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系列動作發生得極快,末了后倒是持劍者先怔住,似是不信自己這么容易就成功,但看見手中利刃貫穿裴淵前胸后背,緋色從血肉模糊處不斷溢出,他不由失聲叫嚷:“你為什么不躲開?!明明可以躲開的!為什么不躲!”又轉而揪住容玦衣領,把他抵到一側柱子上,“還有你,你明明能夠阻止我,為何不阻止!你就想讓我擔上弒父之罪是不是!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容玦看著情緒失控的裴晏,漠然開口:“他本就該死。”
語氣極輕,毫無分量,落入在場二人耳中卻似灌鉛般沉重。
裴晏起先一怔,后又細細打量這個跟他同父異母的兄長,卻見他眸中空無一物,眼神極寒,看一眼便似墜入冰窟。他慌亂搖頭,退后兩步:“不不不,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容子夜。”
容玦看了眼沒入裴淵胸口處的劍身,繼續淡淡道:“靈缺渴了,我也乏了,你好意替我代勞,我為何要阻止?”說著,他走近裴淵,毫不猶豫抽回劍來,插入劍鞘,任憑鮮血濺滿全身,繼而俯下身來,“痛嗎?這一劍是裴晏賜你的,也是我替池晝將軍、我的母親、伏音及其父母、雁瀾、還有幻璃無數個被你戕害的無辜百姓還你的,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你可還滿意?
“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容易就成功了嗎,只因在這幻璃城中你得罪的人,著實太多了,還記得朔月跟雁瀾嗎,你把他們視為相生棋子,不論在絲籮還是南暝都以對方的性命威脅他們,榨干他們的剩余價值后,就任憑他們埋在異鄉,不管不問,幸而我出使南暝時到后山尋來他們的尸首,發現朔月只是毒發加之身上的鞭傷導致的短暫休克,這才僥幸救了他一命,可雁瀾卻是切實死掉了。
“你說……你就為除掉一個伏音花費這么多的心思,不累嗎?不過好在你如今終于得償所愿了,我該恭喜你的。”
容玦話音剛落,倒是裴晏搶先紅了雙眼,嘶吼道:“父王,看看你培育的好兒子,虧你把他奉若至寶,他就是個胳膊肘朝外拐的白眼狼,根本不值得你在他身上耗費這么大的心血,只有我才是你最親近之人,你為什么……為什么從來不正眼瞧下我呢,是,他容子夜天資聰慧,是個可塑之才,我呢!我哪里不如他,他不過是個私生子,我才是你名正言順的長子,你為什么不愿意花功夫來培養我!為什么!”他笑著笑著,情緒變得異常激動,“為什么我要當他成功道路上的墊腳石,為什么我要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下?明明我倆都是你的孩子啊!難道就因為他母親是那個會點破法術的妖女!”
“住口!”裴淵斥道,又抑制不住地咳起來。
與此同時,容玦給了裴晏一記,冷聲斥道:“妖女豈是你配叫的?”
裴晏捂著臉,看看容玦又看看裴淵,兀自笑了起來,笑得久了竟笑出了眼淚,表情極度扭曲:“裴淵,你把我立為太子,把他冠以侯位,看似是器重我,實際上卻為捧殺,為的就是有天能讓他踩著我繼任大統,哈哈哈,你對他、對那妖女可真是情真意切,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你的孩兒,我也是人,我也會不甘,我也會痛啊!如今你死了,我特別解恨,真的……哈哈哈哈!”說著,他紅著眼退后幾步,似瘋似癲迅速逃離了大殿。
*
石階下,早有人靜候。
“你是?”待看清那人面容和手中鑰匙,裴晏右眼一跳,脫口而出,“你是?是你把我放出……”話說一半,他便理清這人將自己放出的目的。
來人著一身緋色裙裾,見他如此言說,只睫毛一彎不予作答,卻道:“安垣,是時候了。”
很快,石階下又多了一具尸首,與其他尸首一起,拼湊成尸身堆砌的修羅煉獄。
少年抹凈臉上的鮮血,雙膝跪地,回頭向那女子道:“我把他殺了,父王母后的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少年的頭,點點頭,又似是在說服自己:“安垣,你會是一個好帝王的。”繼而,她起身,拾階而上,輕聲道,“眼下只剩下一件事了。”
“姑姑?”安垣不解,張望著她要前行的方向。
“別擔心安垣,”她回眸沖他一笑,“今日之后,一切都會步入正軌。”
而石階的上頭,有人披著血色盔甲看他們許久,等她上前才出手攔住:“左使有令,任何人都不許進殿,否則格殺勿論,姑娘要找親眷大可去隔壁議事殿……”朔月本還想說些什么,待看清她的面目,卻忽然哽住了。
“我的親眷就在里面。”
“公、啊不、夫人,你沒死啊?!”朔月難得失態。
“這話該換我問你,朔月。”伏音仰頭沖他一笑,臉上的疤痕全然不見,留出如同當年畫卷上那般的姣好容顏。
*
此時,大殿卻是格外空寂,唯有裴淵的血滴落在地板上發出遼遠的聲響,不斷在容玦耳畔叫囂。
“我不怪你阿玦,真的,”裴淵兀自開口,“你迄今為止所有的選擇都是被迫的,我知道。”
容玦倚柱而坐,靈缺被他甩到一邊,他盯著它看了半天,卻仍然沒瞅出什么花樣。
“你不用費功夫替我找借口,至少在今日,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發自肺腑的。”他仰頭看向房梁,“其實裴晏他說的很對,我就是一只六親不認的白眼狼,你生我養我,可我卻是恨極了你。”
“想我年輕時拋棄妻子、爭權逐利,最后卻落得骨肉相殘、眾叛親離的下場,也真是夠失敗的……咳咳咳!”裴淵嘆息道,黑血自他嘴角溢出,“我對不起裴晏那孩子,打小我就將他捧得太高,殊不知讓他從太高的地方摔下來他是會疼的……我、我竟一點也沒考慮過他的感受,當真不配稱為一個父親……阿玦,你也是這么認為的對吧,你也認為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對吧,可我總覺得裴宴他年輕氣盛,不適合官場上的這些爾虞我詐,你不同,你是兄長,經歷的事情多,對這種環境最熟悉不過了……你跟我是同類人,是你派人把他放出來,借他之手殺我的,對嗎?”
同類人?
容玦起先一怔,而后嘴角泛起一抹苦澀,只淡淡道:“你若認為是那便是吧。”他隱約感覺自己抓到了什么關鍵之處,仔細一想,卻是一片虛無。
哪知這裴淵確是笑了:“甚好甚好,你果然不負我的期待,”他張開沙啞的喉,“阿玦,你答應我,坐上王位后,留裴晏一命,隨便把他關到什么地方,哪怕驅逐出境也好,他是你弟弟,你須得留著他,護他周全……”
“我不要這王位,”他道,聲音沒有多大起伏,“這個位置,從一開始就不該屬于你我,即便當初你是出于對母親的愧疚,想奪下你認為最好的東西給予我,我也不想要。欠別人的東西總歸要還,你還不了,我來還便是。”
裴淵苦笑:“我本以為覺得你變了,哪曾想你竟一點長進都沒有,你總覺得是我奪來這幻璃的半壁江山,是我欠了他幻璃王室的數條性命,可你有沒有想過,哪次改朝換代沒有血腥殺戮,若不是當年幻璃國君昏庸聽之任之,你母親怎會因說了一句真話就被關押,乃至命喪酒泉……咳咳,我不過、不過是盡了一個臣子的本職,見幻璃內憂外患,我便輔佐赤澤上位,哪知他不過是個貪圖享樂的草包,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勸諫不成取而代之,又何錯之有?”
“如此,”容玦輕嘆,“你還是執迷不悟。”他看向那個他理應喚作一聲“父親”的老者,他的臉色已蒼白,鮮血還是不斷從傷處涌出,可他卻絲毫沒有阻隔的意圖,任憑緋色染透黃袍、滲入龍椅。
“……當年我不該聽信迷信,偷了那靈果又栽贓給你娘,”裴淵的眼神開始渙散,思及過去,臉上終于顯出異樣的神采,“我不該聽了父親的話,把她拱手送人,更不該在她新婚前夜對她用強……”
丟失的兩顆靈果成了容星愿一輩子不可掙脫的夢魘,成了裴淵窮盡一生不可彌補的過錯,就連它們自身也躲不掉宿命的牽引,冗雜在一坨,交織著,錯亂著。
“這些年來,我常常會回想起當初我和你娘在空靈山拜師求學的日子,可也許是我年紀大了,好多事都不記得了,就連你娘長什么樣子,我都記不太清了……可是,每每看到你,我就會想到她,”裴淵深深看著他,“阿玦,你跟你娘的性子實在太像了,都是那么執拗,認準了一個人一件事就絕不更改,可即便事已至此,我還奢望著想聽你喚我一聲‘爹’……”
“我只問你一句,”容玦打斷道,“你真心喜歡過母親嗎?”
這段舊情他曾從付伯舊時言語中知曉了大概,卻從未深入追尋過,昔日在山澗洞穴他獨自閱覽付伯寫給他的那封信。
信里曾言:“師姐至死都只愛過裴淵……”
他當時就不明白,怎個“至死只愛”法;怎會有人這么傻,至死只愛一個從始至終都利用她、傷害她的人。
很不湊巧,前者是他生母,后者是他生父。
而今,年過半百的長者落下淚來,跟鮮血交融在一起,再也辨不分明,終是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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