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殿火爐上,湯藥正咕嘟咕嘟熬煮的熱鬧。
柳太醫正低頭仔細的修剪一支筆刷,聽見推門聲,緩緩起身,含笑看著胡貓兒:“回來了……”
房中暖意微微撲面,眼前的青年溫潤如玉,手上還拿了一支妝用筆,眼中俱是看見她的專注。
她一時有些恍惚。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也瞧見過這樣的眼神?
他看著她滿頭的雪片,放下筆刷出了配殿,幾息后帶著明珠進來。
明珠忙忙取了笤帚,幫著掃去貓兒身上雪,站在原地遲遲不愿離去。
上官方才傳來命令,得讓她打聽出胡貓兒在太后殿中發現了什么。
然而貓兒不會給她套問的時間。
腹中一片長嘶后,貓兒略略有些窘迫,對明珠道:“快,你路子廣,不拘什么尋來我填肚子。皇上忒摳,竟然不管飯。”
明珠被一句“路子廣”戴上了高帽子,正在躊躇間,貓兒下一句直擊靈魂的話接踵而至:“你路子廣,去膳房時順便讓送些炭石來。路子再廣些,順便拿幾斤蜂蠟、糯米、生油回來。”
明珠不由好心提醒一回:“吳公公的手……”先不說前仇,前兒才把人手臂弄脫臼,現下能去拿那么多東西嗎?
貓兒繼續給她戴高帽子:“沒錯,所以才需要你出手,你路子廣……”
成也“路子廣”,敗也“路子廣”,明珠覺著“路子廣”這三個字遲早要把她毀掉,讓她疲于奔波俗事中,無法集中精力干好本職。
她還不能露出破綻,她還要做出要發揮優勢的躍躍欲試,精神抖擻的同貓兒道:“姑姑就等我好消息吧!”
貓兒很欣慰。
打發走了明珠,她看著柳太醫放在案幾上的筆刷,欣喜道:“余下的幾支可都制好了?”
柳太醫此時已經湯藥倒進碗里,端過來放在幾上:“先喝藥。”
她最近連續喝藥,看見湯藥便有些反胃,不由苦著臉央求道:“我人已經好了,這湯藥可否就停了?”
在御書房時,貓兒昏睡在床榻上,夜里煎藥的活,柳太醫便未曾假人于手。
那時她的呼吸似有似無,他的內心也一片蒼涼。
旁的太醫雖然被拘在御書房的暖閣數日,可私下里的埋怨聲不斷。
他包攬了所有診治、開藥和煎藥的活。
沒有阻止泰王給她下毒,他對她永遠心有虧欠。
他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她說。
想說他多么想她,多么擔心她。想說他答應要為她制筆的事情還沒做完,想說她日后還有開鋪子……
后來等她醒來第一眼,唇角微微勾起,略有些頑皮的看著他,他所有的話都咽盡了腹中。
只要她活著,什么樣都好。
此時他看她捧著藥碗一臉的煩惱,他淺淺一笑,打開藥箱取了蜜棗出來:“知道你怕苦。”
她便抿嘴一笑,把湯藥當稀粥一般吸溜吸溜的喝掉。
每喝一口,眉頭便緊緊蹙起,迅速拿起一顆蜜棗放進口中。
如此喝了七八口,湯藥不過只喝了一半,蜜棗已一顆不剩。
她看著盛放著蜜棗的小瓷碗已見了底,拖著嗓子“啊……”了一聲,一臉為難的看著他:“怎么辦?”
她說話的時候,鬢邊的碎發飄散,因沾染了湯藥,碎發便貼在她唇邊。
他想伸手去撥開,只將將抬了手,瞧見她并不防備的眸子,又收回手,重新拿起了筆刷,心中咚咚跳個不停。
待心緒平復,他方低聲道:“你若把湯藥喝盡,我便告訴你個好消息。”
她心想,他所說的好消息,該是尋見了更適合用來制筆的鬃毛。
她咬牙一口喝盡碗中湯藥,癟著嘴等他說話。
他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我想法子帶你出宮,可能并不需要半年。”
她立刻瞪大了眼睛,眸中全是疑惑。
她等了幾息,方有些擔憂的問道:“那需要多久?”
他漸漸露出笑意,將聲音壓得更低:“說不定,一兩個月,就能成!”
她仿佛有一瞬間的不明白,只咬唇消化了片刻,眼中漸漸泛上淚光:“真的?如何做?需要多少銀子打點?”
他搖一搖頭,緩緩道:“你不需做任何事,只要靜靜等。”
她立刻轉過身去,用帕子拭去淚,片刻才紅著眼睛轉過來,聲音幾多哽咽:“你放心,我不生事,我就靜靜等。”
柳太醫帶她出宮的行動計劃,她并不知曉。
然而這位太醫和她的數回接觸,她知他做事說話極為謹慎。沒有萬全的穩妥,他不會說這話。
她轉去炕頭小箱子里搜了半晌,取出一百兩銀票和幾十兩碎銀。
“萬一要打點,總不好讓大人出人又出銀子。這些你先拿著,過幾日有了,我再拖人帶去給大人。”
他知道她不愿欠人情的脾性,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并不推辭,接過銀錢放進藥箱,輕聲道:“等我消息。”
她送他出了廢殿,站在破墻畔目送他離去。
他行了半晌,轉身瞧見少女還站在遠處看他,寒風吹紅了她的臉頰,仿佛他當年初遇她時身畔的那一枝寒梅。
他轉身向她一揖,少女執著的回了一揖。
他面上笑意更甚,再深深的望她兩眼,轉頭慢慢去了。
廢殿墻外的枯枝上,積雪越落越厚。唯一一棵不畏冬寒的柏松郁郁蔥蔥,藏在里間的暗衛一邊拔去扎進衣裳里的松針,口中喃喃疑惑:“這胡貓兒,是要給吳公公戴綠帽子?”
要提前獲得自由的消息令貓兒倍加愉快。
便是后來明珠只端了飯菜回來,卻未從吳公公那處討得炭石和蜂蠟,她也并未嘲諷明珠“路子廣”的人設。
然而她即將要獲得自由,且是光明正大的出宮,她就要為廢殿眾人鋪好后路。
同吳公公的關系還是該修復。
等她出宮后,這位老太監最起碼能讓廢殿眾人有飽飯吃,有熱炕睡。
用完午膳,她原本要去尋一趟吳公公的計劃,被兵部尚書李家的小姐李巾眉延遲。
李巾眉今日裝扮的格外嬌俏。
雙環髻,發髻上一朵脆生生的碧綠簪花瑩潤俏皮。
妝容精致,底妝服帖,突出了眼妝,縮小了唇緣,于她活潑的神情中多了幾分少女的恬靜和不諳世事。
她一進廢殿,便解了披風,竄上火炕,并不同貓兒說話,只自己支夷半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貓兒奇道:“咋了,寄賣鋪子出問題了?”
李巾眉搖搖頭,眸中俱是迷茫,幾息后方幽幽道:“今兒,母親帶我進宮相親。”
哦……貓兒好奇:“既然是相親,尚稱的上自主,講究個你情我愿。你要么中意,要么不中意,怎地這么一副逼良為娼的神情?”
李巾眉再嘆了口氣:“究竟中意不中意,我也說不準。阿娘和阿爹都說,五殿下尚算良配,日后能過安生日子。”
原來是同蕭老五相親。
在蕭老五是不是良配的事情上,貓兒給不了李巾眉什么建議。
悔教夫婿覓封侯。按她的想法,莫說皇家人,便是官員,都不是良配,都要卷進政局里。
對她來說,還是平頭富貴翁搶手。
然而,對于古人來說,女子的婚嫁常常背負著家族榮耀的使命,能夠嫁給食物鏈頂端的男子之一,令家族興旺……按這樣的道理看來,蕭老五確然是個良配。
貓兒取了雙色眼影給李巾眉瞧,又取過筆刷,將每個筆刷的作用講給李巾眉聽。
然而這位商界新晉奇才,此時卻無心考慮賺銀子。
她將發髻上的翠玉簪子摘下來,拍在被褥上:“五殿下送我的。”
稀奇。蕭老五那個只進不出的貔貅,竟然主動送人物件兒?
縱然貓兒手里也有幾樣他的玩意兒,然而那是在地底下,出于特殊情況被她強取豪奪的。他還數次提出要取出去。
一位守財奴一般的貔貅,能主動送人物件,這絕壁是真愛了。
貓兒勸道:“我聽聞有些人在別人面前摳搜,可一旦遇到對的人,就表現的極大方。可見你是對的人。”
李巾眉猶豫道:“可是喜不喜歡他,我也說不準啊,怎能這般快就定親。”
貓兒奇道:“定了親?今兒嗎?”
李巾眉對于她的遲鈍表現十分不滿。
“若不是定親,我能收他東西?那就成私相授受了我的姐姐!”
李巾眉的唾沫星子險些噴到貓兒臉上,卻也讓她擔憂起一件事來。
今兒午時,這位紈绔皇子還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她來著。
她覺得她得解釋一番,省的這位合作伙伴日后從旁人口中聽到風聲,前來和她絕交。
絕交事小,買賣事大。
一兩個月后她大搖大擺出宮,還指望著將買賣做大。
有李巾眉這位地頭蛇,總比她一個人單打獨斗從零開始強。
她輕咳一聲,訕訕道:“蕭老五有時候腦子不好,不知你可聽聞?”
李巾眉轉頭看著她,等待她繼續往下胡謅。
她只得絞盡腦汁,想法子將她自己先從未來的緋聞里摘出來:
“你知道,我和蕭老五有些不對付。
前幾日,我因緣際會重新入了皇上的法眼,如今在御書房上值。許是要和皇上培養培養感情,等情濃了再進后宮。
蕭定曄不滿我要當他小娘,今兒原本起了要毀我清白的心思,好讓皇上厭棄我。”
李巾眉立刻盯著她的鼻頭仔細看:“可被他得逞?我看你的鼻尖,也沒有分裂啊。”
什么啊?關鼻尖什么事?
貓兒繼續道:
“自然沒有被他得逞,我還得為皇上守身如玉。但是你放心,他這般對我,只是替他阿娘出氣,并不是真的看上我。
我是皇上的人,未來你也要喚我一聲‘母妃’,我巴不得親上加親,讓你和蕭定曄成雙成對。”
她為了顯示真心,忙忙往錢匣子里一搜,方憶起手里的銀錢都給了柳太醫,只得忍痛再一搜,摸出一個指環。
她捂著心口,將指環遞過去:“這玩意不便宜,據聞價值千金。當做給你添妝,也是表達你我友誼長存之意。”
李巾眉能同貓兒沆瀣一氣,雙方自然有些共性。
其中最大的共性便是,兩個人都缺銀子,兩個人都愛銀子。
李巾眉立刻捏住指環,往袖袋里一塞。還未成親,已同她未來夫君有了夫妻相:都是貔貅人設。
她喜滋滋的問:“怎地你竟然有這些寶物?”
貓兒自然不能說這出自李巾眉夫君手里,只能往墻上掛著的“陰間三雄圖”上一指:“我是閻羅王義妹,又是貓妖,想搜摸來些寶物,并不是難事。”
偏財的到來令李巾眉漸漸打起了精神,她先瞧過雙色眼影,再試過眼影刷,問道:“按你的說法,就得先將眼影刷制成,裝進眼影盒里,才能將眼影賣出去。否則這眼影只能先眼巴巴看著,卻不能賣了賺銀子。”
“沒錯。”貓兒拍馬道:“李姑娘果然一語中的。”
她將一整套化妝刷都拿到李巾眉眼前:“當先要解決刷子的問題。刷子出來了,后面腮紅粉、各色眼影粉、眉粉全都能制出來。上妝是個細致活兒,不僅要有妝品,還要有工具,還要有手藝。缺一不可。”
李巾眉收了筆刷,道:“出了宮我便尋制筆匠人先問問本錢,若整套不超過一兩,我們就制,若太貴,只怕要想旁的法子。只是……”
她略有些擔憂:“你這一套妝品帶工具和手法,太過繁瑣,一時半會沒人能掌握用法,這妝品怎么賣的出去?”
貓兒咬唇一笑,賣了個關子:“我自有法子出宮教人如何上妝。你先制筆,眼影配上刷子和說明小箋,上妝不難,不耽誤買賣。”
李巾眉要離去時,貓兒又多問了一句:“成親日子定了嗎?”
一句說的李巾眉又恢復了郁郁之色,愁眉苦臉搖頭:“還沒有。皇家娶婦,流程要麻煩許多。過幾日皇上才會賜婚,賜婚后才要選日子。”
送走李巾眉,貓兒倒有些擔憂解藥之事。
無論她向皇上求出宮,還是柳太醫想法子帶她出宮,她倚仗的都是蕭定曄和柳太醫這兩人,至少有一人能幫著她解了毒。
今日蕭定曄在宮里而未去營里,原來是要參與定親之事啊。
蕭定曄定了親之后,又要忙親事,還要忙兵部的事,另外還有地下坑道的事。
還能不能將她解毒的事當一回正經事,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可只靠柳太醫,成嗎?
自然柳太醫說他有師父,有父親。然而他并不知道她身中奇毒,只當她是身有惡疾,他如何有把握替她解毒?
她思來想去,還是寫了個紙條,其上只有幾個字:“親事議定之時,能否操心解藥?”她將紙條放去廢殿外的樹杈子上,又悄聲同樹上的暗衛道:“今夜我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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