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紗衣，自那匣子里取出，不過巴掌大的一團(tuán)，蓬然散開。輕若無物，柔滑細(xì)膩，流霜無暇的色澤，煙云般看不真切。
“南海出鮫綃紗，泉先潛織，其價(jià)百金，以為服，入水不濡�！彼�。
“真的有鮫人？”她一瞬不瞬盯著他。
“雖未親見，但聽聞確有以采海絲綢為生之人。其潛于南海水底采集礁巖上水羊絲，潛入三四百回，才得制四件素紗禪衣。至于是不是鮫人并不知曉，但這一件素紗衣價(jià)值百金，世上罕有�！�
“如此珍寶，殿下還是好生收藏著，我水里來去并不費(fèi)事。”
他沒出聲，盯著她許久，“善琴，善文，善水，性子變化無常。若只是正德的一枚棋子，實(shí)在是可惜了。且，你這樣子，倒讓我想起一人。姑娘可去過覆釜巖？”
她沒吭聲，這事本就說不清楚。既然真話說不明白，謊話說多了太累，索性什么話都別說。之前口不能言，這么看來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殿下……”門外是湛如的聲音，桐拂忙避去后頭，聽得她入來，似是斟酌再三才開口，“陛下舍身入同泰寺，群臣皆往，于寺門外跪請(qǐng)還朝……”
桐拂趴在窗子上，面前池水如新琢碧玉。這么一會(huì)兒功夫，身上衣衫已干，倒是說不出的舒爽。海蚌水羊？聞所未聞。這海里的蚌竟能生出如此神物，只是不知這南海鮫人，是否正是呂讓所說的雕題國人。若是，為何會(huì)跑來京師？且那宋梁之間，也有他的身影。若說是為了兮容，煌煌一千年，又千里迢迢……實(shí)在有些說不過去。又或者，與自己一般？只是他又是因何徘徊不能離去？
眼下這素紗衣在自己手中，明書的那一襲，這一件，乃至水道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究竟有何干系……難不成這衣衫本是如此而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始終在自己身旁……
“姑娘可知，何為舍身？”他不知何時(shí)到了身后，眼下水榭三面菱窗敞著，風(fēng)涌入，將他的衣袖拂揚(yáng)。
桐拂遲疑，“舍身……供養(yǎng)佛？”
他走至她身側(cè)，亦望著窗外池水澹澹，“薩里王子舍身鉰虎，雪山童子為聽法而舍身予羅剎，這些，菩薩為求一切種智，及悲憫眾生故布施身肉，令慳貪之眾生起羞恥心。
父皇敕建皇基寺、大愛敬寺、開善寺、大智度寺、光宅寺、解脫寺、同泰寺，重修長干寺塔。舍財(cái)遍施錢、絹、銀、錫杖。又時(shí)常高升法座，為僧俗講說，尤長釋典。父皇常宣我入宮，同制《涅槃》、《凈名》、《三慧》諸經(jīng)義記。
如今，父皇舍己身而入佛寺……”他忽而止語，“我當(dāng)是知道因何故……只是，無以言明……”
桐拂心中長嘆，梁武帝舍身入寺一共四回，這才是第一次。那之后，都是大臣捧著萬萬錢，將皇帝一次次贖回……此事她不但不能勸慰，也實(shí)在勸慰不得。恍惚間，眼前池水微漾，光影陸離，她忽而脫口道，“重修長干寺，可是因那舍利？”說完自己就愣住了。
他頓時(shí)轉(zhuǎn)向她，“你方才說什么？”神情間極為驚異。
桐拂心中茫然，方才眼前見秦淮河、佛陀里、小精舍、古塔……從前未見過，怎的就會(huì)說了這么一句？“我……也是聽人說起過，說……說那長干寺有舍利……”
“你可知是何種舍利？”
“不……不知�！彼岬�，長干寺在京師早不是這個(gè)名字，如今的應(yīng)是天禧寺，至于寺里是否有舍利，她如何知道。
他定定瞧了她一會(huì)，才移開目光，“拘尸那揭羅城外，娑羅樹林。爾時(shí)世尊，娑羅林下寢臥寶床，于其中夜入第四禪寂然無聲，于是時(shí)頃便般涅槃。”
桐拂聽著心中一動(dòng)，這一句，金幼孜亦同自己說過。彼時(shí)俞平海送來的船木，就是娑羅木。
他聲音渺渺，似自池對(duì)岸而來，“彼時(shí)舍利八斛四斗，分由八處供養(yǎng)。百年后，阿育王重新收集了舍利，分作八萬四千份，役使鬼神一夜之間在贍部提洲建塔八萬四千座以供養(yǎng)，塔即為阿育王塔。
長干寺塔中舍利，乃東晉高僧劉薩訶發(fā)現(xiàn)。彼時(shí)，掘入丈許得三石碑。有一鐵函，鐵函中有銀函，銀函里有金函，金函里有三舍利，又有一爪甲及一發(fā)。此塔乃阿育王起八萬四千塔之一，故而于舊塔西側(cè)，又豎一剎，安放舍利�！�
她一嘆，只可惜，隋文帝耕墾蕩平建康，兵火廢焉……這一聲嘆不知怎的，竟嘆出聲來，幽幽長長，引得他側(cè)目。
“姑娘這一嘆，是何緣由？
“沒……沒什么，感嘆而已……那長干寺里真的找到舍利？”
“穿土九尺許，石磉，石函，鐵壺，銀坩，琉璃碗，舍利。”
“發(fā)長數(shù)尺，卷則成螺，光色炫耀。”她接著道。
二人皆怔住。
“殿下……”湛如的聲音在前殿，帶著歡愉，“劉將軍得勝而返，為東宮直閣，賜爵關(guān)中侯�，F(xiàn)，在殿外待宣。”
“請(qǐng)陳將軍！”蕭統(tǒng)疾步而出。
桐拂扒在門后，耳聽外頭陳慶之說那壽春之役。命士兵假裝力攻不得灰心而撤，一路丟盔棄甲。騙得北魏士兵出城追擊爭(zhēng)搶丟下的盔甲，此時(shí)陳慶之領(lǐng)著士兵返身殺回，連下兩城……
再之后，壽春被攻陷，北魏豫州刺史李憲降……
桐拂聽到精彩處，不自覺出聲喝彩，忙又掩口，耳邊已聽得蕭統(tǒng)道，“隔墻有耳，不如入來�！�
她沒轍，只得入了前殿。陳慶之頷首微笑，“原來是明漪姑娘，好巧�！蓖┓饔樣樤谝慌宰�，陳慶之重又說起戰(zhàn)事。
“北魏近日出了一樁案子，”陳慶之道，“蜜多道人在城南巷中被害，此人乃孝明帝親近之人。接著是鴻臚寺卿谷會(huì)、紹達(dá)。如今有傳言，胡太后欲立元皇子為帝……”
“元皇子？”桐拂失笑，“明明是元姑娘！”
瞧著面前二人死死盯著自己，她才驚覺十分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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