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軍人之尊貴就像是夏日的驚雷似的攪得普天之下一時無法安靜,莫說是尋常讀書人,就是些退役的勛士也被這篇文章驚呆了,他們甚至為此而興奮了幾天后,畢竟,或許他們憑借著“武功士紳”的身份參與地方事務(wù),但是在面對“耕讀士紳”時,難免有些底氣不足,畢竟,相比之下,武夫遠(yuǎn)比不上讀書人尊貴,讀書人那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
可是現(xiàn)在陛下的一篇文章,卻也將他們比之江河星辰,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在讀書人面前,他們這些“武功士紳”也不會矮那些人一頭!
當(dāng)普天下的“武功士紳”為之興奮不已的時候,對于天下底的讀書人,尤其是那些舊士林中人的心頭,卻因?yàn)檫@篇文章使得他們的心頭冒出一股冷意來他們從未來曾想到,有朝一日興乾朝會對軍人推崇到這種地步。
作為泰州書院音律教授的袁于令,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中,一直在研究著鋼琴這是一種借鑒西洋的克拉維卡琴以及慶巴羅古琴,以其為原型,制作出一架被稱為具有“強(qiáng)弱音變化的鋼琴”,在鋼琴上采用了以弦槌擊弦發(fā)音的機(jī)械裝置,代替了過去克拉維卡琴和慶巴羅古琴用動物羽管波動琴弦發(fā)音的機(jī)械裝置。從而使琴聲更富有表現(xiàn)力,音響層次更豐富,并能通過手指觸鍵來直接控制聲音的變化。
對于精通音律而且已經(jīng)絕決士途的袁于令來說,盡管他會興致勃勃的研究西洋樂器以及國內(nèi)樂師們借鑒西洋樂器研制出的新型樂器,但并不意味著他會忽視時事,和許多人一樣,在看到報紙上的那篇文章時,他同樣被驚詫瞠目結(jié)舌,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身為崇禎諸生的他,自許滿腹的四書五經(jīng),自從如果不是因?yàn)閼僖患伺瑸楦锶W(xué)籍。也許現(xiàn)在早就已經(jīng)出仕為官,其實(shí),他也曾出仕,當(dāng)年清虜南下,他受蘇州士紳之托作降表,得任荊州知府,后來被彈劾落職,先是僑居會稽,直到數(shù)年前,才受友之邀于書院教授音律,當(dāng)然對于精通音律的他來說,更吸引他的恐怕還是興乾后涌入大明的各種西洋樂器以及西洋曲樂,這些來自異域的曲樂、樂器,總能給人一些驚喜。
原本的袁于令已經(jīng)絕決了功名之心,雖說在過去的幾年間,西洋曲樂知識他增加了不少,在這方面非但可以作曲作樂,就是高論宏議也可以揮筆而就,但關(guān)于實(shí)學(xué),關(guān)于西洋的諸多實(shí)學(xué)知識,他卻是一竅不通。
而且對于那些,他也沒有什么興致。更何況相比于功名利祿,又怎能比得上讓人心情舒暢的曲樂。可是這一篇軍人之尊貴卻讓他好不容易平靜下的心情變得激動,幾年來的沉靜蕩然無存了,代之而起的是滿腹優(yōu)郁。
而且也無心曲樂了,整整一天,袁于令都在那里翻看著那篇文章,到了傍晚時分,方文來訪。還沒等袁于令訴苦,方文便把相同的苦惱和盤托了出來。在兩人憂心如焚的討論著文章的時候,隔壁悠揚(yáng)的琴聲卻不停地傳進(jìn)來,這愈加使得他們更為煩惱了。
“不知顧寧人他們想過這件事沒有?”
方止皺著眉頭問道。
“難道,他就不知道,這篇文章之后,勢必會引起天下震動嗎?”
同樣為崇禎諸生的方文與袁于令不同,他在清虜竊據(jù)時,不曾出仕,隱居南京期間更以氣節(jié)著名,其詩名遠(yuǎn)播,名流無不與其交往,于袁于令相交更多的時候,也是談?wù)撛姌贰?br />
“他哪里騰得出心思想這些,現(xiàn)在大軍西征,清虜逃竄萬里之遙!”
袁于令指了指西北的方向說道。
“這愈往西道路就愈是艱難,我在書院里聽說,過了西安之后,就是幾千里的山路,大軍西征勢必困難重重,現(xiàn)在是繼續(xù)西征,直討西域,還是暫停,朝廷尚還沒有定議,這個時候,他身為首輔,又那里還問得了這么多,況且,咱們那位陛下,誰又能勸得動呢?”
今年六十多歲的袁于令,在話音落下的時候,忍不住長嘆口氣。
“即便是他勸了,又有什么用呢?”
“其實(shí)也用不著他去做什么,只要在陛下一意孤行的時候,出面攔上一攔也就了了”
方文苦笑了一下,望著袁于令說道。
“勸不動,也得勸啊!今上是明君,可明君,也有犯錯的時候啊,從興乾元年至今陛下七年如一日打壓士林,今日又推崇軍人如此,久而久之又豈是國家之福?”
和幾乎所有士林中人一樣,方文同樣也認(rèn)為陛下對士林一直心存敵意,從廢除科舉到書院學(xué)士,再到現(xiàn)在為軍人張目,所有的一切,都是因?yàn)樗麑κ苛值牟粷M。
袁于令并沒有說話,他只是背著手在屋子里踱步。
陛下對士林心懷敵意!
“諸臣誤朕也,國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棄之,皆為奸臣所誤,以至于此。”
扭頭看著方文,袁于令道出這樣一句話來,這是孝烈皇帝的遺言。
“從孝烈皇帝于煤山殉國之后,陛下的心中,對我等士林中人,便是敵意難消了”
停下步子,袁于令苦笑著說道。
“奸臣于陛下心底,士林中有太多的奸臣,所以,他才會打壓士林,甚至不惜釜底抽薪,通過廢除科舉,徹底摧毀了士林的根本,爾止,你說今日我等尚以士林自稱,再過二十年、三十年以至四十年后,待到我等皆身埋黃土的時候,這天下底可還有士林?”
“不還有書院嗎”
“書院?我等有授業(yè)恩師一人,又有座師,有同窗、有同年,有門生,如此才有了士林,而今日書院教授,一人授數(shù)班,學(xué)生讀書數(shù)年有師數(shù)人甚至十?dāng)?shù)人,如此,又可能會像舊時的關(guān)系那么緊密?頂多也就是同窗之間互相扶持罷了,至于座師?”
搖頭苦笑著的,袁于令看著方文反問道。
“舊時座師可以提攜弟子于官場,今日我等于書院之中,對學(xué)生又有多少幫助?廢除科舉是釜底抽薪?”
搖著頭,袁于令最后又長嘆道。
“真正的釜底抽薪是天下英賢皆出于書院,如此千年來自牛李黨爭起,我等讀書人以科舉為門,以師徒、同窗、門生形成士林關(guān)系,就此肢離破碎,自此之后,便再無士林了”
只有身處于書院之中,才知道興乾年后,士林是怎么走向“末路”,作為見證者的袁于令,提及士林的末路時,語氣難免顯得有些失落。
或許,他在過去的數(shù)年間,依然如過去一樣,與友人相聚,談?wù)撛姇恼虑鷺罚硪环矫妫麉s早已經(jīng)看到了士林的末日,而這個末日與其說是陛下造成的,其實(shí)歸根到底還是士林自作孽罷了,陛下不過只是推波助瀾而已。
“這”
眉頭緊鎖,面對這么一個不愿意面對的事實(shí),方文突然說不出話來了。確實(shí)正像袁可令說的那樣,士林已經(jīng)走向了末路,而在這末路之中,他們即便是爭,又能得來什么?
“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難道,我等就坐視”
不待方文說完,袁可令長嘆道。
“即便是咱們爭,又爭得來什么?十年、二十年,幾十年后,這士林便不復(fù)存在了,如此,爾止,待到你我這一代人故去之后,你說這世間可還有士林?為往圣繼絕學(xué)?別忘了,從陛下重釋我儒家經(jīng)典時,這你我口中的士林便不復(fù)存在了,我等不過只是一群行將就木之老朽而已,還談什么為往圣繼絕學(xué)?”
只是一群行將就木之老朽而已,還談什么為往圣繼絕學(xué)?
這樣的一聲長嘆,只震得方文一陣目眩,這正是他與許多人不愿意去面對的現(xiàn)實(shí),在過去的多年間,他們之所以醉心于山水,癡迷于的書畫文章,不正是想要去回避這個現(xiàn)實(shí)嗎?
絕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并不愿意面對一些現(xiàn)實(shí),即便是對于像方文這樣的人來說,他同樣也不愿意面對自己已經(jīng)“老朽”已經(jīng)行將就木的現(xiàn)實(shí),可是現(xiàn)在袁可令卻直接的告訴他這個事實(shí)。
“爭?”
搖著頭,袁可令反問道。
“我們用什么去爭?即便是如顧寧人等人,他們又豈不知道,他們雖是士林中人,可卻也知道,今日士林不過只是垂暮而已,即便是爭,爭來爭去也只是爭個空罷了,況且,這說出去的話,又豈能收得回來?陛下這篇文章,如今天下人誰人不知?收是收不回來了,再去爭,還能爭個什么?爭惱了陛下,陛下又豈會讓步?”
盡管在剛看到文章的時候,袁可令同樣也是驚詫非常,可是在想了一天之后,他反倒是平靜的接受了現(xiàn)實(shí),畢竟,醉心于曲樂的他很清楚,士林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在這種情況下。什么“武功士紳”與“耕讀士紳”也自然失去了爭持了意義。
“可是,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的看著陛下在“崇武抑文”這條斜路上一直走下去嗎?如此,又豈是大明之福,“崇武抑文”到最后遭殃的是老百姓,是我大明的天下!”
方文有些激動的低吼道。
“如今天下未靖,清虜雖然敗退至西域,可若是我大明一味的“崇武抑文”,他日失之衡,武人崛起,國家勢必陷入動亂,到那時,萬一清虜再次入寇,天下百姓苦矣!大明危矣!”
經(jīng)歷過甲申天變的方文之所以會如此激動,正因?yàn)樗喇愖迦肟艿拇鷥r。
“可陛下推崇軍人,未嘗不是因?yàn)樾U夷威脅,自宋以降,我漢人先敗于蒙元,后又?jǐn)∮跐M清,如此慘痛之教訓(xùn),陛下又怎么無視,宋代之所以“崇文抑武”是因唐末直至五代十**閥混亂,天下生靈涂炭,可別忘了,即便是生靈涂炭,這天下,總歸是我漢人之天下,文明總歸是我華夏之文明,況且,即便是生靈涂炭,又豈比得上蒙元屠殺、滿清屠戮?而且他們非但意殺盡我漢人,更毀我文明,令我文明倒退,變我衣冠、變我語音,甚至變夏為夷,“崇文抑武”之途”
袁可令的眼簾微垂,他走到鋼琴邊,手指在琴鍵上敲擊一聲。
“無論如何,陛下都不會再取了”
袁可令的這番話并沒有讓方文感到奇怪,其實(shí)從清虜入關(guān)但凡稍有良知者都在反思,而到興乾之后,對宋亡于蒙古以及大明險亡于清虜更是進(jìn)行了極為深刻的反思,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但無論如何“崇文抑武”卻怎么也脫不開關(guān)系。也正因如此,大家才能在某種程度上接受陛下之前對軍人的推崇,但卻在感情上無法接受“崇武抑文”的現(xiàn)實(shí)。
“可一味的“崇武抑文”總歸會出亂子,陛下是明君尚可制約軍中諸將,可將來呢?萬一要是有狼子野心之輩”
方文的語氣顯得有些不失落,這種失落或許正是因?yàn)樗吹搅耸苛值哪┞罚瑯右部吹搅恕俺缥湟治摹钡谋厝唬谶@個時候,他甚至能夠理解了為什么在宋時,那些顯赫一時的將軍,會甘愿做個足谷翁,因?yàn)樗麄兛辞辶爽F(xiàn)實(shí)。
在皇帝已經(jīng)確定了“崇武抑文”這一決心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去改變陛下的心思,陛下不是為他自己“崇武抑文”,甚至他這么選擇是把朱家的江山放在了第二位,他是想籍此保住華夏文明。
就像五代十國那會一樣,無論亂臣賊子如何篡奪權(quán),可最終江山還是漢人的,華夏文明不曾喪于異族之手,這或許也是一種無奈吧!
“總得想個法子吧,畢竟,這不是最好的選擇。”
方文的話讓袁可令無奈的一笑,然后說道。
“實(shí)在沒有法子想,只有一個餿主意,你別笑話。”
“說吧,餿主意總比沒主意強(qiáng)。”
方文立即出言催促道。
“說出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指不定,真能商量出一個主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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