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斜月閣,天子午睡剛起,內監踩著無聲的步子,進來躬身稟告:“陛下休憩的兩個時辰里,梟衛李大人和楚大人來了一回,等了一小會兒,等不迭就走了,臨走時留下一封火漆密信。”
天子略感詫異,起榻著衣,問:“朕連著睡了兩個時辰?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申時一刻,”內監又道,“方才世子也來過了,他留話說明日啟程去鄆城點鑄銅錢,來跟陛下辭行。”
天子問:“冥川走了多久了?讓人將他再叫回來,朕有話囑咐他。”
內監回道:“走了沒多久,奴才著人去叫。”
不多時,尚未走出宮門的宇文冥川被快馬加鞭的大內侍衛叫回去,入得御書房,天子還不及同他說些什么,后宮就傳來急訊,說是鬧出亂子了,宮人做不了主,急等陛下去做主。
天子發出一聲低咒,道:“女人的事又多又麻煩,真不曉得,她們終日錦衣玉食無所事事的,怎么還不消停?”
宇文冥川道:“陛下先去后宮吧,臣侄多等一刻便是。”
天子道:“你一起來吧,你的工夫耽誤不得,咱們邊走邊講,這樣快些。”
于是天子起駕入后宮,這一對叔侄并排而行,宇文冥川身姿挺秀高頎,比天子還略高些,一襲剛好垂到靴面的雪衣長袍,輕柔的布料不時飛舞,仿佛天人一般,說不出的飄逸出塵,幾欲乘風而去。
一路上,宮娥紛紛跪下行大禮,而后都會忍不住仰起頭來,用好奇而羞澀的目光打量宇文冥川。
一頭烏黑的頭發直垂到腰際,半束銀冠,半幅披垂,將這名俊美少年襯得宛如一塊無瑕美玉雕成的玉人。
即使只是隨意的闊步行過,也是神韻獨具,豐姿奇秀,予人一種高貴清華的感覺。跟龍姿鳳表的天子相較,毫不遜色。
一襲白衣勝雪,憑空增添幾許神秘感。濃淡相宜的劍眉下,狹長的眼眸如冷泉,似寒潭,讓人無法逼視,卻又不自覺地被吸引著。
鼻梁挺直,唇色淺淡,唇角微微勾起。一目望去,只覺冷峭,觀者之中不會有人覺得他正在笑。
這種容貌,這種風儀,超越了詩文中對美男子的一切描摹,竟是已不能用言詞來形容。
老天實在太眷顧他了,給了他最驚艷的容貌,又給了他最冷冽的王者氣質。
上一刻還予人一種不辨雌雄的恍惚感,下一刻又讓人突然驚醒過來,這名少年,就是那位壟斷了江南米市,將一百二十九名國難之際囤積居奇的大米商逼得攜家投江的,傳說中的財神爺啊。
素有“玉面閻羅”之稱的他,曾使多少女子為之傾顧相許,又生生被他在生意上的辛辣手腕驚到,駭然地后退三里。
“冥川,她們都在看你,”天子揶揄地覷了他一眼,“有幾個長得還不錯,你相中的話,朕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不要。”宇文冥川干脆地拒絕。
“朕知道你忙,可忙歸忙,有的事也耽誤不得。”天子道,“你也早到了選妃的年紀,是時候上上心了。”
“不忙,臣侄想多等幾年。”
“多等幾年?”天子不贊同道,“再等幾年你比如今更忙,難道還要延后?”
“臣侄不是因為忙,”宇文冥川淡淡道,“而是沒遇到心儀的女子。”
天子指著宮道兩旁紛紛伏下行禮的宮娥,問:“天底下的女子,最俏最巧的盡皆匯集宮中,難道在這幾千人中,你都挑不出一個中意的來?那你說想要什么樣的,畫圖張榜,朕給你找出來。”
宇文冥川道:“臣侄還未遇到那個人,又怎能未卜先知。陛下不是要找臣談緊要之事,究竟是什么事?”
天子立眉,譏笑道:“休想避過去,朕今日還就得問出個明白話兒,沒有比這更緊要的事——說吧,你是喜歡大眼的,小嘴的,還是細腰的,或者讓宮里的畫師聽你描述,畫出畫像,比著畫找,朕不信就選不著稱你心意的世子妃了!”
宇文冥川道:“畫龍畫虎難畫骨,有些東西無法入畫,反而更被臣看重。”
天子問:“什么東西?”
宇文冥川想了想,道:“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天子不解,“宮里每個人都有一雙眼睛,你要挑的話,讓畫師全畫下來給你挑不就完了。”
“不,”宇文冥川拒絕,“再高明的畫師都畫不出那雙眼睛,陛下的好意,只能是徒然無功的嘗試。”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你不會是做夢時夢到的吧?”天子打趣地問,“還是說,你在鏡中照見自己的眼睛,被自己迷住了?”
“……”
宇文冥川神思飄遠,說是夢中夢到的,也有兩分恰當。當時,他從深眠中醒來,被滿室的海明珠晃了眼,就如同做夢一般……
那一雙前一刻清冷無波,下一刻又神采飛揚的眼睛,令人一顧難忘。
“發什么愣呢?”走在前面的天子催道,“宮人說皇后要削發出家,去的晚了,朶茜宮里就沒有皇后,只有女尼了。到時傳到朝中,又惹一群老家伙上書參奏。”
“陛下還是把要事與我交代了,放我出宮吧,”宇文冥川道,“我就不往深宮走了。”
這時宮娥越聚越多,宮道兩旁,已經漸漸聚成了隊伍,一隊一隊地向他們行禮。
有幾人,之前在后宮入口處行過禮,又在御花園外再一次行禮,再往前走一程,行禮的隊伍里還能看見那些宮娥,捂著嘴吃吃發笑。
天子詫異道:“怪哉,今天宮里的人什么事都不做,光溜圈兒了?”
突然,宇文冥川駐足,不再往前走了。
天子問:“怎么了?”
宇文冥川劍眉輕蹙,慢慢道:“有人在吹洞簫。”
“是嗎?”天子側耳,“朕不曾聽到。”
“那邊有什么宮殿?”宇文冥川修指一揚,指向東南方向。
天子道:“當然是太后的念祥宮了,你也常去請安的,連這都不認得——喂!你怎么往那邊去了?”
這樣呼喚時,宇文冥川早已循著簫聲傳來的方向,往念祥宮走去了。
天子無奈道:“這個冥川,我行我素的脾氣能不能改一改?”只得點了兩名內監,吩咐道,“你們跟著世子,引他去御花園等朕。”
與天子各行各道,宇文冥川在念祥宮外站定,聽了一會兒,冷聲問跟隨在身后的內監,“太后宮中,何人奏樂?”
一名內監答道:“就是宮中教坊那幾位樂師吧,他們白日常候在念祥宮里。”
另一名內監卻道:“不知道不要亂回,這曲兒聽著分外新鮮,明顯不是宮里樂師奏的。”
“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第一個內監不服氣地問。
“我當然知道了,董家二小姐董萱瑩今日入宮為太后撫琴。”
“我怎么不曾聽說?”
“你消息閉塞。”
“……”
宇文冥川走得離兩個聒噪的內廷太監遠一些,背倚宮墻,頭枕在雕欄鏤空的花窗上,靜靜品著宮殿上方悠揚飄遠的洞簫。
其聲嗚嗚然,時而如一只乘風而起的大鵬,暢游天際,時而如林間溪邊戲水的雪毛珠雞,低回蓬松,一道不絕如縷的氣息牽引著這道簫聲,過了很久,還回蕩蒼穹。
而實際上,一刻之前那簫聲就已奏完了。
念祥宮里傳出一陣轟然吵鬧的聲音——
“出來了,出來了!”
“真的耶,這也太神了,不是我的眼花了吧?”
“就算你一個人的眼花,總不會我們大家都一起眼花了吧?”
“……”
宇文冥川皺眉,在念祥宮門前駐足了小半晌,終是轉身走開了。
內監追在后面喊道:“世子跟咱們來吧,陛下請您在御花園中稍候片刻!”
另一名內監嘀咕:“這一宮的宮女鬧什么名堂?魔瘋了不成?”
此刻,念祥宮中的確發生了一個不小的變故,才讓宮娥們吵吵嚷嚷地大聲喧嘩起來。
不光她們,連太后都驚訝地圍著庭中的石桌打轉,口中驚叫著:“小小絲絡出殼了?小小絲絡終于出來見哀家了!”
喬女官笑道:“是啊,這么看著,有點兒像是小雞的雞崽兒,等大些才能看出是雌鳥還是雄鳥呢。”
太后眼瞳發亮,興奮地說:“太好了,看來哀家夢境中所見一點不假!”
幾名宮娥齊聲道:“太后英明,能未卜先知!”
庭中唯一沉默不語的韋棋畫,緩緩轉身,看向玉手執簫、嫣然而笑的董阡陌。
韋棋畫滿目復雜,勉強攢出笑意,問:“四妹妹打哪里學的吹簫,竟把太后的寶貝絲絡也從蛋殼里吹出來了?”
一旁的董萱瑩亦是驚愕莫名,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對比庭中眾人的喧囂,董阡陌靜如幽蘭,連哂笑都是無聲的,帶一點森森的涼意。
仿佛是那些人的歡呼叫聲,把雛鳥叫出蛋殼的,而她只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冷眼旁觀人。
“我沒跟表嫂提過嗎?”董阡陌微笑道,“半年前我得了點機緣,遇著了一位不錯的樂器師傅,跟著學了一些。”
“什么師傅?”韋棋畫、董萱瑩同時問出聲。
“這個么,師傅他老人家,不讓我對外自稱是他的弟子,因為我的水平實在太低了。”董阡陌轉頭,面露喜色道,“哎呀,這不是王妃表嫂的兒子,我的表侄兒小荔嗎?”
她碎步跑上前,從一名奶娘懷中接過,以纖細的手臂環擁在胸口,輕笑道:“比上次沉多了,我都快抱不動了。”
韋棋畫美麗的臉孔僵硬地笑道:“小孩子就是這樣,吃兩斤長一斤。”
董阡陌問:“能讓我多抱他一會兒嗎?每次見到表侄兒,都想捏捏他玉雪可愛的小臉。”
韋棋畫道:“當然可以了——四妹妹啊,你除了會吹簫,讓鳥兒提前破殼而出,你還有什么本事呢?”
“嗯,讓我想想,”董阡陌做思索狀,“琴棋書畫,我都會一點,廚房我也常進,各種饅頭點心我都會蒸。對了,我還會蒸蛋羹呢!”
“哦……”韋棋畫打量著神情天真的董阡陌,漸漸松下口氣,笑道,“董夫人就是會教女兒,教出的女兒才貌并具,趕明兒我有了女兒,一定要向她討教兩招。”
“表嫂說哪里話,”董阡陌笑意純真,“應該我們董府向韋府請教,問韋夫人如何栽培表嫂成為京城第一美人的。”
這時候,庭中一片歡呼笑語中,太后撫掌笑道:“好好好,哀家跟董家小姑娘打賭輸了,哀家輸給她一樣東西!”
喬女官笑道:“那奴婢去問問她,想跟太后討什么彩頭。”
“你們幾個,”太后笑得雙眉彎彎,指一下庭院一角,那些管鳥的宮人,“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將另外四顆絲絡蛋拿來,讓董家小姑娘吹一曲《誕生禮》來催生孵化!”
聞得此言,那些人愣得更徹底了。
怎么辦?要在太后最興頭的時候告訴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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