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桻突然跌墜,連驚訝都來不及,亂石滾落,泥沙蔽目。
巨響沉寂,他睜開眼,四肢都還能動,額頭被砸傷,土血相混,黏糊糊擋了視線,伸手抹了抹,驚魂初定,倒不覺得疼。
坑外傳來鐵牙的叫聲,仍有碎石不停跌落。
葉桻撥開身上的石頭,這個突然塌出的大坑并不算深,他在塵沙里咳嗽了一陣,緩緩站起,揉著身上的痛處,環顧四周。
坑口很寬,坑底有足夠的光亮,向周圍的坑壁上一看,全身的血都凝住。
坑壁上有一圈暗紅色的石帶,其中嵌著數不清的馬鞍,盔甲,兵器,革靴……它們一動不動,卻象活物一樣散發著殺氣,仿佛正在一場不能醒來的噩夢里沉重呼吸。
葉桻心底噗噗劇跳,他苦苦尋找的答案,就在眼前。
小心翼翼挪動腳步,朝著坑壁上伸出的一只手走過去,這只手并非白骨,手上還有相當完整的皮肉,只是縮了水緊貼骨頭,變成了深淺不均勻的醬褐色。
向兩旁望去,土石當中還交錯堆疊著許多人和馬的斷軀殘肢,每一塊都在訴說著異乎尋常的慘烈故事,整整一層石頭都凝滿了干涸的血跡。
葉桻屏氣巡視,有的斷手當中還捏著刀劍,有的軀干中流出皺縮的腸子,有的頭顱被擠成楔形,只能看到張開的嘴,轉了半圈也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
莛飛和藍罌在坑頂大聲呼喚,葉桻卻因太過震驚和專注,一點都沒聽見。
石縫中的一抹暗金色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凜軍將領才有的頭盔,即使在塵沙下埋了兩年多,頭盔依然留著莊重的余輝,盔上黑纓殘存,露在石外。
葉桻走過去,輕輕拂去頭盔上的沙子,盔下露出一張干癟的臉,兩眼暴突,神情凄厲扭曲,已經變成黑色的枯澀眼球上蠕動著一簇簇紅絲,人已經死去多時,蠱蟲依然在尸體上活躍繁殖。
葉桻悲痛窒息,“一定是你靈魂不甘,所以才化作幻影,指引我來到這里。我會送你回去,向凜王復命。”
莛飛和藍罌結起繩索垂進坑中,葉桻想把這將領的殘骸盡量完整的挖出,可找來找去只找到一顆頭顱,身體不知在哪里。
他帶著頭顱一拉繩索,足點坑壁,回到地面。
藍罌見他只受了皮肉傷,并無大礙,接過頭顱仔細端詳,“多虧地下的鹽,他們的尸體才沒有腐壞,葉大哥,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據了,我會想辦法把這頭顱完好封存,讓他一成不變的到達凜王手中。”
莛飛向葉桻解釋鹽湖沉坑,葉桻聽罷,鄭重道謝:“如果不是你們,真相恐怕永遠是謎,如今水落石出,都要歸功于你們二位。”
莛飛笑道:“葉哥,怎么說這些見外的話,要不是你孤身入磧,發現這個奇怪的石谷,又怎么能得到最終的證據?這里地況不穩,咱們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三人走到石谷外的山丘上,葉桻用石頭堆了一座一人高的石冢,作為對凜軍的祭奠。
回到遠墩驛后,葉桻寫了一封長信,把封好的頭顱和信一起交給驛兵,讓他火速入關送給凜王,又另外寫了兩封短信,讓驛兵送給守月城的孔良和駐守靈州的御西防御使溫遙,提醒他們保護水源。
若真是妖女所為,這場噩夢只怕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藍罌答應了托赫提的懇求,打算和莛飛一道前往伊州西北的折羅府,為托赫提的叔父治療聆音蠱。葉桻護送隨行,妖女若在西北出沒,人多的地方可以打聽行蹤。托赫提腿傷未愈,只能留在遠墩驛。
折羅府是隴昆境內的羈縻府之一,圍著生土夯筑的城郭,城外土山上既有漢人修筑的佛洞,也有其他部族的墓群陵塔。
葉桻和莛飛、藍罌一道入城,各色人物語言各異,奇瓜怪果難述其名,漢人在這里成了異類。
一個梳著棕黃大辮,身著彩色布裙的女子從旁邊走過,葉桻想起林雪崚在高原時也曾打扮成類似的模樣,不禁一笑。
懷中的白衣布偶微微發熱,仿佛在告訴他,想要用遠走他鄉來逃避和忘記,結果只是適得其反。
三人按托赫提的描述找到了巫師居住的陵廟,最近遷民太多,廟中擠了不少流浪漢,巫師為防癲狂病,把托赫提的叔父安置在廟后的地室里。
幾人提燈下了地室,望著這個被灌聾了耳朵,蜷縮一角的可憐老人,都是一嘆。
藍罌細細端詳,伸手在老人的小臂上涂了一種藥膏,皮下透出絲絲紅影。
聆音蠱這樣密集,藍罌對莛飛搖搖頭,輕聲道:“這里沒有‘圣蘭息’,只能用普通香料調成類似圣蘭息的蠱引,一點點把蟲子引出來,好多天才能排凈,沒有容易的辦法。”
寧夫人就是用圣蘭息引出了宣女腦中的菟絲血蠕,莛飛一抓藍罌的手,“小藍,你別……“
藍罌嚇了一跳,隨即明白,安慰道:“毫末聆音比血蠕小太多,沒那么兇險,你去幫我買香料,還有折羅府所有的空心針。”
莛飛和葉桻跑遍市集店鋪,醫館藥房,香料倒是有,卻找不到幾支空心針。
藍罌問巫師:“這里有沒有刺猬,和會捉刺猬的人?”
巫師道:“捕捉蟲獸,沙滿人最在行。”
葉桻和巫師一起召集了十來個沙滿族流浪漢,許以酬金,沒多久就有個沙滿青年捉來幾只冬眠的刺猬。
葉桻付酬金的時候,見這青年的皮襖下露出一把墨綠色的劍柄,目光一頓,“小兄弟,這把劍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劍柄的末端呈龍爪之形,獨特醒目,正是青龍諸宿的“龍爪劍”。
神鷹教兵刃都由白虎寨鍛鑄,別處難以仿制,六宿的劍一直隨身佩帶,突然出現在這里的這把龍爪劍,只可能來自失蹤已久的角宿使者。
葉桻吃驚不小,卻沒顯在臉上。
青年用生澀的漢話答道:“是從花迄勒人身上搶下來的!他們逼我們為奴,奪去了妻子兒女,我們跟著葛祿人造反,我身上的皮襖、氈褲、靴子,全是從花迄勒老爺身上扒下來的!”
“你說的花迄勒老爺,是花迄勒哪一部的老爺?”
“烏延呼臘部,個個都是禽獸!”
“小兄弟,這些銀子都給你,能把劍賣給我嗎?”
青年喜愛這劍的鋒利獨特,有些不舍,不過葉桻說話謙和有禮,青年在花迄勒為奴,許久沒被人這樣尊重過。
他聽著“小兄弟”的稱呼,心中一熱,當即把劍遞過來,“本來也不是我的,你有用就拿去。”轉身走開,連捉刺猬的酬金也不要了。
葉桻把刺猬交給藍罌,對莛飛道:“我要去花迄勒烏延呼臘部找一個人,你和小藍留在這人生地疏的地方,一定多加小心。”
“葉哥,金山已經進入大雪嚴寒的季節,你要翻山去花迄勒?”
葉桻一笑,“我再添些冬衣冬靴。”
金山綿延四千里,西北走向的大斷裂把山體割成階梯似的褶皺,級級升高,層層無盡。
冬日積雪深厚,大塊大塊的冰錐懸掛于高峰急崖,不到金山,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山外有山”。
花迄勒因為奴隸叛亂,腹背受敵,全線潰敗,被迫和烏日勒議和。
烏日勒索去了花迄勒的大半財富,占據了無邊無際的牧場,把花迄勒趕到了金山北段和唐努山相交的犄角之地。
烏延呼臘部是花迄勒第四大部落,他們輾轉幾處,在唐努山背風的山脊下安營,打算在這里過冬。
部落中強壯些的奴隸都逃去了隴昆,貴族們把怒氣發泄在殘留的老弱奴隸身上,極盡折虐。
這日烏延呼臘部的兩名千戶帶人狩獵,從山腰的密林中活捉了幾頭野豬,回來后在凹地上燃起巨大的火圈,要在殺食野豬之前把奴隸抓進圈中,和野豬搏斗取樂。
那些野豬身高四尺,體重兩百斤,獠牙上舉,丑陋駭人,入冬后身上的鬃毛又硬又密,仿佛一道天然鎧甲。
貴族首領們興致勃勃的圍坐圈外,敗戰后的漫漫寒冬,只有烈酒和這種血肉橫飛的游戲,才能激起體內的熱辣。
衛士們手持利斧弓箭守候在側,只要有從火圈里逃出來的活物,不論是奴隸還是野豬,一律斬殺。
隆隆的鼓聲當中,奴隸們在火圈中與野豬血搏,驚恐狂怒的野豬瘋拱亂咬,奴隸們一個一個被獠牙刺穿,撕成碎塊,腸血滿地,還剩一口氣的在地上哀嚎爬滾,眼見逃不過的,索性自投火堆,圈外觀者喧嘩歡笑,比過節還熱鬧。
這殘忍的游戲持續了一個時辰,圈中只剩最后一個駝背的奴隸,這奴隸身形佝僂,手持一柄短劍,刺擊無力,躲閃也不矯健,然而角度方位總有意想不到的巧妙,居然能在戰車般來回沖撞的野豬當中一直茍延支撐。
山坡上的一棵白樺樹下,另有一人遠遠觀戰。
葉桻趁著夜色,摸至烏延呼臘部,隔火一瞧,這駝背奴隸的挪位正是青龍陣法中的變化,可那佝僂衰竭的人影又與角宿使者天差地別。
烏延呼臘部的貴族首領們正在興頭上,忽聽背后騷亂,扭頭一看,一座座廬帳竄起火苗,女人發出尖叫,牲圈被人打開,牛羊遍野亂奔。
貴族們暴跳如雷,罵聲不絕。
葉桻縱火作亂,混亂一起,趁機躍入火圈,攜著駝背奴隸向南沖奔。
幾個眼尖的士兵沖著葉桻指點叫嚷,飛箭颼颼而至。
葉桻揮劍劈擋,用避狼圖躲避圍堵,動若魅影,飄忽閃繞,那些兇狠亂撞的野豬們也成了幫手,把聚攏過來的士兵排排撞翻。
駝背奴隸嘿嘿一笑,“葉桻,幾年不見,輕功又見長了。”
這人的聲音憋抑古怪,卻帶著青龍寨獨一無二的無賴腔調,正是角宿使者。
葉桻不知他這些年遭遇了什么變故,成了這副樣子,圈在角宿使者肋下的左手稍稍一提,輕飄飄沒剩幾斤肉,這空殼般的軀體虛汗發燙,病得不輕。
葉桻無暇多話,只顧奮力突圍。
幾隊騎兵包抄而至,人多馬快,葉桻索性背著角宿使者,奔上陡峭的山坡,在林間躲避周旋。
角宿使者一陣咳嗽,“葉桻,這些蠻子象豺狗一樣難纏,你我又不是一路貨,你不問我一聲,就挾著我亂竄,不是拖累我嗎。”
曾經的青龍七宿之首被人撞見現在的處境,滋味很不好受,在嘴上扯起強來。
“角哥,我是你們青龍寨的大舅哥,怎么不是一路貨。”
追兵火把明盛,連成長長短短十幾條火龍,將半座山坡照得通亮。
葉桻提氣運力,加快腳步,角宿使者在顛簸當中呵呵笑問:“怎么,小月終于把你那死心眼的妹子娶上了床?”
“娶不娶,青龍寨都叫我大舅哥,怎么都甩不掉。”
角宿使者咂嘴一嘆,“老虎不在家,哪只猴子做了七宿的老大?”
“角哥放心,誰都沒坐你的交椅,亢宿使者說,他們要么憑本事把你比下去,要么使絆子把你擠下去,你突然沒了蹤影,這空位子倒沒人有興致去爭了,所以七宿的首位,還給你留著呢。”
葉桻為了省力,不再說話,頸后突然有些熱熱的潮濕。
青龍諸宿雖然總是互相爭吵傾軋,實則感情極深。
花迄勒人果然死纏爛打,葉桻每每慢下來歇一會兒,被甩開的追兵就又跟過來,山坡上的積雪留有腳印,若擺脫不掉,遲早被拖死。
葉桻奔到高處,面前橫著一條斷谷,他環顧身后追兵,無路可退,瞥見右側山壁上有一道冰梁象長鼻子一樣突伸在外,鼻尖上掛著冰錐冰柱。
葉桻俯瞰腳下,崖邊也有長短不等的冰掛,他用凌濤劍斬下幾片冰條,縛在兩腳上,對背上的角宿使者道:“抱緊了!”
縱身一躍,順著鼻子般的冰梁滑沖而下,越沖越快,到了鼻尖凝氣提身,借著慣力,飛鷂一般騰空越谷。
追兵亂箭跟至,葉桻已經落在對面山頂的斜坡上,那斜坡也有厚厚的積雪,葉桻背著角宿使者順坡滑沖,轉眼不見。
花訖勒士兵瞪著凌空突伸的冰梁和深不見底的斷谷,驚愣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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