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中旬,八爺府
納蘭揆敘被迎進書房,與八阿哥各自見禮后,對坐飲茶。
“齊世武日前已經進京,”納蘭揆敘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川陜有鄂海坐鎮,倒還平靜,太子那兒也沒什么動作。”
八阿哥微微抿唇,將茶汁灌在冰上,“鄂海與齊世武相交甚深,想必是齊世武的親信,若不盡然,二哥也不會輕易讓他回京。”
納蘭揆敘聞言,長嘆了一聲,茶蓋在碗沿兒叩出脆響,“這次六部職權変更,太子可是撿了大便宜。圣上怕是還不知道耿鄂與齊世武俱效忠于太子,竟是讓他們接連掌了刑部與兵部。”
“兄長勿須擔心,”八阿哥彎了彎唇角,“齊世武在西北掌軍本來掌的極好,皇阿瑪卻突然冒邊境生變的危險將其調回京城,可見已是有了戒心。朝中事物本就復雜,齊世武但凡有一絲異動,都會讓皇阿瑪忌諱。依我看,這刑部尚書之職,他當不了多久。”
納蘭揆敘略一沉吟,微微點頭,八阿哥抿了口茶后又道,“至于兵部,咱們不是還有蕭永藻在嗎?”
“貝勒爺言之有理,”納蘭揆敘低了低頭,隨即想起什么似的道,“既是如此,不如臣等推波助瀾一番?之前索額圖與朝中各重臣勾結的證據還在咱們手中呢,若讓皇上知道了耿鄂、齊世武、鄂海等俱是太子的人,必然引起圣上的恐慌,屆時——”
“還不到時候,”八阿哥抿著嘴角,搖了搖頭,“要想一舉擊潰二哥的勢力,就得讓皇阿瑪深深刻刻地察覺到威脅才行。眼下,二哥剛出咸安宮,行事十分小心,齊世武等人也不敢有大的動作。等再過一陣子,朝中局勢穩定了,托合齊他們有了接下來的打算,皇阿瑪開始感覺自己處處受制時,才是最好的時機。”
納蘭揆敘點了點頭,隨即微揚眉梢道,“那,雍親王處——眼下,年家已被劃到了雍親王門下,年羹堯更是提了四川巡撫,朝臣中也多有投靠的。若是,雍親王一心扶持太子,對咱們是十分不利啊。”
八阿哥聞言一聲輕笑,放下茶碗道,“四哥可不是個甘做賢王之人,他與二哥也不過是因利而聚,利盡而散罷了……”
納蘭揆敘抿了抿唇角,壓低聲音道,“貝勒爺,可是有什么打算了?”
吉盛堂
雞血了好幾天的蘇大公公,沒能一舉完成自己的商業帝國,反而很沒出息地在盛夏的酷暑中敗下陣來。
王相卿好笑地看著蘇偉趴在桌上吐舌頭,轉而讓人給他端了碗剛鎮好的酸梅湯來。
“我不喜歡夏天,”蘇偉捧著冰冰的湯碗,呼出口熱氣,“沒有空調,沒有電扇,也沒有沙灘和比基尼……”
王相卿愣了愣,隨即選擇性地忽視掉某人的胡言亂語,“過幾天,史大哥就要回蒙古了,夏天香料不好保存,也不能一直耽擱……”
“哦,那也好,”蘇偉灌了一口酸梅湯,“我打算把生意再鋪開點兒呢,回頭讓史大哥多收些皮料上來,等申文彥下一批——”
“史大哥說,”王相卿打斷蘇偉的話,若有若無地苦笑了一聲道,“讓我跟他一起走,京城這邊讓杜宏留下來。”
“啊?”蘇大公公后知后覺地直起身子,“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王相卿彎了彎唇角,看著蘇偉沒說話,蘇偉才有些窘迫地撓了撓后腦勺,“我忘了,你是山西人。蒙古那邊兒,你們要忙的事兒也很多吧?”
“是啊,”王相卿低下頭,“在蒙古做買賣跟在中原不一樣,很少有固定的城市和市集,我們都是帶著馬隊、駱駝隊馱著貨物進入各個部落交換。我帶的馬隊主要是往科布多去,那邊形勢復雜,策妄阿拉布坦常與邊境發生摩擦。我不回去,其他人是不敢帶貨物過去的。”
“王大哥好厲害,”蘇大公公泛起星星眼,隨即又有些舍不得地道,“那你這一回去,我們是不是很長時間見不著面了。”
王相卿沒有說話,蘇偉有些落寞,垂著腦袋半天不吭聲。
“蘇弟,這是舍不得我?”王相卿歪了歪頭,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蘇偉鼓了鼓腮幫子,直起身子拍拍王相卿的肩膀道,“舍不得啊,從吉盛堂開始籌建,咱們就在一塊兒了。王大哥是最好的生意伙伴,最講義氣的兄弟。”
王相卿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也伸手拍拍蘇偉的肩膀道,“蘇弟放心吧,我就去科布多走一趟,保證很快回京。”
七月十八,八爺府
時近傍晚,后院突然傳來一聲驚叫,一個身上滿是血痕的小廝被個婆子推到嘉儀的跟前。
嘉儀連往后面退了幾步,好在被繡香及時扶住,才沒有摔倒在地。
“烏喇那拉氏,”八福晉昂著頭走進院子,“你是得了幾日寵幸,就不知東南西北了?還是心心念念著娘家,罔顧貝勒爺對你的看顧呢?”
“福晉,”嘉儀征愣地看了看地上的小廝,又抬頭看了看八福晉,“我只是讓楊武給母親送點兒阿膠,沒有別的心思啊。”
“阿膠?”八福晉一聲冷笑,“你娘家有四嫂這位王妃在,還會缺什么阿膠?我看你是得了什么消息,想借著娘家人傳到雍親王耳中去吧?”
“不是的,我沒有,”嘉儀慌亂地搖著頭,“真的只是一些阿膠而已,妾身對貝勒爺是一片真心的,怎么會——”
“我倒聽說,”八福晉打斷嘉儀的話,面露寒色,“你這些天總在貝勒爺的書房里伺候,有時候外臣來拜見,都不知告退避諱,你還說你沒動什么歪念頭?”
“沒有,福晉你誤會了,”嘉儀跪到地上,“妾身從來不敢參合進貝勒爺的正事兒中,有人來的時候,妾身都是一早回避的,福晉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沒有——”
“是不是冤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八福晉瞪了嘉儀一眼,抬起頭道,“來人啊,給我搜!”
“不能啊,福晉,”繡香慌忙擋到人前,“這是我們格格的房間,怎么能讓這么一幫人亂翻呢,福晉——”
“大膽!”八福晉秀眉一豎,沖身旁的婆子使了個眼色。
婆子上前拉住繡香就是一巴掌,緊接著一幫丫頭小廝就闖進了嘉儀的臥房,將衣飾鞋襪翻得亂七八糟,床上的繡枕錦被也都被扔到了地上。
此時,嘉儀與繡香已經都明白,福晉這次來根本就不是搜查什么證據的,只是尋個由頭羞辱她而已。
鬧騰了一個多時辰,什么都沒搜出來,嘉儀已經哭腫了眼睛,繡香的臉頰也高高腫起,八福晉總算是滿意了些,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帶著下人施施然地走了。
凌亂的院落,大開的屋門,過往的奴才都偷偷瞄一眼這對狼狽的主仆,便低著頭跑了。
嘉儀癱坐在地上,半個身子都涼的沒有知覺了,才被人拽著胳膊扶了起來。
“格格,快別傷心了,”毛氏將嘉儀扶到屋內榻上,又吩咐了下人收拾屋子,繡香也被遣下去上藥,“福晉的性子,滿京城都知道,您這么受寵,她怎么可能不管不問呢。”
嘉儀抿著唇角,珍珠似的淚滴撲撲簌簌地往下落,“等貝勒爺回來,我要告訴貝勒爺,福晉這樣侮辱我,我總不能一口氣咽下去!”
“哎喲,”毛氏拉住嘉儀的手,溫聲勸慰道,“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啊。她是福晉,您是格格,您要是和她對著干,不是自討苦吃嗎?再說,福晉鬧得這樣大,等貝勒爺回來,一準聽說了。您還是穩著性子,別讓貝勒爺以為您也是個咄咄逼人的。”
嘉儀抿了抿唇,略一思忖后點了點頭。
毛氏輕嘆口氣,忙叫人打了水來,伺候嘉儀洗漱。
夜色漸深,貝勒府里越發沉寂,凈了臉的嘉儀侯在窗口,卻遲遲不見有人前來。毛氏陪在一旁,看著嘉儀越發蒼白的臉色,捏著帕子掩去了嘴角的一絲冷笑。花園的燈籠亮起,有去前院打探消息的小廝,匆匆而來。
“怎么樣了?”繡香連忙把小廝帶到門口,“貝勒爺還沒回來嗎?”
小廝抬頭看看繡香,躊躇了半晌才輕聲道,“貝勒爺一早就回來了,在福晉院里用了膳,現在歇下了……”
嘉儀身形一晃,向后栽倒,毛氏眼明手快地匆忙起身扶住,“哎喲,格格,快坐下。”
“小主,”繡香揮退了小廝,給嘉儀倒了碗熱茶,“貝勒爺興許還不知道呢,您要當心身子啊。”
嘉儀緊緊抿著唇角,身子抖動了半晌,才哭出了聲。
“唉,”毛氏坐到嘉儀身旁,輕輕撫著她的背,“您也別想不開,這要是別的事兒,貝勒爺是絕對不會不顧及您的。只是,一牽連到雍親王府——我進府的時間也不長,只聽下人們說,八福晉小產時就是貝勒爺跟雍親王斗得最激烈時。雍親王有太子幫襯著,咱們貝勒爺吃了很多虧,還曾經被削爵拘禁,關進宗人府大牢呢。這里面的事兒,一時半會兒真是扯不清。”
嘉儀靠在毛氏的懷里,流淚的雙眸漸漸露出一絲陰狠。
七月二十,京郊大糧莊
福晉生產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四阿哥讓人在院子里收拾出了產房,又接了幾位太醫和接生嬤嬤在莊子里住著。
福晉的身子自打弘暉阿哥去世后就一直不太好,這個孩子懷的也頗為辛苦,到了臨產的前幾天反應更大,吃東西都很困難。
“王爺不用太擔心,”丁芪在書房里向四阿哥稟報道,“幾位太醫給福晉開了食譜,雖說吃得不多,但總能保存些力氣,生孩子時不會有大礙的。”
“那就好,”四阿哥靠著椅背點了點頭,心下知道也是因著佳暉沒能當上王府長史,讓福晉又生了悶氣,“回頭讓福晉的娘家人進府陪著,有親人在,總能舒坦些。”
“王爺考慮周到,”丁芪行了一禮,俯身告退。
“在莊子里生產行不行啊?”蘇偉搬了椅子坐到冰山邊兒上,“我總覺得回府里安穩些。”
四阿哥伸手把蘇偉的椅子往自己旁邊拽了拽,“府里剛修葺完,味道太重,再說現在也熱,莊子上還能涼快些。朝廷里,眼下也挺消停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六部都蠻老實的。”
“主子,”正說話間,張保進了屋子,“張廷玉大人求見。”
“還老實呢,來事兒了吧,”蘇偉瞥了四阿哥一眼,迅速把椅子歸位,帶好帽子站到四阿哥身后。
張廷玉進了書房,額鬢滿是汗珠,蘇偉給搬了椅子,又上了碗涼茶。
“多謝蘇公公,”張廷玉向蘇偉點了點頭,把帶來的章折呈給了四阿哥。
“王懿?”四阿哥蹙起眉頭,“他怎么會突然參奏起托合齊了?”
“微臣也很困惑,”張廷玉深吸了口氣,“不過,這個王懿一向秉公執法,清正廉潔,如今他正任刑部給事中,想必是掌握了托合齊欺罔不法、貪惡殃民的實證。”
“王懿……”蘇偉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眼睛道,“不是那個王編修吧?”
四阿哥托著下巴點了點頭,“就是他,在張謙宜之后,給爺當老師的。”
張廷玉長嘆了口氣道,“微臣就是聽說了這個,才急忙來向您稟報的。王懿雖說跟王爺來往不深,但到底做過您的老師。這不遠不近的關系,最容易讓人起疑。萬一,太子那邊懷疑是您指使的——”
四阿哥沒有說話,只是神情上冷峻了幾分,蘇大公公突然不覺得熱了,背上涼絲絲的好像盤了一條毒蛇。
“還不只是這樣,”四阿哥沉吟了片刻開口道,“齊世武跟太子的關系不淺,如今他剛剛就任刑部尚書,王懿就參奏了同為太子僚屬的托合齊,齊世武肯定咽不下這口氣。以后王懿的日子不會好過了,但他又到底是我的老師……”
“王爺,依王懿大人的性情,當是不會投靠八貝勒的。畢竟他對您都十分避諱,顯然是不想卷進皇子之爭中的,這一次應當是被人利用了,”張廷玉沉下嗓音道。
四阿哥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到書架前,“王懿的品行我是了解的,所以我才更加擔心。若是齊世武阻撓他彈劾托合齊,怕是會讓他更加懷疑,如果再被他查出了齊世武、托合齊與太子的關系,這局面就更難扭轉了。”
“王爺,王懿的奏折內閣應該已經遞上去了,”張廷玉蹙著眉頭,沉下嗓音道,“太子那邊,要早做準備才好啊。”
隔天,步軍統領托合齊被刑部給事中參欺罔不法、貪惡殃民等款已是舉朝皆知。早朝上,康熙爺倒沒有其他顏色,只是把奏折發給了托合齊,讓其明白回奏,并囑刑部調查此事。
毓慶宮
書房里,太子一人坐在棋盤旁,侍衛統領衛敏俯身行禮后稟報道,“殿下,雍親王去永和宮看過德妃娘娘后就出宮了,并沒有往毓慶宮來的意思。”
“老四一向聰明,”太子往棋盤上落了一枚黑子,“他的老師參奏托合齊,跟本殿有什么關系。這皇宮里,都是皇阿瑪的眼睛,一言一行都不能錯了半分。”
“可是,”衛敏皺了皺眉,“王懿跟雍親王的關系實在讓人懷疑,年羹堯如今升任四川巡撫,十三阿哥也從行宮回了京城,雍親王若是有了不臣之心,殿下可是十分危險啊。”
太子捏著白子半晌沒有動,末了輕嘆口氣道,“王懿是胤禛的老師,我不信胤禛會讓自己的恩師卷進這進退兩難的地步里。你派人通知齊世武,不可太過為難王懿,皇阿瑪那兒暫時沒有處置托合齊的意頭,讓他不要一時沖動,反而壞事。”
“是,”衛敏俯身領命,躬身而去。
衛敏走了半晌,太子才又下了一子,看著未變半分的死局,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初子!”
一個臉生的小太監捧著涼茶,聞聲而入,微胖的臉上帶了些細密的汗。
“你倒懂事,”太子輕聲一笑,端過涼茶抿了兩口,“看你熱的,回去換身衣服,吃點兒涼的再過來伺候!”
“奴,奴才不熱,”小初子捏著袖子擦了擦滿臉的汗,“奴才伺候殿下。”
太子彎了彎唇角,不再多說,轉而緩步走到窗前,看著艷陽高照的晴天,長長地吐了口氣。
入夜,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避過長街巡邏的侍衛,由旁門進了八爺府的后院。
嘉儀的小院中亮著一點燭光,侍女繡香拎著個包的嚴嚴實實的籃子走進堂屋,“小主,”繡香皺著鼻子,盡量將籃子拎的離自己遠了些。
嘉儀瞥了一眼繡香,目光森冷,“怕什么,西城的疫病不都控制住了嗎,根本就不是天花”。
“是,”繡香抿了抿唇,依然不敢湊得太近。
“行了,拿下去吧,”嘉儀向后靠到軟墊上,“怎么處理不用我多說了吧。”
“是,奴婢這就去,”繡香福了福身,拎著籃子趁著夜色出了府。
七月二十五,京郊大糧莊
福晉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福晉的長嫂烏雅氏與二嫂富察氏都被接進了莊子。
接生嬤嬤給福晉檢查了身子后,放輕了聲音道,“王妃不要太過憂慮,孩子的胎音很正常,只是日子還沒到罷了。這幾日,王妃盡量少走動,吃些清淡養氣的食物,肯定是沒有大礙的。”
“我知道了,多謝嬤嬤,”福晉靠在軟榻上,讓詩瑤給了賞,送接生嬤嬤出去。
富察氏上前給福晉掖了掖毯子,柔聲安慰道,“你已經是第二次了,生產時肯定順當,不要害怕,咱們到時都在產房陪著你。”
福晉與富察氏的關系更加親近些,是以微笑著點了點頭。
烏雅氏見狀抿了抿唇沒說話,轉頭望向門外,見自己的侍女拎了食盒來,忙起身道,“對了,家里給你送了紅棗白糖糕來,是咱們家老廚子做的,我讓人給你熱了,你就著小米粥吃上兩塊可好?”
“恩,我正想著呢,”福晉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烏雅氏接過食盒,將糕點擺在軟榻的炕桌上,福晉端起粥碗,突然一陣惡心。
“哎呀,快拿走,”富察氏把糕點端到一旁,給福晉輕輕拍拍背,“這糕點太膩了,姑奶奶怕是吃不了。”
正說著,詩瑤邁進屋門,向福晉福了福身,“主子,王爺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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