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桻送走大船,動身向西折返,只想盡快趕回衢園。
婺州不攻自破,刺史黃邈在郯軍到來前攜眷出逃,各級佐官紛紛效仿,城中混亂無首。
王郯殺到的時候,只有一名小小的督隊官率領幾百士兵,作了微弱的抵抗。
婺州所轄各縣全盤潰亂,逃兵流民象潮水一樣,涌向沿海縣鎮,尋求生路。
衢園難民搶先一步登船離開,是不幸中的萬幸,滯留在兇荒之地的人成了粘在車輪上的螞蟻,隨時會被碾入地獄。
流民掘地三尺,沒有食物,黏土做餅,啖尸充饑。
逃兵掠人為糧,做起人肉交易,以肥瘦論價,人相篡食,夫烹妻妾,父牽子賣。
待宰之人被稱作“兩腳羊”,屠夫捆綁宰割,剔肉如羊豕,有時人還未死,肉已被割下來陳案叫賣,到處腥天血地,碎骸遍野。
葉桻目睹一幕幕慘象,一己之力與這百年不遇的大劫荒相比,何其孱弱。
他自己也幾天沒吃過什么正經東西了,身上口糧用盡,哪怕擊中幾只烏鴉,也有人爭相購買。
鼠肉每兩一千錢,狗肉每兩五千錢,只有人肉最賤。
跋涉數日,回到婺州城外,一個多月前,他還在這里砍松樹阻攔官軍,如今郯軍已經向北去奪睦州,留下婺州這座血洗過的死城,腐臭之氣幾里外就能聞到。
葉桻以布蒙面,為了早回衢園,選擇捷徑,穿城而過。
城門上掛著那個作了抵抗的婺州督隊官,是抽腸剝皮而死,城下帶鉤的絞車上纏著已經曬干的人腸子,人皮剝得完整熟練,在石灰中漬干后用線縫合,中填干草,懸于城門,仍是人形,剝了皮的肉軀在地上爬出幾丈長的血跡,被亂足蹈踐,殘塊猶存。
王郯獄卒出身,這些手段最在行。
城中伏尸無數,流血漂櫓。街旁立著一排排木架,架上縛著的人男女老幼都有,均被截去手足,挖去心肺,割去皮肉。
其中一只架子下留著烹肉用的鍋,還有用酒醢肉、用鹽腌肉的器皿。操刀之人急著離開,掛在旁邊的男尸只取了腿根,女尸只剜了胸乳,把這些小肉腌制之后,裝在布袋中,匆忙之中掉了一袋。
那是尋常的軍糧袋,婺州城民成了郯軍攻打睦州用的口糧,難怪江南敗退的逃軍都說郯軍“飽健有力”。
葉桻眼前發花,天旋地轉,加快腳步出了城,直到腐臭散淡之處,才俯在路旁,吐出一口黃色的膽汁。
他連日饑累,匱乏無養,時常頭暈,這次的天旋地轉卻非饑餓所致,而是大病的征兆。
這夜葉桻在城外荒舍歇宿,果然發起高燒,目赤身腫,頭痛欲裂,腸腹痙攣不止。
昏沉之中,滿腦子都是混亂的幻覺,黃河大水,瞬間永隔的親人,苦役,劫難,玉蘭樹下的白衣娃娃,美麗的新婚妻子,妖艷的鬼醉藍毒,姮淚瀑,白果坳……
雪崚要去青龍寨,他憂急難言,生死之間,預感冥冥,此去會牽連終生。他想阻止,可說不出話,動不了身,只能勉強壓住她的一只手,她卻終于笑著,抽手離開……
葉桻大喊一聲:“雪崚,別去!”
一驚而醒,殘破的荒舍里漏進灰色的陽光。
一條瘦骨嶙峋,利齒猶銳的餓狗正在向他蠢蠢靠近,若非及時驚醒,他已被餓狗果腹。
葉桻手臂一動,捏住凌濤劍的劍柄,露出一絲苦笑,你先起歹心,別怪我不仁。
一個時辰之后,這野狗變作葉桻的腹中餐和接下來幾日的口糧。
他從病中掙扎起身,塞飽了肚子,好歹恢復了兩分力氣,強撐精神,連夜趕路,想把耽擱的功夫補回來。
蘭溪是郯軍攻打睦州的必經之途,衢園雖然不在縣城,卻容不得任何僥幸之想,早一刻趕到,興許就是一刻的不同。
沿著腥紅的婺水走到天亮,從蘭溪方向過來的逃民越來越多,煙塵蒙蔽了晨色。
葉桻攔住一個癩頭漢子打聽狀況,那漢子聞到狗肉的味道,身子一癱,抱住葉桻的膝蓋,“大爺賞口食吧!”
葉桻拆開布包,遠遠近近涌過來幾十個人,頃刻將剩余的狗肉瓜分狼吞。
癩頭漢子舔光手指上的每一抹油腥,這才相告:“呂春祥的部將鄧璘渡江南下,在睦州城外的赤樹嶺大敗郯軍,斬敵三萬,收降兩萬,王郯撤守壽縣,意圖反咬。壽縣離蘭溪不到六十里,兩邊若在這里拉起鋸來,不知會禍亂到什么時候。蘭溪已經空荒,有腿的都走了,大爺怎么不避災戰,還往那邊兒去啊?”
這人不知衢園的情形,葉桻不再多問,繼續逆著人流,向北奔趕。
午后碰到一群僧侶,葉桻認得其中一個,是蘭溪大云山圣壽寺的小沙彌。
“悟明小師父!”
悟明上前,“葉施主!”
連圣壽寺的僧人都已遷徙,葉桻心中一沉,“小師父,寺中也遭劫了?”
悟明神色一黯,“婺州城破之后,方丈把寺中收容的難民轉去凈松禪院,那里深山隱蔽,更易藏身。郯軍北上,沿途洗劫一空,圣壽寺也不例外,所幸他們在婺州屠城之后,不缺軍糧,又卯力去攻睦州,沒在蘭溪大開殺戒。”
“可赤樹嶺戰敗后,狀況險惡了十倍,郯軍若在附近滯留,難保不將蘭溪變作肉場,昨夜敗軍已經開始屠民泄憤,各處煙火四起,方丈讓我們到凈松禪院避難,圣壽寺已是一座空寺。”
葉桻眉頭一擰,“衢園呢?”
悟明道:“你們走后,衢園又收納了不少人,郯軍初到時,聽聞那里重疫者聚居,怕染惡疾,沒敢招惹,可今天凌晨我們離寺的時候,忽然看到對岸蘭蔭山上濃煙彌漫,匆忙之中也沒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葉桻心中憂急,告別悟明,拼命疾行。
日暮時趕到大云山下,隔江一看,蘭蔭山頂火舌燎天,映得半空赤紅。
他瘋了一般奔過浮橋,不敢想象衢園毀于一旦的情景,沒到山腳,就已雙眼模糊。
恐懼悲怒象在胸中掙扎的豹子,抓得他幾乎碎裂。
沖到山腰,石階兩旁的香樟樹燒成烈火穹頂,葉桻不顧一切,竄身而上。
大門完全燒塌,園中一片火海,地上橫七豎八的倒著分辨不出的焦黑尸體。
他雙目脹紅,脫下衣裳在澹池中浸透,披上濕衣,在肆虐的煙火中到處尋找,聲嘶力竭的呼喊秦泰,哪有半點回應。
洶涌的紅龍是地獄沸騰的噩夢,他已分不清自己是人還是癲狂的鬼魂。
園中的亭臺樓閣,倉廩賬薄,果園藥圃,典籍書卷,歡聲笑語,花海睡影……一切一切,都被火魔吞噬,往日的情景與烈火重疊,摧斷肝腸。
葉桻急怒攻心,在熾嗆的火海中來回搜尋,身上燎傷也全然不顧。
后來再也沒了力氣,一頭倒在澹池旁邊,眼睜睜的看著池水把大火映成萬劫不復的煉獄深淵。
煎熬之中,隱隱聽到微弱斷續的呼喊,葉桻撐坐起來,確信不是自己的幻覺。
這聲音來自東澹島衢公塔,那是園中唯一沒被火舌燎舔的地方,難道有幸存的人?
他撲入澹池,水至胸口,游走到島邊,仔細一聽,“小丙,是你嗎?”
東澹島雖被稱作島,可方圓不過幾丈,島上只有祭祀衢公的塔形神龕。
神龕里爬出一個全身褶皺、佝僂如梨的人,正是寧夫人潛心醫治多年的身患“早衰癥”的少年。
葉桻爬上島,將小丙抱入懷中。
小丙到了絕癥末期,貌若百歲老人,隨時都會衰竭而死,所以留在園中沒有離開。
他拉住葉桻的衣襟,眼中溢出渾濁的淚珠,“葉哥哥。”
葉桻淚落如雨,“小丙,我回來了,你別怕。”
小丙胸口起伏,喘喘續續的哭訴:“他們都是強盜劊子手,前后搜山好幾次,爺爺把身上弄出一身流膿的癩痢,在園外熏惡臭的鼬子膽,后來埋尸,裝瘋,破口大罵,唬得他們不敢靠近。”
“昨天后半夜,突然有兩三百郯軍殺進園中,為首的一把拖住爺爺的頭發說:‘我們已經打聽明白,你是這里的名醫,休再裝神弄鬼!大將軍令你去壽縣除滅瘟疫,若有功效,數不盡的金銀財寶任你挑選,若不從命,咱們自有手段,讓你再投三世也不想做人!’”
葉桻心知郯軍大敗必有原因,他途徑婺州,突然病如山倒,正是瘟疫蔓延之兆。
衢園遷徙之前,秦老爺子就曾斷言,一進三月必有大疫,果不其然,郯軍血腥屠殺,曝尸遍野,沒有瘟疫才怪。
“小丙,后來呢?”
“爺爺知道,只要他說‘不’,這里的人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于是對郯軍軍官道:‘想要我去治疫可以,不過大將軍必須擔保衢園的人安然無恙!’”
“軍官哈哈大笑:‘這個容易!’揚手一刀,把爺爺身邊的老鞏叔叔劈成兩半,‘這里的人都去了極樂世界,你就不用牽腸掛肚了!’”
“爺爺滿面血紅,發出一聲地動山搖的怒吼,郯軍震退三步。”
“他們沖上來,扭住爺爺,強迫他看著衢園的人被一個一個屠于刀下,爺爺罵得吐血,吐完再罵,啐了軍官一臉。”
“軍官用手一揩,‘霹靂華佗,名不虛傳。’抬手把爺爺打暈。”
“他們將爺爺裝進麻袋,然后在園子里分頭殺掠,連寧夫人的墓都挖開來搜刮,直到天明。”
“我怕得要命,昏死過去,被六寶哥哥的尸身壓住。我這副樣子本來也不象活人,所以他們沒有發覺,直到園中起了大火,我才醒了過來。”
“郯軍綁走了爺爺,燒了所有的地方,園中只剩我一個,我邊哭邊爬,到池邊趴在一塊碎木頭上,劃動手腳躲到了這里,這火已經燒了快一天,葉哥哥,咱們怎么辦?”
葉桻忍著一腔怒火,輕聲安慰:“小丙,別想那么多,等火小些,我帶你去安穩的地方。”
小丙不再發抖,偎在葉桻懷中慢慢睡著。
葉桻雖然比他年長,卻和小丙一樣以衢園為家,到底還有什么安穩的地方可去,他也不知道,怔怔望著四面高染夜空的火幕,一片茫然。
興許連老天也看不過眼,半夜時下起雨,已到了春雨催花的季節,卻讓人忘了世上還有春天。
葉桻蜷在神龕內,不讓小丙淋雨。
小丙迷迷糊糊嘟囔:“葉哥哥,我餓。”
葉桻道:“天一亮就去找吃的,好不好?”
持續不斷的雨終于澆滅了大火,直到凌晨才停,雨霧散去,舉目焦黑,周圍一片死寂。
葉桻提起精神,“小丙,咱們走。”
正要起身,忽覺不對,伸手相探,小丙雖然身子溫軟,卻再也沒有了呼吸。
他呆呆的抱著小丙的尸身,“不是說好了,要帶你去找吃的嗎?”
衢園已成焦土,唯一的幸存者死在懷中,葉桻神魂皆空,只余軀殼。
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象木人一般拖動腳步,蹚過澹池,踏過廢墟,把小丙埋在黃閣后坡。
小丙以前精神最好的時候,很喜歡在坡上玩耍,坡上種著茂密的果樹,開花時有很多蜜蜂。
葉桻環顧四周,果樹只剩下一截一截矮矮的焦根,把山坡變成慘不忍睹的癩痢頭。
他從根的形狀和方位,認出小時候經常和雪崚并肩倚靠的那棵桃樹,他愛在樹下聽雪崚吹笛子,今后她再也沒有桃子可偷了。
葉桻蹲下去摸摸樹根,雖然面目全非,可草木有靈,那熟悉的親切,劫后猶存。
心酸無盡,眼前天旋地轉。
整整一夜火雨輪攻,他的病癥急劇惡化,頭腫身浮,咽喉燒痛,四肢厥冷痙攣,連呼吸都吃力。
強行運氣凝身,眩暈稍退,耳畔忽然傳來野獸的沉促鼻息。
側臉一看,一頭巨大的白狼不知何時來到園中,站在焦黑的山坡上,姿態偉健,顧盼凜然。
白狼身旁跟著一個身背籮筐、頭戴斗笠的藍衣少年。
葉桻曾和莛飛一道去白蘭山望蓮崖,為鄺南霄取忠心蓮,因此認得藍罌。
這與世隔絕的女孩子突然出現,實在令人意外。
藍罌更震驚,上次來衢園,莛飛談笑指點,處處景致如畫,如今清麗畫卷成了連綿焦礫,她雖然不在衢園生長,也覺得痛惜。
“葉大哥,你還記不記得我?我來找莛飛,他在哪里?”
葉桻扭過身,一陣咳嗽,“他去合州治水堵決,后來留在那里幫刺史于俊修建魚城,現在正與羌邏鏖戰,我也好久沒他的消息了。小藍姑娘,兵荒馬亂的,你怎么突然來找他?”
藍罌微微張嘴,“他在合州?”
她愣了片刻,背著籮筐坐下,“貝爺爺從中原回來,說莛飛的爹娘都已不在,太湖大水,衢園負擔深重。我又擔心又難過,他怎么應付得了?我想來幫幫他的忙,去年年底就動身了,可路上很亂,我走走繞繞,折來折去,現在才到。”
她心思簡單,路上也不懂打聽,認準一個念頭執著而行,不知衢園已經人去境遷。
一個孤單的女孩子,竟然由西向東,橫穿一片接一片的戰火重災之地,葉桻暗自驚佩。
“小藍姑娘,衢園已毀,我會去合州,與莛飛他們匯合,你若想找他,不如一道同行?”
藍罌點點頭。
葉桻又道:“去合州之前,我得到壽縣把秦老爺子救出來。”
藍罌漆黑的眼睛上下打量,“葉大哥,你的病再不治,會有性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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