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jīng)深了，蘇州府衙廡房里，還有一盞燈仍然大放光芒。

    陳惇將自己抄錄的水利要點又總結(jié)了一下，重新謄抄了一遍，準備拿給歸有光看，這將匯入他編寫的三吳水利錄中。

    太湖流域自古以來以富庶聞名，但伴隨著發(fā)展，太湖水旱災(zāi)情越來越嚴重，到了如今，每三到五年就要發(fā)生一次水災(zāi)。歸有光居住在安亭時，對太湖地區(qū)的水利情況進行了研究，他一套自己的治水主張。如今就在搜集相關(guān)的水利文獻，已經(jīng)著成了水利論前水利論后等，現(xiàn)在還要搜集宋、元時期的論著，以資研究太湖水利者參考。

    陳惇看了一眼三江口圖，又將圖上幾處地方用紅筆劃去了，只因這圖上標注出三條太湖泄海之道，但其實到如今，東江、婁江已經(jīng)淤塞，幾近干涸，太湖水只能走吳淞江一條道路出海，一旦吳淞江淤塞，太湖就會發(fā)大水。

    他將薄薄幾張紙整理好，就往歸有光屋中走去。

    沒有想到這么晚了，歸有光那里居然還來了客人。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歸有光感喟道：“楊升庵在滇三十年，老于斯，死于斯，什么都看淡了。”

    “楊升庵一生嗜愛讀書，好學(xué)窮理，在云南那等偏僻荒涼之地，依然寫了南詔野史、云南通志、云南山川志、南中志，每一本傳到中原來，都是洛陽紙貴。”坐在歸有光對面的人，有陳惇熟悉的聲音：“這次我在京里，又看到了這本滇載記，一問才知道是沐府幫著刊印的，新出不久。”

    “我常聽聞沐府多不法之事，但卻能保住楊升庵，”歸有光點頭道：“我聽說，皇上深恨于他，常問及近況，聽到老病兩個字才稍覺寬慰。”

    楊升庵是誰，就是已故大學(xué)生楊廷和之子，父子倆在“大禮議”中不怕死的表現(xiàn)，讓嘉靖帝極為憤恨，廷杖后戍地云南永昌衛(wèi)。終嘉靖一朝，六次大赦，楊慎終不得還，按明律年滿六十歲可以贖身返家，但無人敢受理。曾有一次返回瀘州短住，不久又被巡撫派人押解回永昌。

    “保得住性命、活到六十五歲的楊升庵已經(jīng)不是楊升庵了，他在左順門的廷杖中早就被杖死了。”這人面無表情道：“胡粉傳傅面，插花作雙丫髻的楊升庵活著不如死了。”

    “唉，大禮議，大禮議，”歸有光忽然覺得嘴里的茶水特別苦澀，“當(dāng)年的大禮議，真是一筆爛的不能再爛的賬了！前前后后扯了近十年，弄得君臣離心，將那亟待破舊立新的朝政置之不理，將那四方之患、生民之苦俱都拋下，只為了一個名分！現(xiàn)如今天子不上朝，百官怠政，難道就是當(dāng)初的本意嗎？”

    “當(dāng)時張孚敬說繼統(tǒng)不繼嗣，皇統(tǒng)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繼，如果楊氏父子不固執(zhí)己見，聽了這話……”這人搖頭道：“連楊一清和陽明先生都心喜其說，可見大禮之爭本就是一場荒唐透頂?shù)聂[劇。大臣們感念孝宗的恩德，不想讓孝宗絕了后嗣，可是當(dāng)今陛下也是興獻王唯一的獨苗，連宗室都知道，要過繼兒子，應(yīng)避嫡長。楊廷和讓皇帝做武宗的兒子，且不說有沒有從兄弟變成父子的例子，興獻王那一支沒有人承嗣，是要滅絕的啊！難怪皇帝要爭了，連父子的名分都不能保全，當(dāng)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在門外聽得清楚的陳惇不由得一怔，他想起這場曠日持久的“大禮議”來，他一直以為，朝野之士，都對皇帝追崇生父的行為不滿，故而百官聚集左順門哭門，即使遭受廷杖也并不退縮。最后以嘉靖帝獨裁手段，確立了禮儀名分

    但現(xiàn)在看來，楊廷和楊慎父子，并非真的為孝宗、武宗絕嗣考慮，若不是他倆非要以禮儀名分來制約君權(quán)，裹挾百官參與到這場爭斗中來，嘉靖時期的君臣，絕不會離心至此。讓嘉靖帝做武宗的兒子，且不說是不是亂了套，興獻王就這么一個兒子，又不是宋朝那位宋英宗，有幾十個兄弟，嘉靖帝一旦過繼了，興獻王就絕嗣了。

    而這個事情最大的壞處，也并不是皇帝與百官離心，而是使嘉靖帝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要依靠的力量是什么，他意識到了取舍大臣的一個主要標準，即能否支持自己的大禮主張，即使大禮議過去之后，他依然以是否能毫無條件地聽從、支持自己，來選拔閣臣。

    所以張璁之后，蔣冕、方獻夫之流紛紛趁勢而上，這些沒有什么學(xué)行能力的人，卻坐上了內(nèi)閣首輔的位置。甚至夏言，一旦發(fā)現(xiàn)他在河套的問題上與自己立場相悖，皇帝就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如今的嚴嵩為什么能柄國十年，因為他事事奉從皇帝的旨意，揣摩皇帝的心思。

    歸有光良久才嘆氣道：“如果一開始就遂了皇帝的心愿，不僅父子之情得以保全，昭圣太后也不會受到薄待郁憤而終，更會出現(xiàn)孝宗時期君臣同心治理天下的盛世。可是現(xiàn)在說這話還有什么意思？大禮已成，誰也沒有置喙的余地了。”

    這人道：“與滇載記一并刊行的，還有黃夫人的詩集選，我?guī)Я艘槐緛怼！?br />
    歸有光嘆道：“當(dāng)年楊升庵與黃夫人下蘇州，我夫人王氏，待字閨中，心竊慕之，曾往一見。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清楚，說黃夫人是閨鄒魯，才比道韞，收集了她所有的詩詞。只可惜我只專注文章，不通詩詞，要不然，也能細細品鑒。”

    這人點頭道：“蜀中多才女，有文君、薛濤、花蕊夫人，蜀地女子結(jié)社、文會最多，當(dāng)年都以黃夫人為首，如今黃夫人閉門不出，新都真是少了顏色啊。”

    “文會，我過幾日便要在世美堂舉辦文會，蘇浙士子名宦，我并沒有邀請，但都要云集而來。”歸有光難得舒緩了一下心情，道：“樗朽，你也來吧。”

    “這是文人雅士的集會，”這人哈哈道：“我一介游俠，湊什么熱鬧？”

    “要說蘇浙的風(fēng)趣人，大概你是魁首了，”歸有光笑道：“沒有你邵芳，座中無歡笑啊。”

    陳惇聽到“樗朽”，已經(jīng)知道這家伙是誰了，頓時推門而入道：“好你個邵芳，用方摴朽的名字，騙得我好慘吶。”

    原來這人竟是給官娘搭戲的“許仙”方摴朽，本名邵芳，給自己取了個諢號叫“樗朽”，本意就是一截沒用的爛木頭。

    “這么巧啊，你們竟認識？”歸有光奇道。

    這位名叫邵芳的人，在史書上也許只有一兩句話草草帶過，而且還是以不受人待見的掮客身份，但偏偏世人就給他一個“丹陽大俠”的尊稱。此人又不比何心隱那樣，飛身千里取人頭，為什么還受人尊仰呢，只因他生性與旁人不同，平日最愛結(jié)交各種朋友浪蕩紈绔、屠狗賣肉、和尚道士、仕宦人家，鎮(zhèn)守太監(jiān)，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沒有他不熟稔，沒有他說不上話的。

    而且此人疏財仗義，但凡能為朋友幫忙的，定是毫不推辭，偏又不是那種死腦筋，更不會讓人覺得束縛。周人性命、濟人貧苦、急人之急、扶人之困，但有所求，罔不答應(yīng)在偌大的江南地面上，竟為他得了個“及時雨”的名號。

    歸有光介紹完，邵芳反而連連擺手：“不讀書上進，不求取功名之人，整天走馬章臺，浮槎滄海，東家宿西家眠，有什么值得說道的？”

    不過他見了陳惇，倒是獲了意外之喜：“官娘在京里，聽到你的消息，已經(jīng)是冬天了，打聽了幾番說你又沒有什么事兒了，不過玉樓班的戲也不好唱了，開春了就打算回紹興呢，怎么你跑到蘇州來了？”

    陳惇只是微微一笑，邵芳甚有眼色，便和歸有光討論起文會的事情來。這人肚子里雖然有底墨，但也不至于倚馬千言，“我要是來文會，也就是陪個酒，這么說的話，先生的世美堂倒不是個喝酒的地方了，我看文會還是由先生操持，會后來個流觴曲水之宴，讓我邵芳有個發(fā)揮的地方，這安亭江上，游船畫舫，也是別有情味的啊。”

    歸有光就笑道：“果然是浪蕩不羈的班頭，你自去布置吧，只有一點，若是把我的學(xué)生教壞了，我可不與你干休。”

    “我邵芳可不敢，”邵芳哈哈道：“雅會，雅會嘛。”

    邵芳既然見到了陳惇，免不了第二日就約他出來，兩人俱都是輕衣而行，兩匹青驄馬，穿過官道十里，離開了人來人往的湖濱。在邵芳的指引下，尋到了一處湖心小亭。

    邵芳笑道：“菰菜莼羹，正自令人憶。歸夢不知江水隔，煙帆飛過平如席。這湖心亭的莼菜羹，乃是一絕。”

    這座飛檐重閣的三層小樓，建成了一個亭子模樣，然而其實是個高雅的酒樓，四面環(huán)水，一看的方不大，卻意境不凡。

    樓里的人都認識邵芳，見他來，各個殷勤，不一會兒，一桌上好的席面就先于他人送了上來，兩人坐在頂層包間里，邊欣賞湖光山色，邊享用蘇州聞名遐邇的特色菜。

    莼菜羹即使經(jīng)常吃，陳惇也能吃出新意來，特別是一道銀魚煲，奶白色的湯中，小小的魚兒形如玉簪，無骨無腸，細嫩透明，入口之后，鮮香滿口，回味悠長。

    “怎么樣，再來一碗？”邵芳見他喜歡這銀魚煲，就道。

    “美食不可盡享，”陳惇搖搖頭：“少了才可以細品，多了就是牛嚼，就是果腹了。”

    邵芳點點頭，忽然笑道：“你可知道京中你的新作管趙譚，可是賣脫銷了，有人出價一千兩銀子，從我嘴里打聽你這位作者的消息呢。”

    “花妖狐怪，偶作閑聊。”陳惇不以為意：“你邵芳應(yīng)該不是個嘴上沒把門的，更不會看上這點錢。”

    “這些人好打發(fā)，可是京中的勾欄楚館，我就難招架了。”邵芳哈哈道：“你可知道兩任花魁都公然宣稱，夢龍公子若來京城，定要請來做入幕之賓，即使你一分錢嫖資不付，她們也心甘情愿，頗有與柳三變并駕齊驅(qū)的意思啊。”

    “甚至還有出價更高的，托我搞來你的一幅字，”邵芳道：“那她們的館子，就身價倍增了。”

    老鴇子是這個世界上最現(xiàn)實的人，眼中只有真金白銀，不過能讓她們放棄真金白銀的也有，那就是才子名士的贊譽。陳惇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jīng)大江南北周知，但他知道妓女和才子是相互成就的，妓女們名聲地位取決于名士才子們的品鑒，誰得到名士的青睞，才子的傾倒，才會得到王孫權(quán)貴們的趨之若鶩。

    所以很顯然，若能得到千古傳奇白蛇傳的作者的題詞，任何一家秦樓楚館，自然會風(fēng)靡天下，冠絕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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