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昱微微一愣,在炭火盆邊坐下,溫遙亦湊到近前。
鄺南霄道:“兩位將軍,秦嶺有險要的地勢,但太白宮的存糧不夠上山的盛軍久耗,必須速戰。山路艱澀,天子和大臣行走緩慢,若一邊阻敵拖延,一邊護送天子下山,分兵力弱,會被胡遨破阻追擊,兩頭失陷!
陸明昱點頭,“王郯對天子首級志在必得,設下重賞,咱們一不能久守,二不可掩撤,只有以一當十,全力截擊,將胡遨大軍盡滅于此,不給他們任何續攻追咬的機會!
說到此,自己都覺得心虛聲飄。
“陸將軍,不是盡滅于此,而是把胡遨的大軍送出秦嶺,再妥妥貼貼的護著陛下離開!
“送出秦嶺?”
“不錯,太白宮愿意幫助天子脫困,卻不能違背‘只攘外敵安邦土,不應內亂殘手足’的宮訓。郯軍多是窮苦出身,被亂世逼出獸性,太白山一方凈土,我不想讓這里血流成河,只要能退敵,雙方傷亡越小越好,所以我懇請兩位將軍,接戰之時,一不用硬弩弓箭,二不用刀斧劍戟,三不用巨木擂石,四不用火焚劇毒,兩位肯答應嗎?”
溫遙大吃一驚,“啊?鄺公子,胡遨十萬大軍,雖有虛張,在駱口驛與申將軍激戰之后,還有六萬,兵分三路,每路都有兩萬,而盛軍與太白宮的工匠加在一起都不足六千,就算依仗地利,也難以擊退十倍于己的敵人,要是咱們連尋常的兵器、戰具都不能使用,豈不是束手待屠,怎么可能把他們‘送出’秦嶺?”
鄺南霄看著溫遙驚中帶怒的神色,“溫將軍,郯軍攻占西京之后,再無進取之心,掠脂斡肉,貪婪亂紀。胡遨人雖多,都是爭功逐賞之徒,而非勇士!
他將目光挪回炭堆上,“胡遨兵分三路,顯然已經打聽清楚了從北坡登頂的三條途徑。西面這條路最長,卻最平緩易行,太祖登山每次都走這條路,因此叫官峪。居中這條叫黑峪,最短最陡,山高急升,冷僻幽深,遍布暗谷洞穴。東面這條叫湯峪,入口有溫泉,沿湯水河谷上行,地勢曲拐崢嶸,是最復雜險峻的一條路。”
“六千人,硬碰硬,三頭六臂都不夠,必須借助外力,巧妙設伏。各位執坊已在三條路上作了布置,請兩位將軍留一百士兵在此護駕,撥一千五百人跟隨許、宋兩位,前往官峪,另一千五百人跟隨范執坊,前往黑峪,余下的主力跟隨季執坊,去往湯峪,然后依據戰況,彼此救援呼應,我會在三條路匯聚的望仙臺守候!
“退敵之后,請兩位將軍護送天子,從拔仙絕頂向西而行,走跑馬梁,經萬仙陣,沿西南麓下山,山腳的靈光臺有一段二十多里長的藥王棧道,可以繞過觀音崖斷口,接回儻駱道,直入漢中!
陸明昱好奇,“鄺公子,你們作了什么布置,如何設伏?”
鄺南霄左右一瞥,幾位執坊對著炭堆指指點點,一番講述。
溫遙瞪眼不語,陸明昱點點頭,又搖搖頭,想反駁,可沒有更好的提議,憋了半天,繞回兵刃上,“什么利器都不用,如此手軟,太便宜胡遨!讓他活著回去,卷土重來,又待如何?”
鄺南霄道:“王郯要的是天子首級,只要天子安然離開秦嶺,便是魚入活水。就算他們卷土重來,我們人少易藏,太白只?丈揭蛔,無可為懼。太白宮相助天子,‘不殘手足’是唯一的條件,請兩位將軍顧及此念,手下留情。”
強龍不壓地頭蛇,陸明昱望著鄺南霄的鄭重之色,深嘆口氣,“也罷,只要能送天子脫險,其余皆可不計!
二將當即調派人手,跟隨幾位執坊分路安排。
太白險峻,胡遨令大軍在山腳休整一夜,天明進發。
他令副將龐澤、劉聰分率右路、中路走官峪和黑峪,自己親率兩萬精兵走左路湯峪。
龐澤的右軍四更造飯,五更動身,天蒙蒙亮便從霸王河口進入官峪,黎明的晨曦勾勒地貌,低山丘頂渾圓,地表積巖裸露。
過了中山寺,山勢變得參差多異,馬匹難上,只能步行。大片櫟林鮮紅似火,梯崖瀑布、五臺巒峰掩映在絢色之中,四面景如仙境,卻不見一個人影,沒有守壘、哨寨,只有零零星星的荒舍空院。
龐澤心存警惕,派出前軍,探一段,走一段。
郯軍多為南方人,沒登過這樣的高山,胸悶氣短,疲勞乏力。更討厭的是滿地蒼耳,秋季蒼籽成熟,又輕又小的刺果遍生倒鉤,微微一蹭就粘上了身,扯掉卻難,每人身上都掛滿了綠色的小疙瘩。
道旁出現兩塊人頭狀的巨石,仿佛看守的山神。右軍從巨石之間穿過,登上開闊的山脊,下可遠眺紅河河谷,上可仰望云海中的拔仙絕頂。
龐澤令隊伍加速,過了午后,山間的寂靜被越來越重的轟響打破,這悶雷般的聲音來自前方斗母峰上的巨瀑,瀑布寬十丈,落差三百余尺,激起云潮般的水霧,走出很遠,猶覺身后瀑布震耳欲聾。
地勢越來越高,櫟林變成深茂的冷杉,道路淹在云霧中,身周三尺一片白茫。
探路前軍忽然發出驚慌的喊叫,龐澤警惕停步,可什么都看不見。
翻卷的云海里轟然冒出數不清的白色蜜蜂,撲到臉上手上,劇烈的蟄痛猶如燙紅的鐵針。
龐澤抱頭護臉,揮手驅趕,之前還懷疑太白山故弄玄虛,使空山之計,誰說這是空山!
白霧中全是帶翅膀的伏兵,云海高處的山坪上排布著花藥坊的一行行蜂箱,七百萬尾準備越冬的太白云蜂傾巢而出,變成以命拒敵的敢死之軍。
沿途的蒼耳籽是花藥坊精心拋撒的滾過糖的誘餌,養蜂蜜期已過,太白云蜂越冬前以糖為食,它們循著蒼耳籽上的蜜糖氣息飛向敵軍,斗母瀑布的巨大水聲模糊了嗡嗡飛響,山腰的云海遮蓋了蜂群的行蹤。
太白云蜂沒有毒性,蜇傷使人麻痹腫痛,并不致死,它們自己卻會一擊喪命。許凝看著空空的蜂箱,甜潤馥郁的太白云蜜該提價了。
右軍被龐大的蜂群圍攻,躲無可躲,一片潰亂痛呼,山道上前隊撞后隊,胡踏互擠。龐澤被蟄得臉腫成豬,眼皮如球,跌跌撞撞逃向瀑布,蜂群死纏不舍。
斗母瀑布旁邊的山崖上,宋竺領著柘石坊工匠手持彈弓,向潰退的右軍彈出無數只木甲飛鳥,這是宋竺從燕姍姍那里學來的主意,他不會馴鳥,但精于神奇的木甲術,木制飛鳥形狀逼真,翅翼靈活,滑翔自如,飛到一定速度,鳥嘴中的機關自行觸發,噴出一張張懸天營的牛筋大網,將慌不擇路抱頭亂竄的右軍團團網住。
瀑布下方的山谷里,溫遙頭戴斗笠,臉遮防蜂紗,率領埋伏的盛軍手持木棒,左右殺出,收網捕漏,擒個現成。
龐澤撲進瀑布下的水潭,濕淋淋的藏在潭邊,剛喘口氣,忽覺耳后呼呼噴熱,從腫成線的眼縫里一看,一只黑熊帶著兩只熊崽怒目而視。
水潭是這只熊的領地,生人來闖,它帶著熊崽躲到暗處,此刻護崽心切,一掌扇向龐澤,龐澤臉上已經膿包密布,又添了五道長長的血印,只怕得了盛帝的頭顱,也沒臉領賞了。
與右軍隔著紅河河谷的劉聰,比龐澤還早一步,三更造飯,四更動身。
黑峪長約百里,幽暗神秘,劉聰率領中軍,令民夫在前帶路。
山谷如楔,左右石壁上皆有石棧。石棧雖然也稱棧道,卻只是開鑿在半山腰的隼窩石眼,隼窩中伸出一兩尺寬的條石,兩塊條石之間相距數尺,沒有任何鋪陳連接,天長日久,很多條石脫落碎裂,石棧斷斷續續,忽高忽低。
劉聰舉著火把一照,那是人能走的路嗎?
不走石棧,便走谷底,河床水枯,全是裸露的巖石,大大小小,粘滑難行。
天亮之后熄了火把,腳下的河床終于漸漸收攏,延伸成遍布野獸糞便的枯枝草叢,再往前走,就是沿著野獸腳印才能辨認的爬升九千尺的山路。
打起精神,走得枯累欲嘔,忽聽頭頂一聲尖叫,數不清的金絲猴在一只猴王的帶領下,順著陡峭的山壁涌竄而下,一縱便是十來丈,三飛兩跳撲進軍中,搶奪士兵腰上的糧袋,連抓帶咬,把隊伍攪得大亂。
劉聰的頭盔冷不丁被猴王掀去,他怒喝四顧,前后沒有盛軍伏擊,這只是一群野猴。
士兵們受了些抓傷,并無大礙,揮刀追砍,點火驅逐,逼退猴群。
到了午后,山路更加艱澀,海拔急增,體耗極其劇烈。劉聰的水囊被抓破,濕了一褲子,士兵互相一看,大多如此。
遭了猴劫本就煩悶,現在有種變本加厲的焦渴。
劉聰鞭打民夫,尋找水源,心中正在詛咒那些毛畜生,腰上一癢,回頭一看,猴王去而復返,正頂著他的頭盔,蹲在不遠處擠眉弄眼,嘴里叼著一物,正是他原本系在腰間的將軍令牌。
劉聰忍無可忍,指揮左右,“捉住那賊畜!”
猴王在一陣箭雨中連竄三竄,幾個小卒射不著,跟著猴王,奔進一條狹長的岔路。
猴王消蹤匿跡,劉聰暴躁起來,自己親自帶隊,跟追過去。
追著追著,腳步漸慢,岔路盡頭彌漫著一絲奇異的香氣,香氣中含著鮮花之香、熟果之香、谷物之香、雨露之香、礦石之香、藤木之香、沉土之香……既飄渺又醇厚,一嗅之下,一股甘泉流遍四肢百骸,搔得每個毛孔都抖擻起來。
劉聰口舌干癢,“這是什么地方,竟有極品好酒!”
拔步向前,進入一片菱形山谷。谷中是一大片曬場,邊上圍著一圈一圈的糧倉。
劉聰令人取箭點燃,燒了遠近若干糧倉,若有伏兵早就暴露,細觀之下,都是空倉,若不是猴子搗亂,沒人會發現這里。
一名民夫恍悟,“這是太白谷酒坊!‘太白春’釀造之術秘不外傳,原來深藏在此!”
劉聰一聽,更是急渴冒煙,該死的酒香是從哪里來的?
他令中軍入谷,郯軍搜刮慣了,不多久就把谷酒坊翻個底朝天,發現半山腰上有一條石棧,通向一個山洞,酒香來自洞中。
劉聰也不嫌棄石棧了,登至山腰,吃了一驚,洞口寬闊,洞內漆黑深廣,望不到頭。
他越發好奇,留一半士兵守在洞口,領余軍入內,由抓來的民夫開路,一旦有什么機關之類,也好有個防備。
點火進洞,越走越驚訝,世上竟有如此規模的酒坊,洞中整齊的分布著一排排石磨、浸池、料池、窖缸、糟群、曲場、天鍋和無窮無盡的瓷質酒具。
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數不清的酒海,這些巨大的儲酒器皿皆用秦嶺藤條編制,每個直徑十尺,可以容酒萬斤,外面用木梁架護,里面裱糊九十九層,即使藤條天長日久腐壞被蛀,酒海也能緊密不散。
郯軍迫不及待的爬上一只只酒海,掀開蓋子,太白春早就停釀,里面空空無物,可是酒香越來越濃郁,洞中冷熱適宜,干燥通風,這些滴流不剩的空殼子散不出如此鮮醇勾人的香氣。
劉聰百爪撓胸,邊聞邊尋,走到前方舉火一照,火把噗的一聲掉在地上。
這是一座可以容納數萬人的宏廣石廳,幾柱天光從廳頂射入,廳中圍滿酒海,正中一座高大壯觀的酒山。
士兵們匯聚廳中,圍著酒山,毫無擁擠之感。
酒山全用銅鑄,山上有銅雕的石樹鳥獸,和真物一般大小,栩栩如生,山腳河道蜿蜒,二十四條山脊上伏著二十四條臥龍,尾上頭下,每條龍的龍角上都托著一只飲酒銅爵。
劉聰瞧出門道,伸手摘下一只銅爵,龍口叭的一聲張開,舌上有三個孔眼,把銅爵放在龍舌之上,三腳對入眼中,一股酒液從龍口流下,注入爵內,爵滿流止。
劉聰端起銅爵,爵底沾酒之后,顯出“極樂”二字,竟是傳說中的“顯影爵”。他令隨軍方技仔細驗看,酒質佳純。
絕世酒器配上極品美酒,什么戒備之心、頭功獎賞都去了爪哇國了。
一口入肚,極樂升仙,爵空之后,龍背上升起一個美麗的青銅龍女,手提銅鈴,輕輕一敲,原來銅爵要是不回到龍角上或者龍口中,就會有催酒龍女出來提醒。
劉聰將銅爵送入龍口,繼續接酒而飲。
士兵們瞧傻了眼,郯軍貪婪成性,管不得什么秩序約束,爭相涌向另外的龍頭,抓奪銅爵,搶飲美酒,其它任何器皿送到龍口之下都不出酒,唯有銅爵方可,這樣一次一點,還不急死人。
酒就藏在山腹中,士兵們爬上酒山,另找渠道,銅山鉚鑄緊密,不知是誰先攀到山頂,發現了盤踞在頂的龍王,把龍王的雙角一扳,二十四條龍齊齊吐酒,再不停止,酒液流入銅山下曲曲折折的“河道”,淙淙流淌,山上也涌出酒泉酒瀑,迂路精準,循環周流,沒有一滴浪費,整座酒山活泛起來,奇香飄溢,士兵們爬得滿山皆是,伏身痛飲。
范成仙在谷頂悄悄探頭,金絲猴王“甲板”蹲在他身側,正在玩弄劉聰的令牌。
酒山已有兩百年齡,當年太祖和凌宮主在拔仙絕頂把酒言歡,工鍛坊耗費多年,造出這座堪稱秦嶺之寶的精絕酒器,眾豪杰圍山暢飲,享受人間至快。
太祖駕崩之后,酒山封藏絕世,范成仙不忍這座酒器蒙塵銹澀,他接掌谷酒坊后,偷偷重啟酒山,用歷年的太白春精心勾兌“極樂春”,存在酒山中,歷時數年,這個秘密連林雪崚也不知道。
范成仙本來想在義軍歸來之后,給大家一個驚喜,重新開山暢飲,現在連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寶貝被郯軍享用,不住扼腕頓足。
商議時,鄺南霄安慰他:“郯軍奪取西京后享樂濫紀,肯定過不了極樂春這關,我若沒有把握,也舍不得你這些心血。范叔,再好的酒不過是谷物草木之精,這次五坊為助天子,傾盡所能,只要守得住秦嶺的雄山美水,何愁日后沒有佳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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