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離開樸居的時候已經戌時過半，泰寧街上除了幾家酒肆，其它店鋪已經打烊。

    街道上冷冷清清，大約是因為三國使臣入京，街道上多了許多巡邏的隊伍，平均兩里地，就能發現一組，隊伍的人數也不多，每組大約十來人。

    大紅燈籠高掛，冬日天寒，街道盡頭已經有淡淡的薄霧升起，馬車轱轆轆前行，遠處不時有巡邏隊伍的腳步聲傳來，昏黃的光線映照下，街道上顯得更加空曠。

    蔚藍撩開車簾看了陣，索然無味的放下車簾道：“這就是舉國歡慶啊！”這陣仗，比之后世，真的是寒磣得可憐，甚至連某些個古鎮的深夜時分都多有不及。

    白貝并不清楚蔚藍心底的腹誹，聞言笑著道：“確實如此，小姐平日里極少出門，大約也沒見過晚上的泰寧街，這街道平日里可不是這樣，晚上戌時一過，街道上連半個人影也看不到，今日也是例外了。”

    她說著有些感慨道：“畢竟是都城，比之折多山，這已經好上太多。”

    “折多山的夜晚什么樣子？”蔚藍想了想，道“可是方圓幾十里不見人煙，晚上黑黢黢一片？”想也知道，四大家族分布在折多山的范圍并不密集，幾乎各自占了一個山頭，而古人習慣早睡，除了喜歡眠花宿柳的，酉時過后，基本已經歸家，街道上能看得到人才叫怪了。

    可折多山沒有這樣的條件，放眼望去，大約除了山還是山。

    馬車里掛了盞羊角燈，白貝聞言點頭，目光中劃過一絲懷念，“一到夜間，只聽得到風聲。當然，也不全然是黑黢黢一片，因著折多山山勢較高，視野開闊，夜間也是有景色可賞的，可以看星星看月亮，尤其是每年的夏季與仲秋前后。

    夏季算得上是折多山上最好過的季節，一則各類蔬果出產較多，便是不用去集市買，也能自給自足。二則氣候涼爽，白日里若是無事可做，就算在山上走上半天，也不見得會出汗的，等入夜之后搬了涼榻在院子里看星星，只覺天幕深藍繁星閃爍，更兼之涼風習習，當真是遠離喧囂心曠神怡。

    到了仲秋則更好，磨溪溝附近的草原上野花盛開，放眼望去五顏六色的一片，花香飄散在風里，一天二十四個時辰，只讓人恨不得在草地上滾上幾圈，便是不回家也是行的。

    除此之外，我曾祖父和祖父都喜愛桂花，百年前舉家遷至折多山時，雖然金銀財物沒有，但書籍與各類花草卻帶了不少，便是搬遷途中困難重重，也沒放棄。

    我至今記得，我家院里種了十幾棵桂花樹，這些樹從我們搬到折多山，就已經扎根，到我幾歲的時候，這些樹已經長得很大，每到仲秋前后，桂花開得繁茂至極，星星點點的掩映在綠葉之中，無論是摘了泡水喝還是做糕點，都極為美味。

    秋季正是風大，有時我陪著祖父在樹下看書，能落了滿頭滿腦的桂花，連心肝脾肺里，似乎都充斥著桂花的香氣。

    除此之外，秋季也是草原和山林里各種野物長得膘肥體壯的最佳時間，草原上的黃羊和野兔，山林里的狍子與野豬，我小時候嘴饞，每到秋季總會央了哥哥們帶我去打獵，若是打到黃羊，便就地尋了有溪流的地方架火烤了，那黃羊正是貼了秋膘，剝了皮外面一層約莫一指厚的肥膘，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等外面一層烤得半干，再刷上野蜂蜜，那味道，用匕首割下一小塊，邊烤邊吃，外酥里嫩，咬口生香。”

    白貝說著砸吧砸吧嘴，一臉的回味相，“小姐想想，秋高氣爽，藍天白云晴空朗朗，四周野花盛開花香宜人，不遠處黃羊烤肉飄香，再加上溪流潺潺淙淙泉水叮咚，還有什么值得人煩心憂愁的？神仙日子也差不多了，哎，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再回去看看。”

    蔚藍聽罷滿臉沉思，但卻不是因為被白貝所描繪的美景與美食所吸引，而是思索著折多山的地勢與周邊環境，考慮著要不要親自去一趟折多山。

    待白貝說完，她斂下心神，挑眉道：“別急，你一定會有機會回去的，到時候我跟你一起。”

    “真的？”白貝眼睛一亮，“小姐是跟我回去打獵？不對，不對，您什么時候有心思玩耍了，難道是有別的想法？”

    在白貝看來，她跟著蔚藍已經有兩個多月，蔚藍除了正事還是正事，平日里可沒見她對游山玩水有什么興致，“難道是為了鄧家？”除了這個，白貝想不到別的。

    蔚藍垂下眼眸，何止是為了鄧家。

    如今梅朵雪山通道被毀，劉大海身死，尹尚在啟泰的經營，除了這兩處，大概就只剩下鄧家。鄧家已經被擺在明面上，就算自己和老爹不出手，外祖父與姜衍也必定會出手。

    便是鄧家有尹尚做靠山，可畢竟在啟泰的地盤上，尹尚鞭長莫及，一旦外祖父與姜衍聯手，想要鏟除鄧家，也不過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鄧家又哪里值得她多費心思，只需留意鄧家與秦姓富商之間的關系即可。

    她心中所想，實則是另有打算。連云山往西有蔚家軍坐鎮，往北則是啟泰腹地，而折多山地勢特殊，山中可埋兵，山下可牧馬，往西可直通大夏尼瑪城。

    蔚藍輕叩著膝頭看了白貝一眼，她將牯牛山買下來，原就存了別的想法，若果真如白貝所言……蔚藍思忖著，轉瞬間，就已經將折多山納入自己的開拓范圍。

    可思及鎮國將軍府的立場與姜衍，蔚藍又頭疼的扶了扶額。老爹的態度暫且不論，只姜衍這邊，就不得不多做考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若姜衍真的拉了姜澤拉下馬，鎮國將軍府勢大，誰又說的準姜衍到時候是個什么態度？

    可她也不愿意將整個鎮國將軍府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中，任由別人來決定生死。

    “再說吧，此事先不急。”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先將身邊的事情理順，先避過謝琳與姜澤的第一波攻擊。

    白貝知道蔚藍主意大，聞言也不追問，執壺給她倒了杯茶道：“小姐晚上吃了不少辛辣之食，先喝熱茶。”

    蔚藍頷首，剛端起茶杯，便聽得一隊人在馬車前停了下來，緊接著一道聲音傳入耳中，“車上何人？”

    聽聲音還是道正出于變聲期的鴨公嗓子，蔚藍聞言唇邊漾開笑意，施施然喝了口茶，但卻并未出聲。

    駕車的靳叢是伏虎營將士，也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他將馬車停下，狐疑的看了對方一眼，一板一眼道：“府上乃是鎮國將軍府。”

    來人個頭不高面容稚嫩，聽了靳叢的話，他拍了拍腰間的配刀，面上揚起笑臉道：“喲，原來是鎮國將軍府上，不知車上是哪位？今日三國使臣進京，沒事別在街上瞎晃蕩，出了什么事兒可就不好說了”

    這話說得委實有些不客氣，靳叢才剛回京，并不認得此人，可從裝束上卻可以判斷，此人是巡城衛的人，他抱了抱拳，沉聲道：“不勞小兄弟掛心，咱們這便回府，不耽誤小兄弟辦差。”

    鎮國將軍府自然是有狂傲的資本，來人被噎了一下，見靳叢是個硬茬子，眼珠子轉了轉，開口道：“你說是鎮國將軍府的人就是鎮國將軍府的人？這馬車上又沒有標記，車上之人藏頭露尾，連面都不敢露，小爺不得不懷疑你這車中藏有什么貓膩！”

    蔚藍和靳叢還沒吭聲，不遠處跟在蔚藍車后的鳴潭與鳴溪已經深吸了口氣，這表少爺也是膽肥，找茬竟然找到蔚大小姐跟前來了，依照主子對蔚大小姐那稀罕勁兒，若真的惹惱了蔚大小姐，表少爺回去，少不得被修理一頓。

    靳叢心中生怒，但卻并未表露，只深深看了羅楨一眼，待要說話，白貝已經掀開車簾，蔚藍探出個頭來，她打量了下四周，又看了眼羅楨，見他身上穿著鎧甲，微微抬著下巴，面容俊俏，長了雙姜衍如出一轍的桃花眼，不由笑瞇瞇道：“羅楨啊，今日是你負責巡視跑馬巷？”

    此處正是泰寧街與跑馬巷相接的拐角處，蔚藍甫一聽到對方的聲音時，就對來人的身份有所懷疑。

    一則，負責巡城的是京畿巡城衛，就算有人要針對她，也絕對不會選擇在跑馬巷動手，更不會通過巡城衛，且對方的語氣雖然很沖，卻并無惡意。

    二則，巡城衛雖然人多，可上京城也不小，怎么就偏偏分派了個愣頭青到跑馬巷來？

    而羅楨在巡城衛供職，之前曦和院走水，羅楨帶人恐嚇陳氏與孔氏的事情，蔚藍已經聽姜衍說過。

    是以，待看清對方的面容，蔚藍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這是定國侯羅榮的次子羅楨。

    來人正是羅楨，他看到蔚藍先是一愣，緊接著聽蔚藍直呼其名，不由得瞪大眼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羅楨？”他上上下下打量蔚藍，見蔚藍笑容可親，一雙鳳眼笑成了月牙，燈光下面上白皙如玉，有些不自在的別開臉去。

    他才不掛心蔚藍的安危，不過是因為姜衍今日特地要了樸居最好的雅間邀蔚藍用飯，又把他趕走，他心里不痛快，想要看看蔚藍到底長得什么模樣，能讓自家表哥被美色所惑，不顧兄弟友愛將他趕走罷了要知道，在蔚藍出現之前，表哥可是最疼他的。

    靳叢與白貝幾個聞言也是有些詫異，對于羅楨此舉的用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上京城里姓羅的不多，能小小年紀在巡城衛供職，自家小姐又是一副熟稔的樣子，那定然是睿王的外家定國侯府，看對方的年齡，應該是睿王的表弟，可睿王的表弟來找自家主子的茬，又算怎么回事？往日里也沒聽說過睿王與定國侯府有什么齟齬啊！

    蔚藍也不清楚羅楨的用意，見他這副樣子只覺得好笑，又記著離京之時，羅楨趕到曦和院逼得孔氏杖殺了兩個婆子，感激之下也不與他計較，只道：“因為你臉上寫著你是羅楨啊！你在這攔路，可是有什么要事？”

    羅楨扭頭看了她一眼，到底還是顧及著身后跟了十來個兄弟，擺擺手道：“無事，天色晚了，小姑娘家家的別在外面瞎晃蕩，趕緊家去吧！”說罷，也不等蔚藍回話，帶著人氣勢昂揚的往另一頭走去。

    蔚藍懵了一瞬，回過神來羅楨一行人已經走到巷子拐角處，她放下車簾笑道：“回去吧。”

    靳叢點了點頭，見蔚藍不說什么，駕著馬車繼續往前，白貝皺了皺眉，道：“小姐，這羅公子到底什么意思？”

    “應該沒什么事，不過是小孩子心性罷了。”蔚藍想了想，思及羅楨方才的表情，不由得搖頭失笑。

    一番耽擱，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戌時末，蔚藍先去了清風院與蔚池交代行蹤，又將今日在樸居的所見所聞細說了一遍，這才回到梧桐院歇下。

    夜色深深，幾家安眠幾家愁。

    蔚池回京的第二日，蔚桓便走馬上任禮部尚書一職，讓上京城中的文武百官大跌眼鏡，可回過神來，眾人卻又覺得這完全就是情理之中。

    有心思靈敏目光長遠的，自然能看出來這是個坑，且這坑并非針對蔚池一人，同時還針對曹國公府，當然也有腦子糊涂目光短淺的，只覺得這是新帝忌憚鎮國將軍府，擢升蔚桓，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對蔚池的安撫。

    但無論是以上哪一種，伴隨著蔚池回京，滿朝文武都能感覺到新帝與鎮國將軍府之間的較量，頗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架勢。

    曹國公府同樣身為武將，府邸距離鎮國將軍府并不算遠。

    在得知蔚桓被擢升為禮部尚書的時候，曹奎已經氣過一場，天黑時分又收到曹芳華從宮中傳回的消息，一時間不由怒意翻騰，忙吩咐了人將長子曹芳霖叫到書房。

    父子二人在針對姜澤一事上，向來有些分歧，前次姜澤派李洪前往黑河郡時，曹奎就已經對姜澤生出不滿，他本欲借助鑫源票號對姜澤施壓，好歹讓姜澤有所顧忌，可曹芳霖卻并不同意，此次汪知念的禮部尚書一職憑空而飛，曹奎心中的怒意壓都壓不住。

    待曹芳霖在他對面坐下，曹奎沉聲道：“姜澤的用意，你如今可是看得明白了？可還需要按兵不動？可還需要隱忍？”

    姜澤擢升蔚桓的事情，曹芳霖自然知情，他雖只在戶部供了個閑職，可卻是曹奎悉心教養長大的，尤其是他手中還握著鑫源票號，但凡要在生意場上你來我往，行爾虞我詐之事，腦瓜子就不可能是笨的。

    “父親，此事當真不急。”曹芳霖才從外間回來，他聞言沉吟了一瞬，先是倒了杯茶灌下去，這才看向曹奎，輕嘆道：“便是急也無用，想必父親已經收到姐姐的傳信了吧？姐姐在信中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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