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篇蘇州游記,”歸有光評價道:“乍看其實并無幾分才氣,恂恂而已。”
陳惇也承認,你要說他有曹子建那樣的八斗之才,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蘇州大小古跡之上,都有名家題壁,任哪一個都比他的文章花團錦簇。
“但其實細讀之下,”歸有光微笑道:“不偏枯,不求理,不搜僻,不繪藻,不強勢扭捏,不曲意裁割。有情抒情,有景寫景,俱出胸意。”
陳惇頓時長出一口氣:“確實都是學生心中所想,下筆即成言,沒有刻意雕琢增刪修改!
歸有光就非常贊同:“今世文章,惟追章琢句,模擬剽竊,追求高華,追求典麗,追求博覽,標榜什么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工于浮艷,實則泥古成風,走入歧途,真不知其所為!
說著他搖頭道:“這種文章,頃刻裁割,便可成篇。驟讀之無不濃艷鮮華、約爛奪目,仔細觀之,其實就是一套陳腐之案?上У氖,當世文壇,竟都前仆后繼,淪落其中。”
陳惇是知道他的主張的,當即道:“先生,自成化以來,日漸注重語言,以詩論道,主張法古前人,以致當世文章,大都虛假抄襲,缺乏真情實感。學生知其弊病,卻不知該如何扭轉文風,也想請教先生,什么樣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歸有光露出欣賞的神色,道:“文章寫得好,詞句很重要,但最重要的在于造詣,在于內涵。真切、率然、憫時憂世之語,都是大雅君子之所不廢者也。秦漢文章雖好,但唐宋間名文未嘗不佳,比如歐曾,比如韓昌黎,你記著我說的,屬文時,有志于持世范,有志于化人文,有志于敘人情,狀物態,只要出于意之所誠,不是為了求繪藻之工,這就是好文章!
歸有光認為,文章不管是勸世良言,還是摹古,還是寫人情、物態,只要出于心中所想,有真切而發自內心的情感,就是一篇上佳的文章,不在于追求辭藻之華麗。
“高山無窮,太華削成。大河浩流,犀燭燃照!睔w有光道。
陳惇不由得一震,歸有光說,高山剖開是太華,大江里頭的魚黿蛟龍要用犀角照明才能看清楚。什么樣的文章,都要剖開去細細看,當把淺顯的辭藻外衣剝掉,里頭露出的就是文章的本來面目。
“學生受教了。”陳惇今日大大受益,站起來對歸有光長揖一禮。
歸有光坐而受之,笑道:“孺子可教也!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鄭若曾站了起來,怒斥道:“誰在外面?鬼鬼祟祟地!”
只見一個人影從窗前一閃而過,陳惇打開房門,只見到那人影倏然而逝。
“咱們說話,竟然還有人竊聽?”鄭若曾怒道:“是誰?”
陳惇一笑,就見薇兒蹦蹦跳跳搓著手撲過來:“我的手上都染了色了!”
“小功臣,”陳惇刮了刮她的鼻子:“明天哥帶你去酒樓,好好吃一頓!
“要二兩荔枝綠!”尚薇努力爭取著。
“蟹粉獅子頭還是荔枝綠?”陳惇道。
“嗯……”尚薇口水滴答出來:“那還是獅子頭吧!”
第二天一大早,陳惇就召集縣衙所有人站在大堂之前,告訴他們:“昨天我拜了本地城隍,城隍爺顯靈,為我指認了盜賊,他就在你們之中!
站在階下的眾人面面相覷,陳惇分明從他們眼中看出了不信之色,仿佛自己是個跳大神的不是都說古人還是很迷信的嗎,怎么這么不好騙吶?
陳惇摸了摸鼻子,從他們身后繞了一圈,指著其中一個道:“就是你。”
這人仿佛受驚一般跳了起來,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你血口噴人!”
歸有光看得稀里糊涂,此時忍不住出聲道:“夢龍,不可玩笑,你指認他,可有證據?”
“城隍爺說,他會在盜賊后背顯出痕跡來,”陳惇指著這人后背上一塊明顯的綠色痕跡:“這就是證據啊。”
“唉,你瘋魔了不成,”鄭若曾驚道:“這是什么證據?”
“大人怎可憑一塊污跡就冤枉小人?”這人趁機怒號起來:“小人不服,小人冤枉啊!”
“好吧,這和神明無關,那我就解釋一下吧!标悙X得有點可惜,失去了一個演戲的機會:“庫房是重地,只有內賊才有機會行竊,可縣衙之中,吏員仆役甚多,誰人作案有點難斷,所以我提出請求,不論何時求見,大人都要見我。昨晚上已經很晚了,我求見大人,閉門掩窗,這盜賊不知我白天查到了什么,此時心虛,就急于了解我的行蹤以及破案情況。于是他伏窗竊聽,如果不心虛的話,何必如此呢?”
“你怎么知道是我竊聽?”這人道。
“因為我早就讓人埋伏在樹上,”陳惇喚薇兒過來:“見到有人竊聽,就暗中留下印記!
薇兒搖晃了一下手中的彈弓,咯咯笑道:“我用彈弓打了他,而彈丸是綠石,留下的痕跡他一時半會是洗不掉的!
眾人悄然議論起來,縣丞汪良不太贊同:“即使胡堅他伏窗竊聽,也不能說明他就是盜賊吧,沒有直接證據,小相公,這不能令人信服的!
這個名叫胡堅的竊賊也頓時從抬起頭來:“對,小人不服,小人是急于洗刷縣令冤情,才忍不住想要及早了解破案情況的!”
歸有光也道:“有些玩笑了!
陳惇只好一攤手道:“好吧,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至烏江不回頭啊!
他命人將裝著金元寶的壇子取出來,捏起一個金元寶道:“這元寶上,有一種味道,大家都來聞聞!
眾人一擁而上,撿起金元寶嗅了起來。有的人神情陶醉,說聞到了好酒的味道有的人卻皺著眉頭,說分明是醋的酸味,一時之間眾說紛紜,爭得面紅耳赤。
歸有光也聞了聞,道:“這刺鼻的味道,確實是醋可細細聞的話,仿佛的確能聞到清冽的酒香啊。”
“沒錯,這上面確實既有醋,也有酒的味道。”陳惇道:“大家來看這個大壇子,胎薄底弱,根本不值錢,我問過村人,這種壇子到處都有,家家都有,幾乎都用來做醋。要從這個壇子上追查線索,相當困難。但問題是,這元寶上,本該只有醋的味道,為何會有若有若無的酒香?”
陳惇聞到金元寶上有一股悠長清香的酒氣,這種香氣綿柔不斷,沒有被醋的味道遮覆,讓陳惇幾乎可以斷定,是一種味醇厚、入喉凈爽的好酒,根本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喝得起的酒,因為此時百姓幾乎喝的是自家釀制的渾酒,兜里有余錢了才肯上街買一些清酒喝。而且,誰會用醋壇去裝酒呢
所以陳惇做出一個推斷,盜賊在運輸金元寶的時候,用的是酒壇。
這非常符合情理,盜賊用酒壇裝了金元寶,一路根本不會惹人注意,從縣衙出來,來到壟上,再用一個大醋壇把金元寶埋藏了進去。這就是為什么金元寶上會同時有醋和酒兩種氣味。
“我說了,酒肯定是好酒,我就找到了吳江縣里最負盛名的春風酒館,果然是人來人往,”陳惇道:“不費吹灰之力,我打聽到了縣尊最愛喝的酒金漿醪,跟金元寶上沾染的氣味,一模一樣!
陳惇命人將他昨晚帶回來的一壇金漿醪取出來,打開泥封,果然氣味相同,眾人都點頭稱是。
“于是真相浮出水面了,”陳惇指著胡堅道:“他是縣尊的長隨,縣尊嗜酒,每天早上都要派他去春風酒館買酒,這正是他作案的時機。晚上盜庫之后,他提著裝著金元寶的酒壇來到村頭壟上,之后提著空壇子打酒回去,時間剛剛好!
“精彩,精彩!”鄭若曾哈哈大笑道:“胡堅,你還有何話說?”
見胡堅面色慘白,仿若失魂,陳惇就道:“不是他一個人作案,縣尊的另一個長隨段清,也是他的幫手,兩個人一個舉燈,一個挖地,被村民王大壽看了個正著!
再去訊問段清,也無可抵賴,兩人俯首承認了盜庫之案。原來兩人貼身服侍縣令李志庠,也能輕而易舉地得到庫房鑰匙,就趁一晚李志庠喝醉,開庫盜走了官銀。前后三四次,裝滿了幾個酒壇,因為每天早上縣令派他們打酒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所以根本沒有任何人注意和懷疑。
陳惇張口欲言,然而眼神瞟過身邊一人,又閉住了嘴巴。
“將胡堅、段清二人提到二堂,供述罪狀,簽字畫押!睔w有光一揮手。
“你小子真是太聰明了,太聰明了!”鄭若曾搓著手過來,興奮道:“這么個離奇復雜的案子,被你輕而易舉地破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等等,你莫不是”
陳惇望向他,只見他哈哈道:“你莫不是包公轉世吧?!”
陳惇簡直要扶額長嘆了,明明這位開陽先生也是個老大人了,卻還保留有頑童的天真,讓人忍俊不禁。
陳惇驅散眾人,轉頭卻悄聲道:“這案子還沒有結束呢!
“什么,”鄭若曾一驚:“還沒有結束?”
陳惇點點頭:“王大壽說,他看到了兩撥人,先后來到了壟上。這第一撥人,確系長隨段清、胡堅二人,而之后來的那個人,還沒有現出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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