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空心磚砌的席棚，是礦辦公室和宿舍，門頭上掛了一盞燈，照亮面前的一塊空地，里里外外都聚集了不少人，嘰嘰喳喳說著。張敬民擠進辦公室，尋找負責的人，人們的視線轉(zhuǎn)向角落，那里有個礦工，剛從井下上來，蜷縮在意見舊軍大衣里，大概剛從井下被救上來，被驚嚇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復，旁邊人說他是第七個上來的。他家有點遠，家屬還沒有來到。
曠工牙巴顫抖著，結(jié)結(jié)巴巴說：“是是是下午三，點，發(fā)生的，事事事故。”
“你們今天下去了多少人？”
“他們先先下去的，有十多個，我們后面下去了五個，總共，總共有一二十個。”
“你上來好久啦？”
“就，剛才。”
張敬民低頭看手表，現(xiàn)在已是晚上七點四十了，這么多時間過去，就上來了七個，感到一陣心驚，轉(zhuǎn)身出來，朝井口跑去。到了井口，他什么也沒想，抬腿就往里邁，剛跨進去兩步，在進口負責看護的人突然現(xiàn)了身，沖上前把他抓住，往后攮開，吼道：“你是誰？什么都沒帶就想下去？”
賀國榮趕緊上前說：“是我們張縣長。”
看護的人一聽是縣長，一下子挨了半截，退到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敬民著急問他們：“下面是什么情況？”
“當班工人十八個，上來七個，這七個還在回采面，距離采面遠一點，聽到響聲，就趴下不敢動，等到搶救的人進去，把他們拖出來了，問題不大，已經(jīng)被親屬好友帶走了。現(xiàn)在是采面上的十一個人，一個都沒有打脫。”
“有人下去救了嗎？”
“去了，民兵連的人。”
“去了多少人？”
“一個排。”
“帶隊的是誰？”
“還不熟悉，他們帶著瓦斯測量儀，前面的先測量瓦斯，綠燈閃動，就發(fā)出信號，后面的民兵就下去了。”
張敬民向旁邊的曠工伸手：“給我一個安全帽。”
“縣長，不能下去的。”
“我能進多遠算多遠，好不好？”
“大衣毯子包裹的東西都已經(jīng)送下去了，很快就要抬上來了，還去干什么，去了看見的都是死人。”
賀國榮說：“我去。誰給我一個安全帽？”
“一個人更不能下去，下面的巷道岔七岔八的，出了事死在哪里都不得人曉得。”
“我不走遠，看看就回來。”
看護的人拗不過，就讓下去，叮囑他不要離開軌道，數(shù)著腳步，不能超過三百就要轉(zhuǎn)身。
賀國榮這是第一次下井，井巷漆黑，頭燈暗淡，井壁溯水，他的常識里面，瓦斯一般都是怎樣發(fā)生的，逃命的可能性為零，現(xiàn)在要是迎面有瓦斯爆炸，那他也只有一個結(jié)局，就是燒成黑炭。
摸著洞璧，聽著水滴的聲音，走了不止三百米了，回頭已看不見洞口的亮光，走著，好像聽到了響聲，是腳步聲由遠而近，賀國榮就站在原地等著，大約十來分鐘，前面有燈光晃動，有人走來了。
他把頭燈搖晃了幾下，前面的人就看見了，說：“前面的人快出去，通知上面準備些墊布，人已經(jīng)抬出來了。”
過來了一隊人，是四個，合提了一床氈子，等靠近了一看，氈子里面一個人，燒得黑炭頭似的。
后面又來了一隊……賀國榮看到一塊氈子垮下，掉了一只手，由不得他多想，跑上去抓住手放回去。退回來后他的心顫抖得厲害，小腿劇烈晃動起來，站在那里，一時不知是向前還是退后。
第三隊人來了，走前面的一個大個子，舉電筒在賀國榮臉上射幾下。
“你一個人？哪里的？”
“我是縣政府的。”
“縣里面的領(lǐng)導來了？”
“我是辦公室的，”
“你不是領(lǐng)導，領(lǐng)導呢？”
“張縣長來了，就在井口。”
“縣長不是姓馬嗎？”
“馬縣長出差了。”
“關(guān)鍵時刻，出差了？那么是誰？”
“張敬民縣長。”
大個子朝賀國榮招手：“別閑著，搭把手。”
賀國榮就從他手里接過毯子一角，他轉(zhuǎn)身往里面去接下一隊。賀國榮就和另外三人一起，把第一個遺體送了上來。
井口的動靜更大，一下子聚集了上百人，前呼后擁著，前面的把看到的境況往后傳，認出的認不出的，送出一個，幾十個呼擁著撲上來，一旦認準了，就是一片悲天嗆地的哭聲。
看到張敬民換下一個民兵，抓住毯子的一角，踉蹌著往上送，賀國榮就想過去幫他。可是被擁擠的人阻擋，無法過去。這里任何人都身不由己，那些悲痛欲絕的親屬，力氣都用在此時，他們拼命沖上前去，要去救護自己的親人，前面不要說是人，就是石頭也會被掀開。
賀國榮靠不上去，只能看著張敬民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井口陸續(xù)把人送出來，有人呼喊：“又是死的，完了，完了。”就像*響了一般，家屬們發(fā)瘋似地撲過去，哭聲響徹礦區(qū)。
全部十一個人都送上來了，都放在辦公室前面的空地上，每個遺體旁邊都擠滿了人，空地上立了兩根桿子，裝上了燈。
區(qū)長蹲在人堆里，對每個遺體逐一進行登記，出事后一個小時他就趕到，五六個小時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區(qū)長五十歲，精力不比過去了，疲憊不堪，但還在堅持。區(qū)長不善言談，張敬民找他商量，他只能點頭，接受任務(wù)，馬上去辦。
張敬民意識到，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安撫好家屬，穩(wěn)定情緒，組織好善后。家屬們的情緒一直不好，一批又一批圍過來，抓扯張敬民，抓扯區(qū)長，賀國榮上前阻攔，和他們解釋，解釋不明就又抓住他，向他要人。
賀國榮已經(jīng)聲嘶力竭，但還在反復做工作：“張縣長和區(qū)長一來，話都沒有多說一句，就參加搶救，搬運死者。他們是政府領(lǐng)導，代表政府來關(guān)心幫助你們，老百姓有難，政府就來了，政府來了，你們就有了依靠，有什么話，就和縣長講，和區(qū)長講。千萬不能亂來，一亂了，什么事情都解決不了，死者怎么辦？家屬會更悲痛。”
家屬們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點，有人問：“煤老板跑了，死了這么多人，他交不了差，跑遠了，他有后臺，后臺在縣里掌大權(quán)，誰也拿他無法。”
張敬民站起來說：“煤老板他跑不了，我們一定會把他在找回來，該他負的責任，他一定要負。煤礦安全生產(chǎn)，我們政府有責任，現(xiàn)在在出了事，政府更要出面管。這一點你們放心，要相信。”
有人挑動道：“別聽他瞎說，哄人的，為人民辦事？為人民幣辦事呢。”
賀國榮對著那個人說：“我敢肯定你不是死者的親屬，你是外人，你一點也不理解我們家屬的心情，你說話一點也不負責任，請你閉嘴。我們在場的家屬，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心情？我們是要讓死者入土為安，不要把死者拋在一邊不管，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及時安頓好，設(shè)置靈堂，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灰覀冊谝贿叧叮屗勒咴谝贿吺芾渎洹４蠹叶际侨怏w凡胎，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政府一定會管的，張縣長一聽到電話，馬上就趕過來了，從縣城到這里八十公里，我們一個多小時趕到，剛才爬山時候下來推車，為的就是最快的速度趕來。大家也看見了，張縣長剛才還抬了死者，他要是不把曠工當自己人，他會這樣做嗎？政府的領(lǐng)導這樣做了，難道還會說假話嗎？”
聲音變小了許多，一些人開始私語，死者家屬們有的冷靜下來了，開始商量怎樣辦喪事。
有人就問：“這些人是給煤老板找錢死的，煤老板該不會一分不給吧，辦喪事需要錢，由哪里出？”
張敬民說：“所有的死者，全部登記造冊，家庭情況也都要登記清楚，政府先按人頭補助一定的經(jīng)費，把死者先安埋。”
“一定的經(jīng)費，是多少啊。”
“安埋費，棺材費，墳?zāi)沟男拊欤\輸，幫忙的人生活費，煙茶費，親屬的遺屬的生活保障，按現(xiàn)行的國家規(guī)定辦理。”
“縣長這樣說了，我們也沒有太大的意見，我們要看到的是實際行動，總不可能守你縣長到天明呀，縣長還要辦大事，關(guān)鍵是具體找哪些人。”
賀國榮地過去一張紙，張敬民看了，說：“我這就給大家說清楚，第一，成立事故處理領(lǐng)導小組，組長是我，張敬民，常務(wù)副縣長。領(lǐng)導小組下面有兩個工作小組，一個是善后工作小組，組長由民政局長擔任，副組長區(qū)長擔任，負責協(xié)助家屬辦理喪事，親屬的善后工作；一個是事故責任調(diào)查小組，組長由公安局長擔任，副組長縣安委會副主任。”
有人站出來大聲說：“大家都聽清楚了，剛才那位干部說得在理，不能一味地在這里扯皮，而把死者冷落在旁邊，現(xiàn)在縣長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了，我們也要放心，我家兄弟在里頭，我就代表父母親表明態(tài)度，按照政府的安排行事，現(xiàn)在就請縣長他們趕快研究，把具體的數(shù)字拿出來，我們的時間也不多，天亮之前，各家要把各家的安排訂好了，不要拖到天亮。”
一個聲音斬釘截鐵道：“都聽好了，就信他一回，這事處理不好，十一家人老老少少拉扯著，一起進城，去他張縣長家討飯吃。”
吵吵嚷嚷了大半夜，最后一個死者運走，天邊就發(fā)白了。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