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壑話未說盡,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侍衛通報:“陛下,大理寺卿從西京趕至,有要事稟奏。”
大理寺卿傅錦程匆匆入內,來到案前,“陛下,西京除了皇子和世子,還有二十多個幼齡童失蹤,幾百人見到西京上空有非同尋常的巨鷹出沒,郊外高樹上有幼童殘骸,是巨鷹捕食之后所剩。皇子和世子失蹤那日,兩個孩子在承香殿旁的假山上玩耍,忽然毫無痕跡的消失,現在看來,不能排除鷹劫之禍。”
李壑曾從江粼月那里聽說過,世上有愛以娃娃為食的兇猛巨鷹,可從沒想到會讓博兒遇上。他想象鷹撕慘狀,萬箭攢心,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哀泣,“朕苦也罷,為何連皇兒都一個個身遭不幸!”
傅錦程連連叩首,“陛下!尚無斷論!龍武軍還在到處搜尋,目前發現的幼童尸身沒有一具是皇子和世子的,陛下切勿過憂!”
內侍遞上絲絹,李壑拂面拭淚,眾臣陪哭勸慰。
傅錦程小心翼翼的觀察片刻,“陛下,深查之下,皇子失蹤并沒有與凜王相關的任何證據,有人陰謀叵測,故設迷局,引我大盛手足相殘,自毀棟梁!凜王如果謀變,怎會甘愿被困微子嶺?”
呂春祥急急打斷,“之前李烮自困太湖,便是剿滅尚彬的障眼法,他故伎重施,又有何難?一個手無兵符都能調動千軍萬馬的人,一觸即發,你還說什么證據?陛下,火桶已燃,再難熄滅,沒有退路,不能猶豫啊!”
眾臣七嘴八舌,嗡嗡一片,李壑止住眼淚,捏著佩劍的手松開又握緊,反反復復,終于一拍桌案,“夠了!朕不想再聽,朕會自己斟酌,你們全都退下!”
呂春祥看著案上的天子佩劍,還不甘心。
傅錦程道:“呂督治,河東缺兵少將,余督治浴血奮戰,你新得白金虎符,手下兵馬匯聚,只用來捕風捉影、跟蹤盯梢,實在大材小用。”
余應雷忿哼一聲:“不勞呂大人抽手!”拂袖離開。
呂春祥冷冷盯了傅錦程一眼,率眾退去。
帳外匯集著聞聲而至的臣將,議論紛紛,人群中只有一人帶著不易察覺的蔑笑,一言不發。
旁邊的北衙司階好奇,“田副尉,你并不詫異,難道以前聽說過食人巨鷹?”
田闕道:“巨鷹居于高山深峽,世人罕見。它突然一時興起,離了山林,到街巷密布、樓臺重疊的城中作亂,你不覺得奇怪?”
田闕調離大理寺,入了龍武軍,以振威副尉之職隨天子東征,品階仍是低微,看來皇帝還是對萬仙陣心有芥蒂,一直不予重用。
他倒不急,在軍中安安穩穩,不到窮盡,怎能顯出誰是擎天換世之人?
夜深人靜,李壑對著佩劍,仍是猶豫難斷。
其他天子無論多平庸,一旦有人危及皇座,都不會姑息手軟,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可李壑就算歷經背叛和磨難,也沒有一夕翻轉,喪失仁善本性,變成冷血帝王。
時至今日,他想起李雍和黃茌,依然滿腹唏噓。他厭惡殺人,伏闕上書那般聲勢,他沒有斬朱承恩,只令其告老還鄉,一翼遮天人人痛恨,他下不了手,隴昆變亂,他不忍心處決凜軍家眷,連曾在萬仙陣令他如墜地獄的田闕,他也不記恨,只當各為其主,一朝歸順,給了個遠遠的職位,兩不相近就好。
他的確有些嫉妒堂兄,李烮也確實有一手傾覆之能,可是,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嗎?難道他承業帝溫儒如此,都不能脫離帝王的千古套路,要又一次重復兔死狗烹、至親相殘的悲劇?
侍衛又來通報,李壑不耐煩的呵斥:“朕說過,要一個人清靜!”
“陛下,秦嶺太白山的鄺公子派人送東西來了。”
李壑微微一訝,鄺南霄拒絕入朝,他感念鄺南霄之助,離開拔仙絕頂時,留賜御筆一枝,若鄺南霄有事相告,可憑此筆不受阻礙,直達天聽。
鄺南霄派人送來的正是這枝筆,外加一枚貌不出奇的印章。
章底平平,沒有刻字,李壑精通金石,細觀之下看出門道,取朱砂來蘸,在綾絹上印出一塊無字紅方。
反復再蘸,印了數次之后,章底漸漸現出紋路,印痕顯露形跡。
繼續一遍遍印,字形越來越清晰,是個小篆“心”字。
原來這貌似一體的章實際是用兩種近似的材質做成,一種溶于朱砂油泥,久印方顯,到了外行手中會被當成無字印章,不致泄密。
鄺南霄心知天子所長,令柘石坊宋竺連夜雕了這做工精巧的“套石秘印”。
李壑若有所悟,鄺南霄是在提醒他,“反復印證,才可見心”。
李壑在拔仙絕頂聽信讒言,疑心鄺南霄不軌,一錯之下,差點喪命。忠奸之辨,似是而非,如今的李烮,何嘗不是類似處境。
李壑不是沒有試探,李烮的每一步,他都反復揣測。
此刻他受鄺南霄點撥,忽然明白,不僅是他在一步步試探堂兄,李烮之所以冒險獨來,風口浪尖不閃不遁,靜候微子嶺,亦是在反復試探和印證天子之心,否則以堂兄的果決,何待今日。
李壑捏著印章,想起李烮甘冒奇險,掃平羌邏,想起益州讓位,伏在堂兄肩頭痛哭,想起李烮承擔重負,奪回江山,兵不血刃收復西京,想起李烮孤入江南之前,推心置腹,鄭重囑托。
堂兄,你我若還互相信任,就再試彼此最后一次,過了這關,天地豁然。
次日清晨,李壑將呂春祥召入帳中,面前擺著一只御酒壺。
“呂愛卿,凜王平定江南,奔波辛苦,朕令你為御史,把這壺酒帶去微子嶺,送給凜王,就說是朕親賜,以犒軍功。”
呂春祥的眼光在壺上逗留片刻,“陛下,倘若凜王拒飲此酒呢?”
李壑道:“抗旨是逆君罪,移押大理寺。”
呂春祥面露難色,“微子嶺下圍聚著嘩變士兵,移押凜王,只怕不易。”
“呂愛卿,朕已賜你白金虎符,你自當安撫潞城軍,使之協從歸順,如果兵亂難控,你有除逆殺決之權。”
“臣領旨!”
呂春祥出了天子營帳,低頭細看,這酒壺是天子行軍打獵時便于攜帶的白瓷龍紋扁壺,兩側有耳,小口卷沿,壺口黃封蓋蠟,印鑒清晰,是天子親自封裝,以防有弊。
李壑精于金石篆刻,有一雙妥帖巧手,旁人若想在壺上動手腳,一丁點兒蛛絲馬跡都看得出。
呂春祥盯著這壺,仔細回想天子的神情語氣,心中思量萬千,不留意腳下一絆,身子前傾,就要跌倒,旁邊的一名值守將官伸手一扶,連人帶壺托穩。
呂春祥正正冠帽,匆匆瞥了那將官一眼,徑自回營,暗想費力琢磨酒干什么,到時潞城兵亂,就憑“除逆殺訣”四字,還怕沒機會收拾李烮。
微子嶺山頂的三仁祠四面都是呂春祥的淮南軍,山下聚集著潞城新軍,里三層外三層。
新軍嘈雜混亂,說要見凜王,其實是拖延不上戰場,淮南軍與他們互相推搡,大小沖突幾次,雙方俱疲,現在彼此干瞪,阻隔相耗。
三仁祠正殿供著微子、比干、箕子塑像,李烮和隨從們坐在香案前圍著炭盆取暖,守護祠堂的老者端來茶果飯食。
天色漸晚,門外響起兵戈交擊之聲,混著咒罵和弓箭之音。
李烮的隨從們奔到門口張望,聽動靜是潞城軍截了淮南軍的樵采糧擔,雙方又爭執起來。
守在殿外的淮南軍抽刀拔劍,分派人手,循聲奔去。士兵們最怕饑寒,不能燒火造飯是要拼命的。
隨從們回到殿中,喧聲漸遠,沒多久,后窗開了條縫,一人無聲滑進,摘下頭盔,身著淮南軍衣甲。
李烮伸手攏火,“任棧主,你每次出現,面目都不一樣,是要考較我們眼力嗎?”
任朝暉頗為愧疚,“殿下,沒想到微子嶺圍得這么緊,我藏了兩天都找不到時機,只好等到他們疲乏煩躁,攪了個空進來。”
“久聞芒秋棧主口技如神,可仿萬物,果然名不虛傳。”
隨從們這才明白,哪有什么截糧糾紛,是任朝暉的唬人把戲。
任朝暉一邊說話,一邊脫去盔甲,換了巾帽,變作普通仆人。圈圍在外的淮南軍不曾細數李烮到底有幾個隨從,任朝暉其貌不揚,舉止自如,倒似一開始就在祠里一樣。
任朝暉湊到炭火盆邊,瞟著外頭的動靜,聲音壓得極低,“王幫主傳信,呂春祥被授為御史,攜天子犒軍賜贈,正在來微子嶺的路上,明日就到。芒秋棧和衍幫已經混在潞城軍中,如果需要,可作接應。”
他猶豫片刻,從懷中取出一物,交到李烮手中,“鄺公子早就捎來這個,我之前沒拿出來,只盼到不了這一步,看樣子,還是鄺公子更了解殿下。”
李烮低頭,手中是個普通白瓷小瓶,里面有一顆暗紅藥丸。
任朝暉一嘆,“朝廷那些逼死人的手段,殿下想必清楚,鳩毒、水銀毒、金屑毒、鶴頂紅……再厲害的賜死之毒,只要先服此藥防著,均能化解毒性,不傷元本。不過這解毒藥也很猛,必須兩強相抗,倘若無毒而單服此藥,會令人大病一場。”
李烮凝視藥丸,“鄺公子的身世,我從雪崚那里聽過一些,他為我費心舍血,此恩深重。這些年他明里暗里相助,以后若有機會,我一定親自拜謝。”
“殿下猜得不錯,這的確是鄺公子的血做成的藥,他幼年是試藥童子,宮里那些有名無名的劇毒之物,他來回消受得多了。為保萬一,這丸中還配了三十幾種藥材,反復測過藥性,初成時腥氣迫人,鄺公子特意讓許執坊加了香劑中和,變得無嗅無味,服用時不露半點痕跡。說來說去,防小人甚于防天子,殿下即便心里坦然,到底命非兒戲。”
李烮將瓷瓶攥在掌中,“我這條命承重受惠,怎會兒戲。鄺公子既然有此預備,天子那邊,想必也已蒙他所示?”
任朝暉目光爍爍,“殿下,當年郯軍席卷秦嶺,太白宮力助天子脫困,你以為鄺公子僅僅是為了輔佐承業帝?這次他兩向取衡,若還是不能幫你和天子徹底疏通,你和承業帝之間,仍是終有一選。”
李烮緩緩用鐵鉗撥弄盆中的木炭,“任棧主,若是早幾年問起來,說我不作稱帝之想,那是假話。以前年輕狂傲,覺得世上本無難事,只是沒人有能力讓一切變得簡單,倘若江山在手,我必重織經緯,掃除雜惡,令乾坤清明,四海太平。我不懼千夫指摘,萬人矚目,不怕離經叛道,負重斬棘,只因我堅信別人難以做到的,我可以。”
“可不知從何時起,我發現自己并不想成為一個孤立絕頂、俯瞰蒼生的人。逐權好勢者奪取帝位,是為私心,而我的私心,卻在牽著我遠遁。現在就算天子再讓位一次,我也拒而不受。那些造福黎民的大業、保疆衛土的重任,我仍會熱血拋灑,盡己所能,但我不愿矗立巔峰,至尊之處貌似可以掌控一切,卻被一道無形屏障圈著,我就算竭盡全力,也未必能破除,它會禁錮我終身,把我真正在意的事,隔絕得連最后一點微末的機會都不剩。”
李烮自言自語一般,炭火映照下的臉龐明暗深邃。
任朝暉以前罕有機會細看凜王,即使離得近也不敢直視,此刻一端詳,被深深吸住,不由神思走岔。
尋常的俊偉男子出眾在哪里,他總能說出個明細,唯獨李烮,仿佛萬流交匯,無可形容。
窗外有夜鸮鳴叫,任朝暉收回目光,“殿下真正在意的事,是什么?”
李烮沉默良久,沒有回答。
任朝暉隱隱明白,意味深長的勸道:“帝位在大多人眼里是利器,而非屏障,殿下怕被禁錮,因為你是渴求純粹的真正君子。這世道,君子舍,小人得,你天性高貴,難以低就,可你是否想過,既然你在意的事,機會十分微末,就算你舍了江山,忍受誹難,也未必能如愿,這一切可有所值?”
李烮搓了搓手,“我每次出戰,雖有必勝之念,卻知結果萬變。人生征程一場,盡力而已,不在輸贏。”
他說得瀟灑大度,心中卻不輕松。
夜深之后,幾人東倚西靠的休息,李烮仍然醒著。
他從懷中摸出錦囊,取出繪有半部茭渚棋局的綾絹,反復審視。李烮,你是渴求純粹的真正君子嗎,你令葉桻遠去西北,和雪崚長久分離,難道沒有半分私心?江粼月被關獄中,你可以設法使他免罪,卻只是旁敲側擊,未盡全力,君子二字,你何敢當。
默默收起綾絹,一個人踱向三仁塑像,出神沉思,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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