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蔚藍畢竟是個成年人的靈魂,又素來心思沉穩,雖然心中已經亂成一團,但面上卻并不過多顯露,只愣了愣就恢復過來,速度快得讓白貝幾乎懷疑自己是眼花了。
“不曾,咱們過去看看就知道了。”蔚藍說著轉過身,心里暗暗苦笑,嘴上卻道:“過來幫我收拾下吧,總不好讓爹爹和表哥表舅久等。”
她將這表舅二字咬的略重,白貝卻因為看不到她面上的神色,并不知道她轉身的瞬間臉色比哭還難看,“小姐說得也是,您等等,奴婢跟您找身合適的衣裳。”
因著蔚藍向來不喜拘束,只要不出門,身上衣服大多怎么舒服怎么穿,而聽濤聽雨去泰王府和杜府送拜帖還沒回來,是以此時只穿了身寬大的霜色棉布襖裙,舒服是舒服了,但待客卻不夠鄭重,更別提身上連個配飾都沒有。
白貝一面快速打開箱籠,一面思忖著蔚藍要梳什么發髻,又道:“可惜聽濤聽雨不在,奴婢手拙,等下也不知道要跟小姐梳個什么發髻才好。”
“發髻就這么著吧。”蔚藍理了理自己的麻花辮,只恨不得將雕花的窗欞和房內古香古色的家具盯出個洞來。若非身上的衣服有些村氣,她連衣裙都不想換,又哪里還有心思梳理頭發?
不過是須臾功夫,她腦中的念頭已經轉了好幾個彎,只覺心上沉甸甸的事到如今,無論這個褚航是不是她所認識的褚航,于她而言,過往的感情都該放下了。
因為無論如何,她與褚航之間,都再無可能,道理也很簡單。
倘若褚航真是她認識的褚航,那她與褚航之間就是親緣關系,即便是遠親,那也是貨真價實的血親,且隔著輩分,難不成她還能不畏世俗、與褚航譜寫一段有違倫常的禁忌戀雙宿雙飛?
別開玩笑了,就算別人不在意,她自己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畸形戀。
更遑論,她與姜衍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這是褚航親口證實的!且不提這樁婚事中夾雜的政治目的,單為著蔚池與蔚栩,難不成她還能一腳把姜衍蹬了?
她再不是一個人,她身后是鎮國將軍府與蔚將軍,再不能如前世那般毫無羈絆在爺爺去世后,想做什么都義無反顧!更何況,根植在她骨子里的正直與信仰,也不容許她做出自私自利背信棄義的事。
退一萬步說,就算世易時移,她能因為環境和身份的改變,昧著良心不計后果,可姜衍難道是吃素的?雖然認識姜衍的時間并不算長,但她自忖還是有幾分看人的眼光,在男女之事上,男人的自尊心就如同女人的妒忌心一樣,從來都不能以常理論之在此事上,但凡她有絲毫行差踏錯,勢必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所以、興許、只有這個褚航并非她認識的褚航才更好,這樣一來,她所有的猜測便都不成立。便是最終失望一場,她只能隔著遙遠的、無法跨越的時光長河在心中悄悄緬懷,但好歹還存了一份念想,留了一份回憶在她與姜衍的婚約面前,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絲毫不動搖!也可以免了她與褚航再見面時那份物是人非的尷尬!
誰特么的能告訴她,上一輩子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另一半,轉眼間就有可能變成自己的表舅?表舅啊!蔚藍思及此,恨不得能仰天長嘯幾聲!
蔚藍天人交戰的瞬間,白貝已經從箱籠里找了件荼白繡薔薇花的對襟襦裙出來,又配了艾青的素鍛披風,動作麻利的伺候著蔚藍換了,又往她耳朵上掛了副珍珠耳鐺,主仆二人這才抬腳往清風院而去。
此時太陽已經斜斜升到半空,和風習習碧空如洗,但照在人身上卻并無多少暖意,蔚藍被冷風一吹,不由得又清醒了些,想到什么,轉頭問白貝道:“可是讓人去叫了阿栩?”
“不曾,”白貝搖頭,“秦風過來傳話只說讓小姐過去。”
蔚藍心下有數,腳下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
片刻后,二人踏入清風院大門,蔚藍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忍不住在大門口深吸了幾口氣,又作勢整理了下衣裙,這才大踏步往正廳走去。
白貝跟在蔚藍身后,面色狐疑的看著蔚藍的動作,但當下蔚藍沒說話,她也沒多問。二人進得正廳,只見蔚池坐在上首,樓向陽與褚航分坐在他左右,三人正說著什么,但廳內的氣氛并不見嚴肅。
蔚藍頓了頓,先是笑著上前與蔚池見了禮,這才又分別朝樓向陽與褚航福了福,溫和道:“阿藍見過表舅,見過表哥。”說話間,她抬眸不經意打量二人的神色。
只見二人面上神色大為迥異。
褚航從蔚藍甫一出現,視線就全都在蔚藍身上,但他向來是冷硬寡言又擅長掩飾的,是以,就算他的視線全都在蔚藍身上,旁邊的人卻愣是沒覺出什么端倪來。
但這樣的目光,旁人無法察覺到不同來,蔚藍卻是心下狠狠一沉。
她與褚航自小認識,褚航大她六歲,小時候是青梅竹馬,稍大后褚航去了部隊,雖然能見的時間很少,但自她進入海魂,與褚航也是朝夕相處了將近七年,別人不清楚褚航的行事風格與各種小習慣,她卻是一清二楚。
再加上他們是同一類人,以往行事也慣有默契,即便褚航什么也不說,這同類人見同類人的直覺,卻是一點也做不得假。
蔚藍低著頭,褚航雖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神色,可心下卻也是狠狠一沉,就好像有人握著他的心臟扭了一圈似的,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收回袖中握了握拳,面上八風不動道:“不必多禮。”言罷,他從身上解下塊玉佩,遞給蔚藍道:“除此見面,也沒什么好東西,這個給你玩罷。”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深深的看了蔚藍一眼,蔚藍原本將視線放在他的袍腳和鞋子上,此時抬起頭來,只看向褚航的眼睛,二人的視線一觸即分,卻讓蔚藍心下狠狠一顫,只恨不得將玉佩直接砸到他臉上去。
“多謝表舅。”她雙手接過,也沒細看那玉佩,順勢就收回了袖中,復又垂下頭,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想揍人的沖動,這特么都是什么事兒,老天爺既然讓褚航來了,又為什么要讓他變成表舅?還特么的讓褚航學會了長輩送晚輩見面禮這套,這不是耍人玩呢嗎!
褚航原就話少,蔚藍因為被刺激了,當下也沒什么語言,待蔚藍收了玉佩,二人之間這就冷下場來,索性蔚藍的理智還在,她斂下心神,又從褚航的衣擺上收回目光,神色如常的轉向樓向陽。
二人這番暗中交流自然而然,就連高座上的蔚池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樓向陽正毫不避諱的打量著蔚藍,面上笑瞇瞇的,就像個笑面狐貍,觸及到蔚藍的視線,他眸光微閃,起身連連拱手道:“不敢不敢,阿藍表妹如今可是有品級的人,表哥我卻只是個白身,怎能當得你行如此大禮?”
她行大禮了嗎?只是尋常禮數好吧,蔚藍挑眉,樓向陽這是在試探她?卻是不知為何。
她心下回轉,面色如常的笑道:“表哥這話卻是嚴重了,此時在場的都是咱們自家人,行的自然是家禮,又何需如此客氣?表哥這樣說,豈非將表妹當成驕縱輕狂之人?”
難道你不是嗎?樓向陽到上京城也有幾日了,再加上蔚藍昨晚在宮宴上的一舉一動,他對蔚藍的了解可不是一分半點。心下對蔚藍的性格大致有數,樓向陽也不介意蔚藍反將他一軍,只笑瞇瞇道:“表妹快言快語,是表哥失言了,還請表妹勿怪。”
“怎么會?”蔚藍比他笑得更加真誠,“我就喜歡像表哥這樣的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千萬別藏著掖著,這樣反倒壞事。”這話乍一聽全是好話,可細想卻是大有深意,竟是將樓向陽的伎倆全都拆穿。
樓向陽的用意蔚藍不大清楚,可蔚池卻是心中明了。
樓家與褚家要重新站起來,且要站在鎮國將軍府與睿王府一邊,絕不會單單看在三十萬蔚家軍的面子上就將身家性命全都押上,反而,蔚藍與姜衍的心性與能力,才是他們考察的重點。
說白了,若自己和家族將要扶持的人,只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這不是上趕著找死嗎?換做是誰也不會甘心。所以,樓向陽此時的行為倒也在情理之中,算不得過分。是以,蔚池聞言只是但笑不語,垂眸端了茶來喝。
樓向陽沒能在口頭上討得便宜,心下也不著惱,反倒是對蔚藍多了幾分真心喜愛,他面上毫無尷尬之色,挑了挑眉笑道:“表妹說的在理,合該如此。”
說完又看向主位上一言不發的蔚池,笑瞇瞇道:“表妹落落大方聰慧伶俐,表伯父有福了。”他果然是沒看錯,蔚藍這樣的性子雖然有些嗆人,但卻絕對是好事。
若蔚藍的性子像那個大夏公主或是謝詩意,反倒是愁人,站在樓家的立場,不僅與姜衍那邊有親,與鎮國將軍府同樣有親,心思爽利大度、能將情緒都擺在明面上的,總比表里不一狹隘小氣的好,也免得鎮國將軍府與睿王府日后有了分歧,樓家夾在中間為難。
蔚池聞言這才出聲,含笑道:“阿陽卻是謬贊了,你表妹年歲還小,便是有些小聰明,也當不得夸贊,不過,她這性子倒是真的隨了我,最是爽朗大方不過。”
蔚藍聽著心中微暖,她垂著頭,視線在樓向陽同樣臟污折皺的衣服下擺上掃過,笑盈盈的走到蔚池身邊挨著他坐下,又招手讓白貝上前,低聲吩咐她去準備些熱粥與點心。
在場都是習武之人,蔚藍雖然話音極低,幾人卻還是聽的清清楚楚,蔚池笑著看向蔚藍,目光中全是贊許之色。
樓向陽下意識看向褚航,眼中狐疑一閃而逝,難不成這是蔚藍發現他們夜宿山林沒吃好睡好了?見褚航神色不動,面上一派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心下不禁暗嘆,當真是好敏銳的心思!
在昨晚之前,他與褚航都沒見過蔚池,也沒見過蔚藍,之前蔚池吩咐人去叫蔚藍,他心中還存了疑惑既然他們已經上門,男女有別,蔚藍又是個小姑娘,用飯的時候見上一面、飯后再坐下來聊聊也就罷了,又何需專程叫過來見上一面?
到了此時,樓向陽便也明白不過,誰能想到,威風凌凌統攝三軍的大將軍,不僅心思九曲十八彎,還愛女如命?
這話前半句強調蔚藍年齡還小,便是真說錯了什么,亦或言語過激,他也應該包容幾分,后半句卻是**裸的回護,若是他當真對蔚藍的話有什么不滿,那你也應該找我算賬,因為我女兒的性子這是隨了我!
同時,這也是蔚池在表明他對蔚藍的看重,他寵愛蔚藍、看重蔚藍,蔚藍也值得他看重!若非如此,三個大老爺們兒說話,又何需個小姑娘到場?畢竟,蔚藍已經與他們見過禮,蔚池卻并未讓蔚藍退下不是嗎?
當然,這些驚嘆全都是樓向陽的。若說褚航在沒見到蔚藍之前還暗自好奇,在見完蔚藍之后,就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狙擊手的觀察力與洞察力向來敏銳,蔚藍一直都是海魂特戰隊最出色的狙擊手,便是他也多有不及,眼下這些又有什么稀奇?
樓向陽笑了笑,對這對父子又多了解了幾分。
褚航則是垂眸喝了口茶,又不經意看了蔚藍幾眼,心下又是酸澀又是復雜,上一世因為他的關系,蔚藍甫一出生就沒了父母,一直跟著爺爺長大,不曾想陰差陽錯,蔚藍如今能被蔚池護著,還能享受到來自親人的關懷。
幾人又閑話家常了片刻,白貝進來沖蔚藍點了點頭,蔚藍看了眼蔚池,蔚池按下話頭笑道:“我看你二人面有疲色,不如先去用些熱粥,再歇上一歇,等休息好了再細聊?”
就連蔚藍都能發現的細節,蔚池自然也能發現,二人眼眶泛紅,衣服下擺上全是折皺,鞋子上又沾了泥土,一看就是沒休息好,沒準還在荒郊野外宿了一夜,雖說對習武之人來說,這些都算不得什么,但人已經到了府上,倒也并不急于一時片刻。
樓向陽與褚航又怎么會拂了父女二人的好意,當然是笑著應了。
一時白貝引著二人到隔壁飯廳用飯,蔚藍對蔚池道:“爹爹,我先回梧桐院,聽濤與聽雨這會應該也要回來了,若是泰王府與杜府回了帖子,女兒等下便出府。”
她說著看了眼旁邊的沙漏,如今不過巳時初刻,泰王府與杜府相距并不算遠,應該還來得及,且,她現在也需要清凈清凈。
蔚池并沒發現什么不對,點頭應下后,蔚藍便直接回了梧桐院,白貝自然是跟蔚藍一起。
這邊鎮國將軍府發生的事情,很快便傳到姜衍耳中,他聞言倒也并無什么異色,放下手中冊子淡淡道:“兩人都去了?”
鳴澗點點頭,“主子可有什么吩咐?”雖說褚家與睿王府并無什么瓜葛,但樓向陽的祖父與樓太后卻是嫡親兄妹,自然比與鎮國將軍府樓老夫人這個堂妹的關系更親。
再加上自家主子的身份在蔚將軍之上,怎么看,樓向陽都應該先來拜會他家主子才對,不曾想卻是先去了鎮國將軍府,鳴澗心下隱隱有些不快,覺得這二人是沒把他家主子放在眼中。
姜衍卻是沒在意這茬,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樓向陽是否與蔚藍有交集上。他垂眸了一瞬,轉而道:“給大師父與二師父的東西可都準備好了?”
鳴澗怔了怔,不明白姜衍為何忽然之間轉了話題,“都準備好了,三師父正著人往馬車上搬酒,庫房的酒就快要被搬光了。”
“隨三師父喜歡。”姜衍笑了笑,“等裝好了叫我,你先去樸居拿些點心回來,再將庫房那條九節金鞭取來,咱們等會去趟鎮國將軍府。”
昨日在宮宴上,他原是主動允諾要送蔚藍一條鞭子的,再加上樸居的點心,如今拿了這借口前去,倒也正好。
他說完又看了眼鳴澗,道:“關于這二人的底細可都查清了?”
庫房中的九節金鞭,名喚綢繆,乃是姜衍前兩年從北戎皇庭一位被圈進的皇子手中所得,此鞭有倒刺,用材雖趨于硬鞭,全由紫金打造而成,可因為工藝精湛,卻是實打實的軟鞭,在四國兵器譜中排名第五,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鳴澗原還不明白姜衍的用意,此時卻明白了,主子這樣火急火燎的,想是急著去見蔚大小姐,他心下一轉,又暗忖,莫非主子急著調查樓向陽與褚航,也是與蔚大小姐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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