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如此,穆提卻覺得,秦人會同意他的。
原因很簡單:秦人的傲慢。
穆提與江充打過一段時間的交道,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哪怕在泰西他見過許多堅決不肯屈服于綠芒者,但如同江充這樣膽大妄為,試圖借神力于己用甚至控制神者,卻是絕無僅有。
而江充給他介紹大秦時,穆提也意識到,這個處于遙遠東方的國度里,人民極為聰明,他們敬鬼神,但是是以一種實用精神去敬鬼神據江充說,他們會向神靈祈雨,但假如神靈不予回應,他們又會毫不猶豫將神像抬出為曝曬于日光之下,似乎這樣就可以逼迫神靈回應他們的祈求。
除主之外,一切皆偽。戲弄那些偽神倒沒有什么,但是試圖控制正神,地就是大逆不道了。
只有狂妄自大的傲慢,才使得秦人做出這樣的選擇。
而同樣狂妄自大的傲慢,也使秦人必然會同意他的建議。
城頭上的戚虎此時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些火妖莫非也看了咱們的孫子兵法,知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現在就是來施展計謀、進行外交?”戚虎先是對左右之人說了一句,然后提高聲音,又對城下的穆提道:“怎么,你們火妖在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想要通過辯論來獲得嗎?”
穆提揚起頭顱:“怎么,你們秦人在戰場上不怕失敗,難道害怕辯論中的失敗嗎?”
戚虎愣了一愣。
身為咸陽四惡之一,也身為趙和的元從,戚虎早已經是獨當一面的人物了。這些年中,他不僅僅是戰爭之中學習戰爭,也在前人的智慧中提高自己,故此他的學問也算得上廣博,也聽過不少激辯,但是他自己在辯論上水準就只能說是一般了。
而且,這兩年與火妖交戰,絕大多數中下層火妖,要么是那種在戰場上陰險狡詐的怪物,要么是兇悍嗜血的惡獸,戚虎也確實沒有同火妖進行正式對話的經驗。
這原本就不是他擅長的事情,因此戚虎往后一退:“班正,交給你了。”
戚虎身后一名文吏走了出來。
此人的相貌與大秦起居郎班直有幾分相似,只是看上去年輕一些。他也確實與班直有血緣關系,兩人乃同胞兄弟,班正比班直要年少十歲。班直這個起居郎雖然地處要害,可是官職只能算是卑也沒有什么權勢,所得薪俸只能勉強夠養家糊口罷了。故此班正在十六歲之后便自己出來找事做,曾有一段時間于咸陽城中為小吏,但正統二年時,他自告奮勇,趕往大宛軍前效力,彼時他不過是二十二歲。轉眼間數年過去,如今他也從軍中一個計算糧草賬目的小文員,進而成為戚虎隨身的參贊,專門負責文書往來。
也負責幫助戚虎與人吵架,比如說在往來的信件里同李果吵架。
陳殤的死讓當初的咸陽四惡變成了三惡,而陳殤死在郁成城外,郁成城的防御又是戚虎所為,這件事情在情同兄弟的三人當中產生了芥蒂,莫說戚虎與李果,就是與戚虎同樣也要承擔一定責任的俞龍,這兩年來與戚虎會面時也會覺得尷尬。
其實每個人都明白,身為大秦男兒,又許身報國踏上戰場,陣亡便是各自遲早的歸宿。能夠如陳殤那般,以自己的性命,決定一戰的勝負,實在是最好的結果了。但是,人并不總是理性的,哪怕他們這樣的擁有名將素質的人,也無法避免,在自己的摯友死亡上,難免有些感性。俞龍、李果倒不是真正埋怨戚虎,戚虎卻是真正懊惱自己出的漏洞,理性與感性糾纏不休,便成了三人如今這局面。
遑論三人,便是趙和,每每想起陳殤,也是心情復雜。
班正聞得戚虎之命,上前撫著城墻,望向城下的穆提:“無論是戰場之上還是辯論之上,我們秦人都不會敗,只不過,戰場上你們火妖識得刀劍,辯論中你們火妖能懂道理么?”
“若你們秦人在戰場上不會敗,為何貴山城已經成為我們的地盤,而你們秦人卻只能縮于郁成城,連外出都不敢呢?至于我們火族能否懂得道理真理是唯一的,來自于神主的啟示,也只有你們秦人罪民,未曾接受神恩,故此難懂真理。而我今日來此,便是來向你們傳播真理”
“貴山城確實落入了你們手中,但那不過是我們主動放棄。在貴山城下,你們死傷多少,又對我們大秦造成多少傷亡,你心中當真不知曉么?”班正揚聲道:“至于你所說的真理,真理便將是你們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或者說,真理就是讓你們這些怪物食人?”
大秦放棄貴山城,雖然是被迫,但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在達成戰略目標之后的選擇。秦與火妖在貴山城外圍先是打了大半年,火妖在付出超過三十萬的死亡之后才接近貴山城,然后雙方又圍繞貴山城城防激戰了一年,火妖為此付出的傷亡更重,數量甚至不下百萬也唯有火妖這般完全不在乎性命又不需要太多補給的怪物,才能在付出這樣代價之后仍然不崩潰吧。
但他們的戰果,除了奪得一座空空如也的城市之外,就是給秦軍以及仆從的大宛和河中諸國聯軍造成了五萬余的死亡,而且其中還多是軍紀裝備跟不上的河中諸國聯軍,就連大宛軍隊的傷亡都不超過萬人。
所以貴山城防御戰實際上已經實現了大秦的戰略目標:拖延時間,方便后方做更充分的準備,同時盡可能殺傷對方有生力量,保存自己的實力。
穆提也明白這一點,若非如此,大主祭康斯坦丁也不會提出派遣使者這樣沉重的代價,哪怕是火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須知火妖終究是從人類當中轉化而來,也是需要懷胎分娩的,哪怕火妖各具異能,體力耐力生命力勝過普通人類,但畢竟還是生命。
至于班正說火妖以人為食的話語,對穆提沒有任何影響,他這話其實是說給那些在郁成城頭人類聽的,提醒他們,火妖以人為食,故此和人類是天敵,故此他們所謂的“真理”,根本不值一聽。
穆提稍稍頓了一下,然后道:“人類以牛羊為食,是因為人類強于牛羊,火族以人類為食,是因為火族強于人類追求至強,便是世界之真理,你們秦人當中縱橫家的天擇派,不就是支持這一觀點么?”
他“天擇派”之語一出,城頭上的戚虎都忍不住又湊到城墻邊,向下望了一眼。
班正更是神情肅然。
自當初星變之亂開始,大秦便陷入到某種泥潭般的處境之中,其后諸多事端,皆與此有關。而一手制造星變之亂的,便是江充這個縱橫家天擇派成員。
在趙和掌權之后,對百家多有包容,唯縱橫家天擇派不在赦免之例所有的縱橫家天擇派成員,皆被驅逐出海,讓他們去海外玩弄其陰謀詭計,而大秦本土,則禁止其學說傳播。
哪怕趙和確認的道統之中,實際上以“天行健”的內容,含糊地承認了部分天擇派的觀點,但對于天擇派本身,仍然是甚為嚴厲的。這些被放逐的天擇派成員,到了海外日子也不好過,因為同樣被放逐到海外的嬴吉和部分九姓十一家,與他們更是死敵,據說嬴吉以“阿和不愿傷其仁名,我嬴吉卻無所顧忌”為由,大殺特殺,幾乎將縱橫家天擇派都殺凈了。
“天擇派投靠了火妖?”戚虎喃喃地問道。
班正此時已經思索了一會兒,他亦揚聲道:“追求至強卻非唯我獨尊!我大秦道統,以自強不息為基石,所欲至者,卻并非唯我獨尊而是天人合一!至于你以天擇派為由,就更是可笑,須知天擇派于秦人當中不過是十萬之一,若秦人當中的天擇派贊同你之觀點便是正確,那秦人當中更多的人主張你們火妖全部死絕,這豈不更加正確?”
火妖的“追求至強”,不過是弱肉強食罷了,而大秦的自強不息,卻是要強弱共存,哪怕人類再強,最多也只是自稱為萬物靈長,仍將自己視為萬物中的一員,而不會象火妖那般,以為所謂神創萬物皆為火妖。
“秦地罪民以華夏自居,視周邊為夷狄胡虜,這難道不是唯我獨尊么?你們秦人驅逐四邊,如今還推出所謂安東、安西、安南、安北和安羌五都護府,這豈不是視四邊為無物么?你所謂秦所欲乃天人合一,由此而言,何等虛偽可笑?我們火族以人為食,你們秦人,其實也是在以四邊異族為食,你敢不承認么?”穆提見自己單以理論無法壓制城上的秦人,當即目標一轉,指責起秦人言行不一,而且言語中開始挑撥起秦人與諸胡的關系來。
他很清楚,此時貴山城中,真正的秦軍數量只有一半不足,大多數仍然是大宛、河中、西域的諸胡,甚至還包括一些投靠秦人的驪軒、犬戎。若能動搖這些人的心志,使其與秦人離心,那么他此番出使也算是成功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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