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苑后院原本就是下人居住的耳房所在，環境自是稱不上別致，空蕩蕩的院落連片樹蔭也找不到，堅硬的黃土經過無數年踩踏變成白色，炎陽流熾，灑落地面后蒸騰起來，將整整齊齊站在院中的漢子曬得皮肉滾燙，他們卻似無所覺，像沙漠中的胡楊，紋絲不動。
有風乍起，隊列后方一條漢子動了，他抬手胡亂抹了抹臉上汗水，罵道：“直賊娘，誰家的知了叫得心慌……燕公子早走了還站給誰看……”
兩句話后，無人應聲，他便向左側靠了靠，“老娃，你說燕公子會不會嚇唬俺們，肉佛方肥那般高手，還十多人，甚么時候成了河里魚鱉，一抓大把？他只怕是不舍得費錢，不愿再將養這么多人，想嚇走俺們？”
一個鍋里討飯吃多年，諢號“老娃”的漢子長得面嫩，脾性也好，往日打牙犯嘴從不紅臉，這天不知怎地迷了心竅，他話音剛落，老娃紅著眼轉頭看他，正驚異間，猛不防臉上已挨了重重一拳！懵迷間，只覺臉面上滿是拳頭，霎時便頭眼生黑栽倒在地。即便如此，老娃猶自狀若瘋虎，騎在他身上左右開弓，一拳拳重重落下，汗珠隨著拳影四處亂濺，嘴里不依不饒：“嚇你！不舍得費錢！嘴賤！讓你嘴賤！嘴賤……”
烈日下暴曬時久，人人頭眼生黑，反應亦頗為遲鈍，待左近伴當費了牛力將老娃自他身上拉起時，他的臉已然烏青腫大了一圈，后槽牙掉了無數，人也昏迷不醒……
池魚兒擠進人群時，老娃仍在發瘋，被數人扯著還伸腿向前亂蹬個不停。
“嘴賤！讓你嘴賤！嘴賤……”
顧不上理會老娃，池魚兒先蹲下來，探了探地上那人鼻息，隨后喊了兩人將他抬到廊檐下陰影處，這才走到被人摁著的老娃臉前，苦笑問道：“哥哥，何至于此……”
都是熱血精壯，牛勁頂上打架斗毆并不罕見，可如眼前這般下死手的還真不多，況且出手的是老娃，公認的面善心軟……
老娃喘著粗氣從旁人手下掙脫，起身后擦了擦臉，泥土胡亂涂抹不分眉眼，他卻渾然不覺，通紅的目光望了周遭片刻，重聲道：“燕公子沒嚇俺們！從寧海軍出來，若無燕公子收留，俺們這群孤魂野鬼還不知是什么下場！何況燕公子給的錢更足！俺們旁的本事沒有，賤命一條！哪個沒卵蛋的今日敢逃，一輩子有人戳你脊梁！”
語氣極重，渾不似從老娃嘴里說出，眾人詫異地盯著他看，池魚兒皺眉問道：“老娃哥哥，你怎知道燕公子沒嚇俺們？”
“俺就是知道！”老娃重重跺腳，“池都頭，俺有緊要事求見燕公子，你趕緊通傳去！”
……
池魚兒和老娃走后，眾人仍是默不作聲，隊列散了，他們便三五成群湊在一起，有人直接坐到地上，讓高個的給自家擋住日頭。被老娃打暈那人醒轉過來，雖說吃了大虧，可他顯然能感受到周遭壓抑的氛圍，齜牙咧嘴低聲叫罵，幾聲之后，別處壓著嗓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方肥啊……往年俺吃酒夸口江湖好手算不了甚么，從不敢惹俺們寧海軍……可年后在州府前，李二郎只是擋了他的道，被他隨手一推，像個稻草人輕飄飄摔出好幾丈……后來……抬起來險些閃俺一跌，根本無處著力，骨頭全是酥的，入他娘像團肉泥……”
一陣沉默。
這人所言眾人皆親眼所見，寧海軍散伙亦有許多不愿再受管束，淪為街上碼頭閑漢，甚或直接入了幫派，可對他們來說，當日之事歷歷在目，對習武之人，尤其是方肥余悸不減，不敢上街頭閑混，這才來四時苑看家護院，求個安穩糊口。
“入他娘！”有人忍不住叫罵，“瞎了眼的老天不給活路……”
“怎沒給你活路？燕公子不是說了，遮莫你走，不留，工錢亦不少分毫，走了不就安穩了？莫不是你不舍那一千兩死人錢？要錢不要命？那便留下，若不巧你死俺活，錢咱替你使，嫂嫂和侄兒你也放心罷！”
這陰陽怪氣的聲音滿是混不吝，眾人皆是啞然失笑，方才叫罵那人揮手一突打在這人頭上：“楚風，你早晚要死在這張嘴上！”
楚風毫不在乎，他本坐在人后躲太陽，此時趁勢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塵土，身后沾染的卻是不管：“那敢情好！咱更不能離開四時苑了，死在嘴上旁的地方沒人包賠一千兩銀子，咱老娘的日后也沒了著落……咱是認定了燕公子！”
說話間他偏了偏頭，張口就罵：“王墩，直賊娘傻愣愣杵著干鳥？不嫌日頭燒得慌？走，隨咱去前院找張姥姥再立個契約坐實了那一千兩銀子！你這廝鳥一人吃飽全家不饑，還指著跑？你若跑了誰替咱抗盾擋刀……”
他說著走著，名叫王墩的漢子忙不迭跟上，在寧海軍這群操船弄水的精干漢子中，王墩竟是出了奇的高大渾厚，活生生一面肉盾！
“楚十將，等等俺……”
“俺也去……”
……
霎時間，三五七人跟著他向前院走去，楚風邊走邊啰嗦：“這便對了，本就是廝殺漢，遇事拿刀說話便是，學甚鳥的大頭巾左思右想！燕公子七竅玲瓏心，良善過了，下令便是，偏生讓選，咱會選個鳥啊……咱只知道娘打小教咱吃水不忘挖井人，領著人家錢銀過活，人家讓你走，你真走了能安生嗎……王墩，你上月的月錢還在嗎？聽燕公子意思，早去了還能告個假出門，咱帶你去個好耍處，破了你的童子身，也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哈哈�！�
在他的絮叨聲中，后院的人一個個跟著走了出去，若稍有留意，他們大多三五成群，仍保留著寧海軍時建制習慣，一撥撥出門，打頭的仍是當初十將、將虞候、承局、押官，很快后院就只剩了兩群人。
到得此時，被老娃打那人腦袋已腫成了豬頭，他仍坐在門檻上叫喚呻吟，不時伸指輕輕碰一下臉，便會倒吸一口涼氣，低聲喝罵：“入他娘，沒看出來這廝鳥下手真黑！”
有人輕輕湊將上來，呵腰打拱：“段虞候，十將不在……俺們去嗎……”
聽他的意思，老娃竟是他們這隊人的十將，而眼前挨打之人正是將虞候，怨不得方才他未有還手……
聽到這人問話，姓段的將虞候頭也不抬罵道：“直賊娘不去干嗎？燕公子出手豪奢，定有辦法賺來，俺們為甚么要替他省錢。俺是臉腫了又不是手腫拿不了刀，還能砍人！入他娘平常玩笑也不見老娃哥發飆，這頓拳挨得虧……”
“那……旁人都走了……”
“急個鳥甚，寫契約不要時間？簽字畫押不要時間？雖然俺們大字不識……入他娘摁個手印真不費功夫，走走走，俺們過去�！�
被人扶到了院門口，段姓虞候迷糊間覺得不對，拍著伴當停下，使勁朝后扭頭望去，還有十余人未動，他使勁睜眼瞅了瞅，大聲問：“蔣褲襠，你真要逃？楊二喜，你這廝鳥又是何意？你真怕楚風睡你的婆娘打你的娃？你將心放到肚子里，俺段干不死，認了你家干親！”
同樣的話，楚風說出來讓人一聽便知是在玩笑，從他口中吐出，卻讓人忍不住想在豬頭上再砸幾拳……即便如此，楊二喜卻直若未聞，低頭不發一言。
片刻后，段干盡顯不耐，朝地上唾了一顆帶血的牙齒，罵道：“呸！直賊娘沒卵蛋的孬種！也不嫌虧心！左乙隊的哥哥要去跟俺走，站那孬種旁邊不嫌丟人！”
說完不管不顧帶人便走。在他身后，有幾人一聲不吭到楊二喜面前行了一禮，跑步攆上他們，卻也有人留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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