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微子嶺下傳來激烈的驚呼拼斗之聲,哭喊陣陣,這回絕不再是唬人的口技了。
任朝暉打開正殿前門,殿外守軍立刻神色森嚴的將他推壓回來,與昨晚的倦怠之狀有天壤之別。
李烮聽著山下動靜,“呂春祥比我想得狠辣,低估他了。”
側面窗紙噗的一聲破了個小洞,一只蠟丸飛進殿中,任朝暉撿起拆開,是衍幫的消息,“呂春祥連夜調軍,從潞城和附近村鎮擄了一千多名新征士卒的家眷,天一亮便在微子嶺下挖掘壕溝,將那些家眷一串串鍘首填溝,逼潞城軍歸順!”
李烮皺眉,“新軍還只是普通百姓,心中畏懼,不想上戰場,稍加慰導便可安撫,根本用不著逼迫,如此血腥,是刻意激亂生變。”
幾人明白,多墊這些性命,目的只有一個,趁亂以平叛之名,將凜王殺了。
李烮冷笑,大步上前,打開殿門。
淮南軍刀戟密布,一見是李烮本人,倒沒敢推搡,為首將官微一躬身,“殿下,沒有天子之令,你不能出來。”
李烮橫掃一眼,“讓開。”
那將官又重復一遍,“天子下旨圈禁,殿下不得踏出……”
李烮怒喝:“讓開!”
前排守軍嚇得倒跌數步。
李烮在牯犢城下只言片語,無須這般威勢,便足以令江南軍在三通鼓內投降,此刻聲色俱厲,誰敢真的攔他。
這怒色如同無形之火,燒得人節節畏退。任朝暉和幾名隨從左右分擋,撥開層層守軍,推出一條通路。
李烮緊了緊肩頭裘氅,踏階下行。
來到山腳,呂春祥已將擄來的士卒家眷和怒極拼命的潞城新軍殺了兩三百人,尸血滿地,還在一圈圈的向上屠進。
新軍未經訓練,無章無法,被淮南軍上下夾擊,哪有抵抗之力。
淮南軍認得李烮,見凜王突然出現在交兵之處,不禁愣住,紛紛停手。
潞城新軍一直以投凜王為由,拒絕調派,聽聞凜王真的來到,紛紛涌至李烮跟前,血污凄慘,哭喊求助。
呂春祥踏上臺階,“凜王殿下,你這不是聚眾叛亂,又是什么?”
他手持白金虎符,調弓箭手圍剿叛軍,幾百張弓對準李烮,拉弦緊繃。
任朝暉站在李烮身側,左手下垂,蜷起中指,這是給芒秋棧和衍幫的備戰信號,混于潞城軍的芒秋棧、衍幫人數不多,但在亂圍中擊殺近在咫尺的呂春祥,綽綽有余,他們未得命令不會暴露輕動,只要任朝暉中指一彈,即刻出手。
呂春祥無端打了個冷戰,似有預感,暗想李烮不是束手待斃的人,當年凜王突襲洛口倉,看似入伏被圍,實則早有謀劃,此刻李烮從容鎮定,自己千萬別自作聰明,反而死在前頭,這一猶豫,竟然未敢下令。
李烮瞟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弓箭,垂視身前惶恐無措的新征士卒,沉聲道:“潞城軍聽著!”
潞城軍也好,淮南軍也好,雙方見他命懸一線,語聲依然深穩,全都屏了呼吸,緊張凝聽。
李烮掃視眾人,“凡夫俗子,畏戰懼死,人之常情。本王十四歲入征,首戰之前,手抖三日,夜不能寐,血火中幸存,別無斬獲,只明白一個道理,越想求生,越不能畏懼,魂飛魄散之人如何冷靜應敵、沉著判斷?那些能活著回到父母妻兒身邊的將士,全是依仗勇氣,而非運氣,才將一條熱血性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想讓閻王繞道,必先殺死自己心中的畏懼!”
“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天子征兵,為應急需,危境如此,若不能忍受離別之痛,無人承擔赴險,又有誰來保家人平安?男丁盡征,事出被動,抱怨,可以,不舍,可以,但那是未入軍伍之時,無論無奈還是自愿,一旦披上戎甲,有所使命,就必須堅毅一心,以國為重,同歸合力,異念者誅。軍人職責如此,絕非換個將領就可以改變,畏首畏尾、左顧右盼之人,到了我李烮手下,照樣是斬!未出師而先自戕,非天子之愿,圣心痛泣,仇敵笑謔,今日血淚,到此為止!潞城軍,還有不服調遣的嗎?”
斬釘截鐵,滿山肅穆,只聞風吹枯枝之聲,無人敢有疑議。
李烮微微放緩語氣,口吻依然堅定,“河東戰局雖然不利,卻會在地火煎熬之后,迎來轉機,倘若各位愿意相信我的判斷,便請秉持這個信念,拼命堅持到那一刻!”
潞城軍中一個十幾歲的娃娃問道:“熊函是凜王手下敗將,殿下為何不來統帥?”
李烮看著小兵的眼睛,“我即便不在沙場,也與你們生死同心。”
潞城軍別無他選,只得棄刃而從,淮南軍垂下弓箭。
任朝暉滿掌冷汗,偷偷在衣側一抹。
李烮轉向呂春祥,“呂大人,潞城軍已歸順,你既有白金虎符,便應整編軍士,發放戰具,選派將校,前往并州與余督治和天子會師,新軍家眷撫慰歸鄉,各還原鎮。”
呂春祥見李烮三言兩語平復潞城軍,眾目睽睽,人心折服,自己一念遲疑,錯失機會,現在再下手已變得牽強,倘若勉力為之,只怕雙軍非議,難以掌控。
他心中悻悻,臉上卻換上一副顧及大局的神情,“凜王將才,替天子安撫軍心,春祥敬佩,自當從命。下官之前急躁,有所冒犯,還請殿下勿怪!”
下令釋放家眷,淮南軍掩埋尸首,潞城軍分隊歸列,在微子嶺下重整集結。
呂春祥檢閱各隊,旌旗飄展,刀戈輝映,他背手回笑,對李烮道:“殿下今日之舉,定會在典籍當中再添榮史。下官離開并州時,陛下有諭,要嘉獎凜王平定江南之功,他賜你御酒一壺,我這一急亂,竟是本末倒置。”
他一邊斜瞟李烮反應,一邊正正官服,命人端來御酒,當著數千將士的面,提高聲調,“凜王聽旨。”
潞城新軍尚不會掩藏情緒,一聽降旨賜酒,覺得兆頭不對,才列好的隊伍又蠢蠢騷動。
李烮目光掠過眾人,將騷動之意壓了下去。
呂春祥宣旨完畢,那黃封酒壺用錦盤托著,李烮承謝接過,“呂大人,說起平定江南,你也有功,御酒難得,不如與本王同飲共享?”
呂春祥哈哈一笑,“下官怎敢在凜王面前居功,何況我即將率軍北返,不宜飲酒。此壺是天子隨身用慣之物,等你飲罷,我還得帶它回去,向天子交差。”
李烮神色隨意,吩咐隨從,“取酒盞來。”
呂春祥擺手,“這是騎馬時都能隨手而飲的扁壺,何須酒盞。”
“呂督治,御酒稀罕,不取酒盞,如何欣賞成色質地。”
三仁祠里哪有象樣的酒盞,隨從取來一只粗瓷碗,用盤托著。
李烮有條不紊的開啟酒壺黃封,見封紙包得獨特,蠟印覆蓋均勻,毫無破綻,是承業帝親自而為。
任朝暉帶來的防毒藥,李烮并未服用,他之前對天子有九成九的把握,此刻看到這縝密封裝,沒有咄咄逼人的殺氣,反而是小心翼翼的保護,不覺釋然。
天子之心,便是經人推撥,疑慮重重,仍是愿意在兩難之境尋找和善結局,這樣一顆歷經背叛卻依然仁恤的溫良之心,李烮不忍背棄。
也許從益州那聲伏泣肩頭的“堂兄”開始,天子就成為他的要害軟肋,即使疲累拖贅,束縛失望,也不能將之折斷。
李烮一直以為自己鐵血冷漠,現在才發現,他不過是個會被親情羈絆的普通人。親情二字,在皇族爭位中隨時會被踐踏,他卻決心珍視。
倘若是為親人,什么愚蠢的決定都不足為奇。
李烮提起酒壺,天子真想最后一試的話,他便以心契合,坦蕩應試。
傾壺倒酒,半陰的天空偶有陽光漏下,并不太亮的日光在酒壺上拂過,白瓷上的藍色騰龍左眼微微一閃。
也許是命運天啟,這細微的異樣沒有逃過李烮的眼睛,他將拇指挪至騰龍左眼,那眼中有一根比發絲還細的針,露了丁點兒針尾,不用力按摸,絕對察覺不出。
細針必用狠力才可入瓷,卻又未將白瓷釘碎,一絲裂紋也沒有,渾若一體,陰狠高明。
李烮心若過電,一串念頭只在眨眼之間。
壺空碗滿,酒色晶瑩剔透,只有略略晃動時透出微淡的青褐。
呂春祥贊道:“窖香,脂香,糧香,純正馥郁,真是好酒,殿下口福不淺。”
任朝暉心懸至頸,卻又不能顯露。他知道防毒藥就在李烮右手護腕內,卻看不清李烮有沒有動腕取藥。
微子嶺下數千道目光匯聚一處,鴉雀無聲。
李烮環視眾人,端起酒碗,微笑仰首,一飲而盡。
放下酒碗,滴余不剩。
呂春祥打量片刻,拱手陪笑,“殿下,天子雖然賜酒嘉獎,卻未頒令解禁,還請殿下繼續留在三仁祠,靜候詔命,下官啟程了。”
收回酒壺,留下兩百士兵繼續圈守微子嶺,率部北上。
走出一里,呂春祥吩咐身邊的親信:“回去盯著。”
剛才李烮雖然神色如常,卻連一句應付的告別之語都說不出。
幾個時辰后,親信果然來報:“李烮回到三仁祠后口吐黑血,昏厥不醒,入暮時沒了氣息,只是他那些隨從不肯相信,還在忙碌徒勞,妄圖起死回生。”
呂春祥聳聳眉毛,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凜王啊凜王,一世英雄又如何,世上少個猛將,不過多輸幾仗,多死些人,江山風水輪轉,你來我往,從無定主,不過是看誰在戲場中留得久些,蒼生民眾與己何干,何必那么高遠認真。
一路感慨,回并州上報天子,凜王領旨伏誅。
三仁祠的東廂房內橫置臥榻,五天后的深夜,李烮在塌上睜開雙眼。
東廂內祭祀的是比干夫婦,昏昧燭火將雕像照得神態凄然。
比干失心而死,李烮試圖摸摸自己的胸口,卻無力挪手。
塌旁的任朝暉五日未合眼,此刻顧不得驚喜,累得額頭一垂,“殿下,你若還不醒,我無法向林宮主和鄺公子交待,就要在這里抹脖子了!”
李烮微弱一笑,聲音輕不可聞,“這次兇險,勞你擔憂。”
其他隨從全都圈湊過來,任朝暉作勢噓聲。
幾人湯水服侍,李烮睡到次日夜里,才又睜眼。
任朝暉見他精神強了些,忍不住問:“我在你護腕內找到半顆藥,難道你只服了一半?”
李烮略略點頭,“酒中有毒,但非天子所為,也不是呂春祥。宮廷之毒猛烈直接,此毒陰狠詭異,來路離奇,我想讓別人相信我被毒酒所害,卻又不能喪命,不知鄺公子的防毒藥能克解多少,分寸難拿,倉促之間,賭得有些過。”
任朝暉揉揉凹陷的眼眶,“豈止有些過,我們魂飛魄散,都以為你真的殞命無救,此刻天子應該得到你的死訊了。殿下,你是如何確認酒中有毒的?”
李烮描述嵌在壺上的細針,任朝暉斂起眉頭,“虧你機敏,若非湊巧,只怕抱著壺看上三天也不會發覺,這個線索,不知天子能不能查出來。”
李烮疲憊閉眼,“你以為這壺能回到天子手中?”
下毒者既有手段,便能銷毀。
任朝暉鄙笑,“那呂春祥豈不是死無對證?謀殺皇族罪名不小,他新得的白金虎符還沒捂熱呢。這老賊也是活該,他眼紅你許久,沒少搬弄挑撥,怪只怪他沒生善腸,只會以惡度人,摸不準你和天子。”
琢磨片刻,又皺起眉,“毒針的手法,越想越象神鷹教的封椎針。若真是神鷹教的人,精通此術的就那幾個寨首而已,能方便在軍中接近酒壺的,只有……”
李烮仍是閉著眼,“田闕。若非猜到是他,我還不愿受這茬罪。”
“原來殿下知道田闕。”
李烮道:“雪崚為了入獄探監,向我講過萬仙陣的青龍、玄武之爭,我從那時起就對田闕暗中留意,他以王郯兄弟的首級叩廷入朝,表面安份老練,是個不易抓到把柄的人。”
玄武君蟄伏日久,突然動手,任朝暉不禁打個冷戰。
“殿下,田闕兩面三刀,難以捉摸,可比呂春祥之流難對付得多。當年太白宮攻神鷹教,田闕在最后不敵之時,讓燕姍姍擋罪,自己私放人質,保住退路。他入郯軍后在萬仙陣伏擊天子,差點改寫乾坤。大曦末路,他隨手取了王郯兄弟首級,歸順盛廷。天子心存余悸,未予重用,田闕毒害昔日同門,逼江粼月伏罪入獄,用擒獲一翼遮天的功勞為前程墊腳。如此陰險之徒,防不勝防,你既然萬幸發現了毒針,何不趁此機會,順藤摸瓜,將田闕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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