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處源眼見范府難進，決定明日天不亮就來堵門。看你范復粹怎么躲！次日墻外雞叫三聲，周處源摸黑起床。管家聽見動靜，起來打火查看。見是周監生，他打著哈欠問道：
“周公子，今日起的早啊？”
周處源假意說道：“啊。我上報國寺上頭柱香去，求個前程。”
上頭柱香應該大年初一去，這會十一月份，以為菩薩好忽悠嗎？
說好初一給紅包，眼巴巴等到十一月。我要是菩薩才不保佑你呢，管家心里如此想。他只當小孩子不懂。管家替周公子打開院門，候他出去再關上門，回屋補覺。
周處源空曠的街道上匆忙趕路。走至范府門外，兩個紅燈籠尚亮著，里頭一家睡的正香呢。周處源受著涼颼颼的北風，倍兒清醒。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大亮，范府邊門吱呀一響，門房老兄縮著脖頸出來挑滅燈籠。他抬頭一見面前站一人，嚇了一跳。
“周公子，你等了一晚？”門房問道。
“老哥早！我一早來的。”周處源作揖為禮說道，“范大人沒出門吧？”
要再比我早，我可就懷疑門房的人品了！
門房笑道：“老爺起來了，我領你進屋吧。”
總算可以見到范復粹本尊矣。周處源邁步跟隨門房進門。心中頗有些忐忑，范大人會不會念熊廷弼的交情呢？
范府兩進深的院子，門房領周處源到前院。尋著廊檐下站著布置任務的管家，謙恭的說道：
“王管家，這位是周伯通的兒子。想求見老爺，來過三次了，您看是否給老爺說一下？”
周處源頭上一麻。老兄你瞧準了，我是周伯通的兒子嗎？
周伯通就周伯通吧，反正不能說熊廷弼。
周公子忙拜見管家，鞠躬如也。
管家一臉倨傲的瞥一眼周處源，仰著頭背負雙手沒有說話。門房給周處源使眼色。
趕緊給銀子呀！
周處源身上還有最后兩錠銀子，只得取出來握拳頭里，恭敬的送上去。管家伸手一接，不咸不淡的說了句：“等著吧！”轉身走去后院。
任何一個部員的家仆，都可以公然索賄。大明確實**的可以啊，周處源感受深刻。
兩人廊下等了一會。周公子看兩個仆從沒精打采的打掃庭院，想來沒吃早飯餓著肚子。管家踱步出來，說道：
“老爺正吃早飯，吃完就得出門。這會可以接見，你跟我來！”
周處源忙謝過管家，跟上他走進后院。
范大人獨自一人坐在四方桌前，悶頭吃早飯。桌子上擺著一疊花生米，一疊醬黃瓜，一碗稀飯，一根油條。周處源隨管家進屋，躬身行禮如儀。
范復粹抬頭一看，楞了一響。手中的筷子不覺掉一根到桌面。
坐著甩筷子是什么禮節？周處源不懂。
“老爺。”管家察覺到失態，忙提醒他。
周處源知道范大人認出自己，他忙自報家門道：“晚生國子監監生周處源，拜見范大人。”
“哦，原來是周賢侄，快坐快坐。”范復粹招呼周處源坐下，吩咐管家再上一份早飯，管家領命而去。
周處源一坐下，范大人親自去關上房門。一臉沉重，壓低嗓門說道：
“賢侄啊，你怎么還在京城？錦衣衛眼線密布，小心被他們盯上。”
周處源心中不以為然。怕啥，我還住錦衣衛家里頭吶。
“范大人不必擔心。”國子監監生周同學，簡略的說了一下自己的經歷。
“你小子膽子真大！萬一叫魏忠賢知道，會招來殺身之禍的。”范復粹低聲說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晚生自會注意，謝謝范大人的提醒。”
周處源便將此行的目的說與通政使，范大人聽完，略一沉吟道：
“此事非同小可。東林黨人不去遞折子，為啥叫你去？”
“因為晚生有范大人可以依仗啊。”周處源回復道。
此話范復粹聽得受用。順天府范圍內，能夠直接面圣直陳的，只有五人：首輔葉向高，五軍都督英國公張惟賢，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北鎮撫使，通政使。當然宮里頭的太監嬪妃不算在內。
五人各有分工，各管一塊，分別向皇帝匯報工作。彼此之間相對獨立運作，以保證皇帝對整個國家的絕對掌控。原來還有一個都察院左都御史。萬歷年間，御史們老針砭國是，對皇帝不立太子連篇累牘的上書。左都御史見皇帝比誰都勤。萬歷爺聽的不勝其煩，下一道圣旨：以后都察院的上奏全部轉呈內閣，交由司禮監提報。
眼不見心不煩。好在萬歷腦子清醒，擔心內閣瞞報都察院對自己不利的奏章。又詔令，如果內閣五日之內不下達朱批，都察院可以直接將奏章轉交廷議。也就是說，一旦皇帝上朝，召見群臣開會。都察院的奏章隨時可以拋出來。此點對內閣的危險更大，因為你事先不知道那幫御史們會在朝堂之上懟你什么。因而極少有內閣大臣，敢于壓下御史彈劾自己的奏章。
彈劾魏忠賢的奏章亦是如此。假如內閣轉交司禮監的彈劾文，魏忠賢作手腳壓下不表。朝議之時，都察院隨時可以發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是，什么時候皇帝有空召集大臣開會，可就掌握在魏忠賢手里。當然，葉向高可以將御史的彈劾文直接帶給皇帝看，不過首輔是只老狐貍，不會沖在第一線對抗魏忠賢。他得把控全局，有進有退。
范大人作為通政司一把手，理論上可以將全國各種消息傳遞給皇上，也包括民間的彈劾文。當然御史們的除外。他若幫周處源這個忙，將徹底與魏忠賢鬧翻。關鍵是，皇帝聽不聽自己的也難說。
幫東林黨人，沖上去上一本，彈劾皇上的親信。范大人這是損人不利己啊。
他會干嗎？
說實話，周處源心里也沒底。兩人正說話間，管家在外頭敲門。
說早飯端來了。范大人便說先吃飯，兩人邊吃邊談。
管家自關門出去。
聊了一頓飯功夫，范復粹最后說道：
“賢侄，你先將奏章拿來我看。如果內容像你說的，不是特別有料，類似楊漣上一封的水準。老夫倒是可以替你面圣一趟。”
對魏忠賢沒有殺傷力的彈劾，范大人可以代轉。要能傷人的彈劾，怕是不能夠。這是什么邏輯？周處源不明白。
范復粹見周處源懵里懵懂，解釋道：“老夫其實是個閑職，無非干些錦上添花的事情。真有什么關系社稷安危的大事，那得是內閣、都察院、各省巡撫提出。老夫不能搶了他們的活。出頭椽子先爛，道理你懂吧？”
說白了就是藏愚守拙。別人講過的話你可以講，別人彈劾過的事你可以說道幾句。總之一條，不做出頭鳥。怪不得終天啟一朝，范復粹官當的不算小，卻沒有受到波及。到了崇禎皇帝上臺，東林黨得勢，一度還讓他做了首輔。
周處源恍然大悟，趕緊感謝前輩點撥。
“此疏文即便上去，也得說成是民間流傳的楊漣版本，老夫聽聞后叫人謄錄的。千萬不可說成是東林黨人給的。皇上最忌下面的人結黨。”范大人又給周處源指點迷津。
明白！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周處源對范大人打心里佩服。吃完早飯，范大人得出門一趟。他叫周處源晚上帶著奏章，再來一趟。
當晚周處源懷揣奏章，叩門范府。范復粹閱畢后大惑不解，楊漣此本與上一回彈劾魏忠賢奏章大同小異。東林黨人怎么回事？打算自暴自棄了嗎？
范大人想想不可能。周處源知道楊漣最出名的是彈劾魏忠賢二十四罪。他認為葉向高們肯定幕后準備放大招。先叫自己去上一本，迷惑一下魏忠賢，也未可知。
周處源問道：“范大人，您覺得此本是否可以提交給皇上？”
“老夫看看可行。楊漣寫的了無新意，對魏忠賢構不成威脅。老夫找個時間，當面交給皇上。”范復粹說道。
“晚生擔心魏忠賢會迫害您。”周處源有所顧慮，范大人對自己如此厚愛，他不能給范復粹添麻煩。
“不著急。老夫自會等待時機，再上表皇上。”范大人胸有成竹的說道。
葉向高這邊見葉新霞的奏章交給周處源幾天后，一點反應都沒有。楊漣這邊已經寫好奏章，其他后援的炮火也各就各位。只等首輔一聲令下，向魏忠賢集體開火。葉向高決定不再等了，他命楊漣將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的奏章，通過都察院轉呈內閣。內閣中書當天送進司禮監。自然，魏忠賢下午便看的到楊漣新作。
照例先由王體乾念楊漣的彈劾文章給魏忠賢聽。魏忠賢聽完心中一懔。里頭一半的事情，是皇上決策的。比如說賣官鬻爵，開征礦稅，罷免賢臣等等。說說倒也無妨。但是，涉及后宮的事，大部分是魏忠賢和客氏策劃的。比如迫害先皇妃子，折磨天啟的嬪妃，使他們自動流產。此種事情魏忠賢確實干過，只要客氏和魏忠賢覺得，天啟某個妃子不好把控，太有獨立見解。哪怕可能懷上龍子，也得想辦法將他流產。讓那些與魏忠賢和客氏結盟，算作友軍的妃子懷上，才是安全的。
如此隱秘之事，楊漣是怎么知道的？魏忠賢懷疑身邊有叛徒。他叫來李永貞，交代他秘密查探東林黨在宮內的耳目。至于楊漣的奏章怎么處理？他還沒想好。
王體乾建議先壓下幾日。朝議也暫時不要開，拖幾日再想辦法怎么向皇上匯報。魏公公覺得也只能如此。
楊漣的奏章上去三天，如泥牛入海，一點反饋都沒有。他等著皇帝開朝議，想當面念給皇帝和眾大臣聽。結果朝議一拖再拖，不知得等什么時候。
魏忠賢的拖字訣，葉向高早有準備。他命東林黨人大肆宣傳楊漣的新奏章。甚至將復印件丟到大街上，衙門口。意圖達到街談巷議的程度。三天之內，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狀，鬧得滿城皆知。全北京都知道了，就皇帝一人尚未看過。
路人走在街上，遇到熟人見面問的不是“吃了嗎？”而是“看了嗎？”
看過的人點點頭，打啞謎一般回道：
“喪心病狂！喪心病狂啊！”
說的是魏忠賢，不過他們擔心東廠的探子，不敢明說。
消息多多少少也傳進魏良卿耳朵里。這日他上街，總感覺被人指指點點，似乎聽有路人戳自己的脊梁骨罵：
“看！這是他侄子，無惡不作的混蛋！”
等魏千戶回頭，想找出誰在罵。只見身后的路人齊刷刷看著自己，哪里識別的出？魏良卿晚上跑到魏忠賢私宅，跪著向魏大爺求告：
“他們都在罵您！罵我吶！”
魏忠賢厲聲問道：“誰在罵？”
魏千戶回復道：“說不過來，走到哪都有罵聲。全北京城都在說楊漣的奏章，都在罵您吶！”
魏忠賢氣的一拍桌子，霍的站起身來：
“楊漣！你休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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