳尖輕輕一點,浮身后掠,沒等應雁書開口便消失了。應雁書眼神逐漸陰鷙,隨后離開。
此時天已明,應雁書在早市里買了匹馬,走南門出了城。
······
山間的日出比城市來的要晚一些。清晨的霧氣彌漫在竹林間,石灰?guī)r石壁上凝結著水珠。一條白蛇從濕冷的草叢中鉆出,費力地爬上一塊突出的巖石。它通體潔白,甚至還泛著溫潤的青光,仿佛一尊玉琢的飾品。
白蛇張開狹長的蛇口,貪婪地捕捉著空氣中的溫度。與普通蛇類不同,它的蛇口張開的弧度極大,像一條鱷魚。兩排細小的尖牙密密麻麻,致命的毒牙緊緊貼在上顎。它的口腔是黑色的,不是那種純粹的黑,而是帶著些許紫色,透著死亡的腥臭味。
玉面鬼,天下最臭名昭著的毒蛇之一,只生活在一種地方。它并非妖獸,卻有一定的妖獸血裔。常人一旦被咬,不出三次呼吸便會全身潰爛而死。
微薄的日光穿透霧氣,溫暖著它冰冷的身體。作為變溫動物,蛇一天之內的活動時間很有限。這里的晚上太冷,正午又太熱。清晨曬完太陽后,蛇會在上午覓食,然后在正午來臨前找到一處可以躲避日光的陰涼;下午時再曬一次太陽,以儲存日落后活動所需的熱量。這樣的覓食效率不高,好在變溫動物對食物的需求量也不大。
“咚”、“咚”、“咚”,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玉面鬼的身體突然一僵,前半截身體猛地抬起,竟已與成年男子的肩膀一般高。蛇頭沖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紫黑色的蛇芯緊張地在空氣中探索。
熟悉的氣味在大腦中勾勒出來者的兩重面目,簡單的靈智讓它立刻意識到危險。片刻猶豫后,玉面鬼猛地向前一竄,拋棄溫暖的巖石,拖著仍有些僵硬的身體游向竹林深處。
腳步聲逐漸清晰,林中探出一個佝僂的身影。來者拄著一根樹藤煸成的拐杖,手掌枯槁遒勁。斗笠壓得很低,背后的竹簍中裝著四五株奇怪的藥草。
采藥人步履緩慢,優(yōu)哉游哉,仿佛一個在自家后院散步的老頭,絲毫看不出他現在正身處夕陵最危險的毒山之中。
不起眼的竹屋坐落在山嶺深處,矮矮的竹籬將它與一小塊苗圃圈在一起,無害的雀鳥在這附近的樹叢間筑了許多巢。對于它們來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無論是尋常毒物還是時不時出現的妖獸,都不敢靠近那竹籬哪怕半步,好在那個老家伙對它們沒有興趣。
但今天不同,平日里喧鬧的鳥兒全都不見了蹤影。
回到家門口的采藥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有在意,徑直走入院中,推開了房門。
竹屋內站著一個高大的客人,同樣將斗笠壓得很低,只露出背后那直垂到腰際的赤橙色長發(fā),肩膀以下全部被黑袍裹住。
采藥人站在門口,緩緩摘下斗笠,沉聲道:“猜到了會有大人物來,沒想到是你。”
斗笠下是一個鷹鉤鼻老者,滿臉的皺紋如同一顆即將枯死的老樹,顴骨突出,下頜消瘦,眼眶深深凹陷,就像一只面帶死氣的老禿鷲。白發(fā)凌亂,蒼眉如劍,金黃的眼瞳映著凌厲的精光。
“谷遠,真是好多年不見了。”黑袍人摘下斗笠,是一個中年男人,眼瞳中五種異色流轉,“連你都成這幅模樣了,谷辰他······”
“都死了幾百年了,勞煩您老關心。”被稱作谷遠的老人無奈地搖著頭笑道,“不愧是高階半妖啊,三千年了都不見老態(tài)。”
“有用嗎?”中年人冷笑道。
“呃······”谷遠尷尬地咳了兩聲,“您、您怎么會到這來的?”
“我偷偷潛出來一段時間,只有我的幾個心腹知道。”
“真是輕描淡寫,那可是百萬人族精銳啊。”
“哼,廢物再多,充其量也只是一幫廢物。若不是為了來留下保護我族,就憑這群從莽荒后就開始退化的人類,豈能困住本座。別說偷偷潛出,就是硬闖又如何?”
“哈哈,這口氣夠狂,配得上最強者的身份。”谷遠大笑著,摸著下巴略帶調侃地問道,“可我記得,當年有個人族的瘋子,可是硬闖到你的地盤去撒野的。你怎么沒把他留在那呢?”
聞言,中年人突然沉默了下來,認真的神色讓谷遠也收起了笑意。
“我分心了······他實在太像他了。”
“像誰?”
“末兵······別琢磨了,你不認識,換成你爹興許還能有幾分印象。”
“你別告訴我是三千年前的那些老變態(tài),人類怎么可能活那么久?”
“這世上相像的人多了去了,我又沒說是他。”中年人搖了搖頭,把亂七八糟的念頭通通甩出腦海,“我找你是有正事求你。”
“看來我家老頭的這幾根落毛是保不住了。”谷遠苦笑道。
說罷,兩人同時扭頭望向竹屋正頂部。那里掛著一顆巨大的鷹類頭骨,骨頭表面涂著詭異的黑漆,鋒銳的喙部一如生前那樣令人生畏,深邃的眼窩仿佛仍在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目光欲將每一個膽敢直視它的冒犯者刺穿。最為詭異的是,它的后腦居然生著一撮黑羽。
“莽荒有異鳥,名影吾,黑羽,赤翎,性孤僻,能化人。傳說為妖神特使,司溝通陰陽之職。影吾死后尸骨立燃,外物觸之皆焚,不滅,七日七夜后方盡,屆時唯其頭骨與黑翎能存。以血祭骨,能測吉兇。莽荒之后,妖敗于人。影吾族因其尸骨能測吉兇,遭人族大肆屠戮。時至今日,能存者少之又少。”
——《古妖志》卷五十六·冥司影吾
“谷辰啊,谷辰。自從那件事以后,你就再沒給過我好臉色,我也不來自討沒趣。沒想到,再次見面,竟然是這種形式。”中年人看著漆黑的頭骨,一時間感慨萬分。
“說來也怪,老頭子說他欠你一條命,提到你時候卻總是一肚子火。”谷遠疑惑地問道,“三千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聞言,中年人面色一沉,不再說話。
谷遠輕嘆一聲,將背簍卸下,走到高掛的妖獸頭顱下方,沉聲道:“算了。你不想提,就當我沒問。今天幫你斷次命,也把老頭子欠下的情還清。”
“不。”中年人突然喝道,“不是測我的,是測焚厭的。”
谷遠肩膀猛然一抖,轉過頭來,驚訝地望著中年人。他當然認識焚厭,事實上,影吾的斷命術也只能測算自己所相識的人的命運。從谷遠記事起到現在的近兩千年間,父子倆與焚厭就幾乎沒怎么見過面,而且每一次都會引得谷辰大發(fā)雷霆。對于眼前的中年人,谷辰在平日里興許還會沒好氣地念叨兩聲,至于焚厭,根本是提都懶得提。
看著中年人堅定的神色,谷遠知道這絕非玩笑,當即點了點頭,閉上雙目。神情漸漸變得虔誠起來,雙手高舉,接著猛地拍向自己胸口。一大口鮮血自谷遠口中噴出,仿佛受到某種引力的牽扯,直奔上方的妖獸頭顱而去。鮮血濺在頭骨上“嗤嗤”作響,血霧蒸騰。頭顱后腦處的黑翎似乎受到了鮮血滋潤,迅速變成妖艷的赤紅色。
谷遠陷入冥想。一片赤紅的羽毛從妖獸頭骨上緩緩飄落,旋轉著,在空中化成一縷飛塵,飄散而去。同時,第二片紅羽開始飄落。
“有意思,焚厭最近的命運居然真的有大變數。”突然,谷遠張開眼睛笑道。準確地說,是張開右眼笑道。他的臉龐呈現出一條詭異的分化線,左半邊臉龐仍在冥想,右半邊臉龐卻生動地與中年人交談。
聽到“大變數”時,中年人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表情上卻沒什么變化。
“這就是影吾族的斷命術嗎?真神奇。”
“其實,這也不能說是我們族的。只要得到了影吾的頭骨,即便人類也能使出這種秘術。”谷遠的右臉苦笑道,“所以啊,我族的尸骸才會讓那些人類如此趨之若鶩。不瞞你說,這些年不知怎么就有消息傳到江湖上,說我這里有一具影吾的尸骸,不少傭兵闖到這來,打我爹這顆腦袋的主意。好在他們的本事一般,我都不用暴露身份,就足夠把他們攆走了。”
“攆走?”中年人眉頭一挑,“你沒殺了他們?”
“別老把殺人說得那么容易,你以為誰都有你這份實力嗎?如果不顯露妖身,我的實力也僅僅夠擊敗他們而已。”谷遠的右臉翻了個白眼,“我都活了快兩千年了,對我們影吾族來說,也差不多壽終正寢了。我可不想在入土前鬧出什么大亂子來。”
中年人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時間漸漸流逝,紅羽一根接一根飄落。谷遠的左額頭上滲出些汗珠來,右臉的神色愈發(fā)難看,咽了下口水道:“事情,有些麻煩了。”
“哦,此話怎講?”
“斷命術,乃禁忌也,循陰陽之緣而窺天地之秘者。”谷遠不安地說道,“個體不可能獨立存于世上,他的一切,總會以各種方式與其他個體相聯系,從而影響這個世界。存在,也就是個體的影響力被其影響的其他個體所感知的過程。個體的存在所能影響的個體的總和,便是該個體的‘緣’。個體的緣越多,命數也就越復雜。窺測他的命運,也就要消耗更多的能量。”
“還有,一個個體所有的緣不可能平均地分布在他的生命線中。而多個緣一同匯集在該個體生命線上的某個時段時,就形成了‘緣結’。斷命術只能卜算未來一段時間之內的命運。所測命運中包含的緣結越復雜,消耗的能量也就越多。”
“當年,一個弋桑的藥材商人找我來測過命。那人是流澤的傀妖,惹了大麻煩后逃到夕陵來的。就是為這樣的人卜命,才用了兩根羽毛而已。但現在,頭骨后面的羽毛的都快掉光了,還是沒有結束的跡象。”
“那你現在算到什么了?”中年人立馬問道。
谷遠搖了搖頭:“不知道,除非卜算結束,否則我什么都不知道。”
正說著,僅存的幾根羽毛竟是同時飄落而下,頭骨劇烈地顫抖起來。中年人雙唇緊閉。谷遠面色蒼白,突然咳出一大口鮮血來。漆黑的頭骨瞬間崩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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