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菁來的時候，燕青正閉目蜷在躺椅里吱吱呀呀晃悠，有只手探到下方，那里是咸魚四腳朝天躺著，他正不停地為它撓癢癢，咸魚的眼睛便似睜非睜，昏昏欲睡的感覺。一主一狗各得其樂，只是苦了織娘，手持團扇不住為他倆扇風……

    “走了十九人，尚余一百零八，呵……倒是與公子所著《水滸傳》也似，一百零八將……”

    初時自扈三娘口中得知消息的震駭與驚慌早已被張菁壓了下去，她這時說起話來語調輕松，像是即將面對的只是土雞瓦犬，不值一提。

    燕青未有睜眼，嘴角咧了咧算作笑了：“這么多傻子，何苦來著……張姥姥，方才外間的喧鬧所為何事？”

    “呃……”張菁轉了轉眼珠，“妾身也未多說話，只是覺得身為家中護衛，當出力之際卻遇匪而退，也就公子菩薩心腸，放諸別處打死也是該當……那些不愿走的氣憤不過，吵嚷了幾句……”

    她正說著，望見燕青睜開了眼簾，似笑非笑看她，索性不再解釋，瞪了對方一眼，閉口不言。

    能獨立支應四時苑開辦多年，張菁亦不是綿軟性子，這時面對危局，照她以往行事，豢養的刀手若不從命，怕早就生殺了，哪像燕青這般，提前告知危險，放任自流。

    她雖不滿燕青做法，倒也未有直說甚么，一切以燕青決斷為主，但也免不了會說些冷言冷語，挑起旁人怒氣。方才便是有人厚顏來結算薪餉，被留下的人好一通羞辱。

    “你呀……”燕青站起身后搖了搖頭，卻也未有再說甚么，轉身看向躺椅，“張姥姥，這椅子是之前我和織娘請人做的，那家伙手藝一般，人也笨，好多天才做了這么一把，吱吱呀呀亂響，不結實，以前是應付著過，此番事了，你再找個厲害的匠人為我認認真真做一把來。”

    “十把也成！只求你能周全！”

    不經意間，張菁終于掩不住心中情緒，話語也帶了顫音。燕青沉默了少許，笑了起來：“別擔心……兩年了，我早就發現活著很難，但若被人殺掉，那也極不容易……”

    “后手總要準備的。”

    燕青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張寫好的宣紙遞給張菁：“香皂怎么做織娘曉得，前幾日我閑來無聊，又想起《天工開物》一些片段，這法子是用來做白糖的，真正的白糖，像雪像冰，不是你平素見到的琥珀色糖霜，法子簡單，但你若做出來當稀罕物事來賣，利潤不低。這些日子過后，若我真生了意外，你去找蔡鋆尤俊他們商議，有這兩項營生，便不需要你再開青樓費心耗神了。烈酒別賣，麻煩……對了，借周掌柜的錢他大抵不會死纏不放，但我允了人家的一千兩你必須得出，莫讓我言而無信。”

    燕青說得輕松，可說著說著，霧氣便撲滿了張菁雙眼。張菁接過燕青遞來的宣紙后，本想看也不看當即扔回去，可還是死死攥在了手中，睜著霧眼凝視著他，像要刻在心里。

    “浮生他向來言出必踐，他若有個萬一，我絕不會讓旁人對他有絲毫埋怨……無論活人死人……”

    等了許久不見張菁應聲，燕青笑著再次搖頭，緩緩走到她的面前，迎著她的眸光，坦然伸開雙臂摟住了她，察覺她的緊張和不安后，微微拍了拍對方肩膀，在她耳畔輕聲道：“安心啦……以前我刻意尋死屢屢不得，想來這賊老天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頓了頓，他的嗓音愈發輕柔，像是呢喃，像是感慨：“謝謝你……去年收留我，今年又讓我住來四時苑……你不明白這對我有多么重要……你在我心中就是小仙女……”

    宣紙在張菁手中被攥成了一團，張菁僵硬的身子慢慢變得酥軟，整張臉也埋在了燕青胸前，腦子里一片空白，到得最后也沒記清燕青說了什么，只有一個呢喃聲不停回蕩——“謝謝你……小仙女……”

    “原來他不是在拿我說笑，他真把我這個年老色衰的……呵……當成仙女啊……”

    暈暈乎乎中不知燕青什么時候放開了她，張菁恍惚中記得燕青也抱了抱織娘，說了什么全然不知，只記得走的時候織娘和咸魚也隨她去了自住的院落。

    “張姥姥……”

    走到了院門外，突然響起的織娘喊聲驚醒了張菁，張菁不自然地笑了笑，問道：“怎么了？”

    織娘顯然也是哭過，眼睛紅紅的，語調倒并不驚惶：“這次遇到的事，是不是比城墻下公子會更危險一些？”

    經營四時苑多年，各色人等張菁都曾遇過。雖說四時苑走的是清雅高端的路子，可有些綠林大豪人模狗樣附庸風雅，張菁亦不會將銀子往門外推，眼前的局面隱隱清楚。想了想，張菁咬著下唇說：“若說公子在城墻下是猛虎斗群狼……不是狼，是老鼠……的話，那這次便是公子領著一群老鼠，與一群猛虎搏命……織娘，你覺得哪個更危險……”

    織娘愣了愣，急聲道：“那公子為何不讓蔡知州幫忙？蔡知州陳參軍手下官差無數，他為何讓盧員外去州府借兵刃甲胄，還特意囑咐瞞著蔡知州……推說操練下屬……”

    “妾身也不清楚。”張菁搖了搖頭，這才注意到手中被揉成一團的宣紙，愣了片刻，連忙松手展開，她看著宣紙，回想燕青方才的話，顯得矛盾，燕青像是在交代后事，卻又未讓她們躲避……遲疑著說，“公子手段莫測，這次未有讓我們離開，只是叮囑在院子里不出，想來會有些把握的。”

    “不是！”織娘連連搖頭，“早些時候池都頭領了一位叫老娃的十將來見公子，說他是皇城司的諜子，這次匪徒要來，是皇城司在背后指使的！公子便說有李大家在的地方，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倒省了他多費一點心思！”

    燕青見人做事向來不避織娘，織娘雖然也懂分寸，可有些事總會無意中聽到看到，這些事張菁自是不知，此時聽她說完，不由伸手掐住了織娘手臂。

    “你沒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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