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陡盛,溢滿山谷,范成仙一聲長嘆,對甲板作個手勢,“老猴兒,去吧!”
太白春飲如春雨,不燒心,不上臉,悠長綿久,醉而不知。極樂春比太白春更加幽醇,是一口銷魂的仙物。
在酒山邊痛飲的郯軍以為離醉還遠,其實早沒了自控之力,喝得飄飄騰云,千般快樂,萬事皆空,不多時,倒了大半。
洞頂一聲尖叫,猴王甲板領著猴子軍從天而降。
與此同時,石廳中的酒海齊刷刷掀開蓋子,跳出一千五百盛軍。郯軍把酒坊中的酒海掀了個遍,進了石廳卻完全被酒山吸引,獨獨沒有掀看廳中的酒海。
劉聰喝得連哼帶唱,眼前影子飄閃,他醺醺而笑,舉爵邀道:“老弟,過來同飲!
話音未落,腦后一震,不省人事,被盛軍三捆兩捆,扔進了酒海。
郯軍早已散軟,尚能走路的勉力抵擋了兩下,被盛軍輕松擊敗。
盛軍分出幾人,換上郯軍的衣甲,拿著劉聰的令牌,將留守在外的郯軍騙進洞中,如法伏擊,盡數俘虜。
金絲猴驚起一群山雀,集成鳥云,盤旋向東,飛進湯峪河谷。
胡遨親率左軍走最曲折的湯峪,沿河攀升的羊腸小路是一串首尾相連的“之”,走了無數個回折之后,左軍揮汗仰望,登頂之途要都象這樣,只怕一千里也不止。
越到高處越奇峻,咫地皆峰,摩天插云。
工鍛坊配合盛軍主力,在湯峪重重設防,山道險隘處藏匿機關,連著陷阱地洞,環環牽動,突發驚人。過了駱駝峰之后,三步一壘,五步一碉,安置機巧也罷,派人防守也好,每關都可以一當十,用最省力的手段狠狠消耗左軍的戰力。
胡遨令前軍結成盾陣,用長矛推著三排滾木開路,先行觸發機關,再用火把燒開阻礙,大部跟進。
登山本就險苦,破除機關倍添艱辛,過了獨角峰時,左軍已經疲憊不堪。
行至鬼谷,天成一線,狹路上堆滿巨石,將通途擋死。
胡遨指揮士兵攀石前進,士兵爬著爬著,見一員高大的將領立在石堆上,氣宇森森,令人生畏。
郯軍放箭,那將領提棍掄轉,箭掃一地,巋然不動。
胡遨掄刀去砍,那將領舉棍橫擋,威猛無比,一棍將胡遨擋開二十步,震得胡遨幾乎雙肩脫臼。
山風吹散云霧,郯軍這才看清,這將領并非活人,而是一個逼真至極的銅人,身后還有幾百名持棍銅將,錯落排布,交叉聯防,把鬼谷關守得滴水不漏。
胡遨啞然失笑,令左軍強行突破銅甲陣。
誰知銅人仿佛生著眼睛,不僅能揮棍迎敵,手臂、脖頸可伸可縮,長短變幻,左軍沖攻十余次,都被打得盔劈甲裂。
胡遨令人抬木沖撞,投石狠砸,可自下向上,仰攻吃力,銅將甲質堅韌,撞出一些坑凹,武力仍是不減。
郯軍怎知,這些剛勁又精妙的銅人,凝聚了工鍛坊季隱常半生的智慧。
胡遨身邊的一名參將悟出端倪,“將軍,銅人體內分布磁石,可以判知鐵器的方向,控制機關,它們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足基牢固,只能用硫硝木炭炸開!”
一炸之后,銅將毫發無損,石頭下面又冒出兩個小銅人。
參將弄巧成拙,“炸不開也無妨,只要身上沒有鐵器,或用鐵器將它引住,不就可以過去了?”
他親自試探,脫下盔甲,只穿布衣皮靴,貼壁而行,銅將果然沒有反應,眼見就要通過,銅將左臂忽然伸長,一棍戳在參將胯上,把他碾在山壁上動彈不得,原來胯側的一柄匕首忘了摘,若銅人使的是刀,他的大腿已被齊根切了。
天色漸暗,胡遨實在不耐煩,便依參將的主意,讓前軍脫去鐵盔鐵甲,摘除兵刃,設法將銅將們騙住。余軍連鉆帶爬,自銅將們腋下、胯下通過,小心翼翼,仍是不斷有人被擊中,嗷叫不絕。
折騰到日暮,終于出了銅甲陣,這通憋屈狼狽。對盛帝首級勢在必得的意氣,消得所剩無幾。
河谷在鬼谷關后分成兩叉,去往拔仙絕頂的是西支。開路的前軍沒了盔甲兵刃,頂著高山冷風,凍得瑟瑟叩齒,聲如敲梆。
過了叉口,一山橫亙,這座山是一塊完整巨大的太白花崗巖,高一百余丈,巖石北面是上古冰川沖刷后留下的剝蝕面,筆直刀削,氣勢磅礴。
胡遨在暮色中仰觀山勢,倒抽一口冷氣,這座銅墻鐵壁,簡直是天造地設的百萬雄兵。
山上亮起一排火把,石壁頂端冒出兩千弓箭手。
一人哈哈大笑,“胡遨!過銅甲陣的胯下之辱,滋味如何?若不是此間山主仁慈,你已經死了十次八次,鄺公子讓我奉勸你,早早滾出秦嶺,回去告訴王郯,讓他吃齋拜佛,為他造下的血海罪孽求贖懺悔!”
發話者正是陸明昱,自從棄守潼關,一路敗逃,直到此刻才找回幾分尊嚴。
盛軍萬箭齊發,沒有箭簇,箭頭包了干草牛皮,射中如遭拳擊,雖不致命,這一頓鋪天蓋地的重拳也足夠胡遨左軍消受。
陸明昱耳邊反復回響著鄺南霄的叮囑:“陸將軍,讓胡遨活著回到王郯面前,才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陸明昱就算不甘心,也不會違背對鄺南霄的承諾,他看著郯軍的狼狽之狀,痛快壓過了遺憾,胸中熱血翻涌。
身邊的小校低聲道:“將軍,穆公公來了!”
太監穆德是黃茌的親信,陸明昱眉頭一皺。
穆德陰仄仄的傳令:“陛下有諭,鄺南霄乃逆臣之后,居心不軌,龍武將軍陸明昱速速回兵護駕,不得有誤!”
就在太白各坊和盛軍傾力阻敵的時候,李壑的臉上卻不見一絲笑容,“阿父,你的消息都是真的?”
黃茌道:“千真萬確,鄺南霄是前中書省右諫議大夫華遠秋之子,華遠秋獲罪時,全家株連,只有襁褓中的幼子被先帝特赦,做了試藥童子!
“宣徽院錄事簿記載,華遠秋之子試藥足足八年,成了尚藥房聞名的奇童,后來在一場火災中喪生,不料喪生是假,私逃出京、改名換姓是真。前兩日他進來面圣的時候,內臣無意中看到了他頸后的烙印罪記,于是叫了三名曾為先帝取藥驗藥的太監仔細辨認,他們愿以性命作保,鄺南霄就是奇童!
李壑神色糾結,黃茌湊近一步,“陛下,先帝一紙詔書,華氏族中男子被斬,女子充妓,血流滿戶,震動京城,鄺南霄相助陛下是假,伺機為家族報仇雪恨是真!他說太白宮‘只攘外敵安邦土,不應內亂殘手足’,陸將軍輕信了他的詭略,竟令三路盛軍接敵之時,‘只阻不殺’,郯軍人數足足是盛軍的十倍,陛下最后這點護衛之師,豈不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李壑大吃一驚,“‘只阻不殺’?陸明昱怎么這樣糊涂?”
黃茌唉嘆,“陛下親自領略過,鄺南霄沉心巧舌,有令人信服的本事,陸將軍一時失判,不足為奇。鄺南霄設此圈套,等盛軍盡滅之后,就可以將陛下拱手交給胡遨!拔仙絕頂危險萬分,陛下還是及早脫身要緊!”
李壑怔怔回憶鄺南霄的神情話語,面色蒼白,“如果他想報仇,讓咱們死在毒蛇谷不就行了,何必讓宋竺援手相救,又何必苦口婆心,向朕納諫?”
“陛下心腸仁厚,不知江湖陰謀暗算。陛下雖然在谷中遇險,可有陸將軍傾力相護,未必沒有脫險的可能,鄺南霄苦忍多年,終于等到皇族身陷秦嶺的天賜良機,不容閃失,只有將陛下穩穩圈于掌中,才是上策!
“他假意營救、納諫,都是為了博取信任,等時機一到,親手將陛下送上絕路,不是更穩妥,更解恨?秦嶺臨近京畿,郯賊擄掠成性,太白宮與其坐等燒殺,不如立功迎奉,只要設計消滅盛軍,獻出陛下,就能免去血火之災,得到郯賊的寬赦封賞,何樂不為?只怪內臣沒有早些摸清鄺南霄的底細,以致陛下身處危境,是老奴失察!”
李壑頹然閉目,喃喃道:“是啊,朕大勢已去,狼狽不堪,怎么會有人不計安危,以微弱之力,與郯賊相抗?……阿父,陸明昱分軍阻敵,拔仙絕頂只剩一百護衛,朕該如何是好?”
“陛下莫慌,事已至此,盛軍能擋一刻是一刻,現在要緊的是讓陛下先行離開拔仙絕頂,并且不要驚動太白宮的人,金蟬脫殼。”
“金蟬脫殼?”
“內臣已經打探清楚,拔仙絕頂南麓有兩條下山途徑,一條偏東,經南天門通往觀音崖,咱們來時走的就是這條路,觀音崖棧道燒毀,此路已斷。一條偏西,從拔仙絕頂沿跑馬梁西行四十里,過了萬仙陣,向南折下,經靈光臺,接藥王棧道,回到儻駱道正途,正好繞開觀音崖斷口。”
“此刻太白五坊的工匠都不在拔仙絕頂,里外只有進進出出的難民,內臣已經安排護衛換上百姓的衣衫,可以趁太白宮空虛,掩護陛下、娘娘及兩位皇子偷偷離開拔仙絕頂,在天黑之前趕到萬仙陣。贏王殿下和諸位大臣留在這里掩人耳目,尋機殺了鄺南霄這個逆臣之子,再與陛下匯合。”
“等郯軍攻上絕頂,陛下已經先走一步,胡遨不熟地勢,沒有鄺南霄這個詭計多端的地頭蛇相助,很難摸黑追擊,只能耽擱一夜,給陛下留出足夠的時間。如果陛下在萬仙陣守候的時候,見到什么不對,也可以不等和贏王匯合,直接下山,無論怎樣,都勝于在拔仙絕頂束手就擒!”
李壑遲疑道:“殺了鄺南霄?他雖然行動不便,聲望卻不可低估,如果他并無歹意,只是咱們多疑,朕豈不是落個恩將仇報的罵名,喪盡人心?”
“陛下!鄺南霄本是罪臣之后,是私逃的試藥童子,早該千刀萬剮!天子安危,重如泰山,對一切叵測之人,只能寧殺勿漏,不可愚仁手軟!至于人心,鄺南霄是因雪滑‘輪車失控,墜山而死’,意外遭遇不測,與陛下何干?”
黃茌見李壑仍然糾結躊躇,連聲催促:“陛下,事不宜遲,再不動身,讓太白宮有所察覺,可就插翅難飛了!”
李壑禁不住勸說,與皇后、皇子換上破舊的百姓衣衫,用頭巾遮住面孔,在黃茌的扶持下,悄悄離開太白宮,沿跑馬梁向西而行。
拔仙絕頂東北坡下的“望仙臺”是北麓三脊交匯的咽喉瞭哨,臺周懸空,視野開闊,臺上筑著石亭,中書令楊柬與鄺南霄坐在亭中,等待三路盛軍的消息。
莛薈在一旁用雪水烹茶,亭外云潮奔涌,與望仙臺隔谷相對的七女峰婀娜參差,峰上冰帶流閃,象仙女身上飄逸的披帛。
楊柬俯瞰千里山川,深深長嘆,“神州南北界,華夏分水嶺,太白山物華天寶,能落難至此,是不幸中的萬幸!
鄺南霄道:“位居山巔,周圍似乎無路可走,退至山腳,處處都是登頂之途;蕦m深不見日,只盼天子一路顛簸之后,可以睜眼開耳,通達外情!
楊柬撫須一笑,“鄺公子慧言睿語,有時老夫真盼自己也有局外人的心胸,能少些顧慮,多些直率,只是……珍禽苑中的鳥太懂得周圍的禁忌,即使沒有籠柵,也不會隨性而飛,天子也好,朝臣也好,易時易地,未必能夠易性!
茶湯三沸,莛薈將二沸的熟水倒回釜中,舀茶入碗,三人還沒來得及品飲,忽有御前太監前來傳話,要楊柬回拔仙絕頂議事,楊柬隨太監匆匆離去。
鄺南霄注視著碗中微晃的茶水,“小薈,你用什么雪烹的茶?”
“松枝上的積雪!
“聞起來朽澀,也許松枝枯敗,壞了雪質,還是到花藥坊再取些茶,另換新雪烹煮的好。”
“霄哥哥,三友茶雖不是什么名貴的茶,可里面的松仁、梅瓣、竹葉是許執坊精心篩選過的,這樣廢了,豈不可惜?”
鄺南霄搖頭,“雪為天上白玉泉,烹茶應得天上味,雪質不佳,飲之無趣!
莛薈一怔,不知鄺南霄為什么忽然變得挑剔,她站起來推動輪車,“咱們取茶去!
鄺南霄道:“你一個人去,我在這里等五坊的消息!
莛薈不愿留他獨守,“霄哥哥,你將就將就,下回我一定用最好的水,不行嗎?”
鄺南霄皺眉不語,莛薈端詳他的神情,只好順從。
她替他把膝上的厚毯蓋緊,轉身下了望仙臺,向花藥坊所在的紅杉林奔去。
莛薈的背影隱沒林中,鄺南霄收回目光,身后有人道:“試藥八年,什么難喝的苦汁沒嘗過,怎么連有點朽澀的雪水都忍不了?”
一陣緊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贏王李雍帶著若干侍衛登上望仙臺,令士兵守在亭外,自己步入亭中,在鄺南霄對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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