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不由得一樂,道:“震川先生不知道,我看似悠游自在,其實是在和幕后之人博弈交手呢,正所謂英雄王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這呼吸之間,就是一輪過招,實在過癮地很吶!”
“你過招什么了?”歸有光不信道。
“先生可知道,我的大船行在吳淞江關卡上,被攔了下來,”陳惇道:“他們硬要搜檢,我只說是山東孔家送給陸氏的聘禮,這才被放了過去。”
陳惇的大船從運河而下,卻被吳淞江關卡攔住,只見他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完全不是平日里懶怠無序,散漫應付的模樣,讓陳惇以為太湖又出了水盜,或者零散的倭寇襲擊了過來。卻沒想到虛與間,這些人東張西望,只盯著船上的沙袋看,才讓陳惇有了他們已經被人收買,專門查驗和阻攔糧食過江的想法。
最后陳惇就打出孔氏的旗號,說船上的貨物都是送給陸氏的聘禮,這才讓幾名守備紛紛禮讓,大船平安過江。
“這些巡檢、守備,做的已經不是朝廷的官兒,是陸氏的官兒了。”陳惇道:“這要是兩軍交戰,他們就是妥妥地叛變投敵,罪無可恕!”
陳惇的糧食送抵了蘇州,卻沒有直接上市,而是從四面八方拐進了太湖。而且還不是太湖其他地方,正是陸近真的西山別院。
陸執章和陸近辛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嚴防死守的糧船竟然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他們毫無察覺。二十八艘糧船,陸陸續續停泊在西山碼頭,七天后全部抵達完畢。陸近真為了掩人耳目,將自己的游船畫舫也停泊在碼頭上,像是預備一次大型出游。
“夢龍,”王廷就道:“我不明白,為什么當日糧食不能直接拋售,還要再等呢?”
“究竟是十兩跌到一兩的落差大,還是二十兩跌到一兩的落差大?”陳惇冷笑道:“陸氏父子不傻,相反他們還相當聰明,他們的糧是九兩買進的,十兩他們就預備要賣了。這就是他們比別人危險的地方,知道十兩以上是不切實際的,買定離手就到十兩。就當他們害怕夜長夢多要拋售的時候,咱們的大船在碼頭上上演了一出好戲……”
陸氏父子果然上鉤,以為先前的憂慮是多余的,官府是真的籌措不到一點糧食了,于是才放開膽子繼續哄抬,于是百姓毫無所覺地買,陸氏肆無忌憚地賣,將糧食價拱到了如今的十八兩。
“陸氏的目的,其實不在于賺那五百萬兩銀子,而在蘇州的控制權。”陳惇道:“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明目張膽地和官府競價的原因。”
讓陳惇覺得有意思的是,他不由得想起此時的西方意大利,也有一座名城佛羅倫薩,這座名城正在被美第奇家族牢牢控制著,這個家族創造了一個政治時代,他們以經營工商業致富,發家卻是從銀行開始的,這和姑蘇陸氏,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不過差別是天壤之別,由于中國的地理環境和大一統趨勢,不似西方松散的封建制,中國自秦漢以后一直在不斷朝著中央集權制發展,地方士紳無法像封建制那樣得到世襲的權力保證,尤其是科舉制出現并逐漸覆蓋、最終替代了舉薦制之后,延續七百年的門閥政治其實是徹底終結了。地方士紳只能通過先天的子弟教育環境優勢,向士大夫階層輸送新鮮血液來把持自己家族在中央集權制的官方權力中占據正式的一席之地。
所以為什么說科舉制的出現是極其超越的一件事,從此以后,不要說有那種延續百年的門閥了,就連宋朝那樣的父子三宰相,滿門七進士的榮耀,也漸漸不復存在。治世之中,想參與國家政權只有一條路,就是科舉選官。其難度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不為過。這種極高的難度,決定了一個家族很難保持出仕的連續性,自然阻止了龐然大物的誕生。
就像姑蘇陸,雖說累世簪纓,但這個“累世”,其實斷代很嚴重,陸執章的祖父做過宣德時期的正四品官兒,他父親沒有做官,到了陸執章,家族合力供出一個陸執規,如今只不過是南京太常寺卿,而陸近辛這一輩,幾乎沒有做官的可能了,只能再等到下一輩。
再看看太倉王氏,從王夢聲到王輅六代人都是平民,才終于出現了有二子王僑、王倬,分別于成化年間進士及第,才自此科第蟬聯,門第常青。
至于延陵吳,吳奐的父親吳寬為弘治時期的天官,長子吳奭卻只是中書舍人,次子吳奐不過為國子生,吳奐的兒子也沒有當官,只能寄望孫子吳啟和科舉大利。
缺乏先天條件,所以陳惇才會說,在這個時代里,陸氏永遠不會是姑蘇陸的主人,像美第奇這樣能主宰城市命脈的家族,一定不會出現在大明。
陳惇捋了捋白鴿的頭頂,看著它撲棱著翅膀高飛而去。
西山島上,白鴿穿過一片花海竹林,徑自落在了閣樓之上,隨后被一雙纖纖玉手捉住,取下了綁在腿上的信箋。
這兩寸見方的紙上,粗粗畫了一個手舞足蹈的小人兒,這小人做著鬼臉,手上卻拿著旗子,指著面前的大船,似乎在命令大船開動。
陸近真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看著這畫上的人兒沒個正形,想到那個人平素也是這般模樣,心中不由得一澀一甜,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船隊在夜色中,出了西山島,一路水波不驚,天亮時抵達長洲縣內,陳惇親眼看著這些糧食涌入了他多余開辟的兩個定點銷售糧鋪內。
“叫價吧。”他輕輕道。
小吏張望抑住激動的心,大聲叫賣起來:“十七兩一石!快來買糧了!”
這喊聲頓時傳遍街市,把清早起來照例觀望的老百姓給驚動了,當然同時也驚動了那幕后之人:“十七兩?不會吧,怎么這糧價不漲反跌了呢?”
“十七兩一石,真的嗎?”百姓紛紛涌入,“沒騙人?”
“沒騙人,”張望道:“排隊排隊,要多少有多少,放開供給!”
聽到糧食無限量供給,而售價竟低了一兩銀子,老百姓的麻木還沒有完全去除,但以陸氏為首的囤積大戶,卻都感到了晴天霹靂一般的震撼。
“怎么會無限量供給了呢?”陸執章驚惶起來:“難道官府又弄回了糧食?”
“爹,您不要擔心,”陸近辛道:“說不定又是官府故意擺布的一出,把吳奐偷偷給他們的余糧放出來,讓百姓以為官府已經弄到了糧食。”
吳奐給官府提供糧食,這件事已經被陸氏父子知曉了,但他們并不覺得區區十幾萬斤糧食能救市,只不過是螳臂當車杯水車薪罷了。
“快去打聽,”陸執章道:“到底怎么回事!”
短短兩個時辰,糧價又降了一兩,這下得到消息的所有本地大戶都坐不住了,紛紛親自去糧鋪觀望,看到沒有任何作假的白花花的大米,那塞滿倉庫的糧袋,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同程度的眩暈。
“快,快開鋪子,”潘庹扶著管家的手,臉色煞白:“開鋪子放糧!”
“開鋪放糧?”管家道:“多少錢?多少糧?”
“你個傻子,現在還看不清楚,”潘庹一把推開他:“官府把咱們都玩了一把,現在糧價只跌不漲了,咱家那十萬石糧食還留著干什么,等著發霉啊傳令下去,每石十四兩,敞開供應!”
“十四兩?”陳惇站在酒樓上,悠哉悠哉看著眾生好戲:“降價,十三兩!”
大米像流水一樣,瘋狂地涌入了市場,在刺眼的陽光下,一艘艘大船從吳淞江上駛來,那船上的油布揭開,仿佛一條河道都變成了白米一般。
“教訓不深終要忘,記性不長不成人啊。”陳惇裝模作樣長嘆一聲:“就讓這次的糧食危機,成為你們終身難忘的教訓,給你們好好張長記性!”
那邊店小二端著鱸魚走過來,“客官,這鱸魚莼菜的故事您聽說了吧,有道是鱸魚四腮,由它獨占蘇州一府……”
“螃蟹八足,”陳惇就隨口接道:“任我橫行天下九州!”
看著吳淞碼頭上“稻米流脂”的景象,陸執章險些暈厥了,他扶著管家的手,勉強道:“降價,降價,也十三兩……”
“十二兩!”聽到那邊降價的消息,陳惇哈哈一笑,又一次大降價,所有的糧鋪糧店開始敞開供應大米,百姓們已經從之前的瘋狂搶購變成了如釋重負,因為現在這個情景,誰都知道米價只跌不漲了,誰還會再買大米?
望著眼前夢幻般上演的一幕,陸執章只感覺頭暈目眩,不由得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陸翁,”一雙有力的大手將他扶了起來:“你怎么了?”
陸執章抬頭一看,居然是邵芳。他剛要說話,就見邵芳身后的人一擁而上,紛紛抱怨道:“陸翁,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不是說咱們可以在這次糧食危機中,大賺一筆的嗎?”“我們都聽你的話,壓上了全部的身家,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啊!”“是啊,不僅什么都沒有賺上,還要倒賠呢,我們也是四兩進的糧!”
“這是怎么弄的,”邵芳裝模作樣也抱怨了幾句:“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他心中卻慶幸不已,當初若不是自己將寶壓在了陳惇身上,今日這樣如喪考妣的人,就該是自己了。他越發覺得自己有慧眼識人的本事,也越發覺得日后還要更多地靠攏這個神通廣大的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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