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憧憧,屋里霧氣籠罩。
貓兒原已上了炕,想起上妝冊子的設計圖上還可加兩條,忙忙下地去了桌案邊,撥亮燈芯,展開圖冊。
秋蘭將沐浴過的水倒掉回屋,瞧見貓兒光著腳踩在泥磚地上,不由道:“姑奶奶,等下又得洗腳。”
貓兒使覺腳底涼涼,忙忙坐去等上縮起光腳,笑道:“你歇著,等我添兩筆,自己打水。”
秋蘭只得先出去提了一壺熱水進來備好,趁著貓兒畫圖,取了藥油替她擦頭上傷處。
將將撥開頭發絲兒,她便哎喲一聲。
貓兒腦袋上被李巾眉用板凳開過瓢的傷處,在大牢里缺醫少藥,始終未長好。
后來出了大牢,秋蘭每日盯著她用藥,疤痕這才日漸愈合,到了這幾日,血痂已有要掉落的跡象。
然而現下,頭皮上的血痂卻不見了蹤影,結痂處又破了皮,往外滲著血絲。
秋蘭埋怨道:
“姑姑今兒頭發被纏在殿下衣扣上,就不該掙扎。
瞧瞧,原本過兩日就能好全乎的傷處,被你那么一掙扎,少了一捋頭發不說,連血痂都一起扯了去。
發膚皆受之父母,姑姑怎能這般不愛惜。”
貓兒心下一陣怔忪。
母親……已經好久好久,她那位老母都未出現在她夢里。
若說發膚受之父母,不知她這具身體的父母,又是何方人士。
秋蘭一邊為她抹藥油,一邊代替她老娘為她上政治課:“姑姑何必同殿下鬧的那般僵?殿下其實對姑姑,不算差。”
貓兒憤然抬頭,額頂當即又被扯去幾根頭發絲兒。
她呲牙咧嘴道:“什么叫他對我不算差?將我丟去牢里,不叫差?”
秋蘭忙忙幫她按照拔疼處,反問道:“姑姑在牢里可受到逼供?”
貓兒冷哼一聲:“若不是我機靈,只怕早就鞭棍加身,被打的人不人鬼不鬼。”
秋蘭嘆口氣道:“我知道姑姑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性子。然而我們當奴婢的,放眼望去,還有哪位主子對姑姑,能像殿下那般縱著你?今兒姑姑轉身便走,全然不將殿下放在眼里,殿下不也未計較?”
貓兒心道:那是他為了今后更好的利用她,叫做投鼠忌器,哪里是對她的縱容。只怕內心里恨不得她去死。
秋蘭這一聒噪,她繼續畫冊子的心思也沒了,只得匆匆畫過兩筆,將冊子收好,自去打了水沖洗腳底泥土。又順便用這水將昨兒換下未來得及洗的繡鞋和羅襪清洗過一遍。
外間,月色如流水,彌漫在蜿蜒宮道上,從后宮宮門、路旁假山一直流淌進掖庭。
時隔半年,蕭定曄再一次踏上掖庭宮道,內心五味陳雜。
焦急而躊躇。
期待而忐忑。
隨喜挑著燈籠在前帶路,待到了一排瓦房前,他指著最里間、亮著燈的一間房道:“胡貓兒便住在那里。奴才這就去敲門喚她出來。”
蕭定曄忙忙抬手阻止:“本王……我自己去。”
然而一路上匆匆而來,到了此時,他卻失了前行的勇氣。
他抬頭看看皓月。
曾經在廢殿,他在半道上等她從御書房下值,也曾雙雙行在同樣的皓月下。
那時,月光也如這般明亮。
然而他心里清楚,一切都不同了。
每個人從熱戀中走出來,再重新審視如夢如幻的過去,越加感受到現實的殘忍。
他仿佛還是他,卻已不是那時的他。
而她……他長吸一口氣,站去了那間房門前。
里間十分安靜,窗紙上并未倒映出讓他思念的人影。
他記得那時在廢殿,他目送她進了廢殿,還常常不愿離去。
他就站在外間樹下,久久看著她印在窗紙上的影子。
她仿佛知道他在看她,也久久站在窗前,用影子戲弄他。
那時他內心從未那般快樂過。
這世上有個與自己無親無故的人,她不懼怕他的身份,不掛心他的地位,卻能牽掛他,愛戀他,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后來,這甜蜜被打破……
不該是這樣,他和她,不該是現下這樣的。
他長吸一口氣,抬手將將要敲門,門倏地從里間被拉開,繼而一盆溫熱的水迎頭潑來。
那速度太快,以至于他根本未來得及想要躲。
繼而,有個熟悉的女嬌娥大喊一聲:“啊……”
再繼而,他腦袋上被“咣”的扣上個木盆。于此同時,一只腳毫不人道的踹了過來,在隨喜一躍而上要護主時,蕭定曄已痛苦的彎腰而下。
只這般還未完。
胡貓兒一腳將蕭定曄踢倒,轉頭大喊:“秋蘭,扛燒炕棍。”
她話音剛落,秋蘭已扛著鐵棍殺氣騰騰而出,在她高舉鐵棍要痛下殺手之計,隨喜一把上前躲過鐵棍,強壓下聲音,吆牙切齒道:“夠了,是殿下!”
秋蘭半張著嘴彎腰一瞧,轉頭看向貓兒,戰戰兢兢道:“真的是……”
貓兒倏地竄進門,竄上炕,竄進了被窩。
只一息間,意識到裝失憶不是個好法子,立刻翻出她同他簽的兩份契書,一目十行將條款看一回,自我蒙蔽道:“沒說,沒說打了甲方會有何后果,說明甲方是可以挨打的。我沒錯,沒錯。”
未幾,秋蘭從外進來,看著貓兒道:“怎么辦?殿下喚你出去。”
貓兒立刻將手中契書一舉:“不去不去,契書上沒提到這一條,我是可以拒絕的。”
秋蘭擺明不信。
她立刻將最新的契書拍在她眼前:“看,上面說,不能已勢壓人。否則四殿下賠我一千兩!我不想出去,他卻偏命令我出去,這就叫以勢壓人。”
秋蘭此時有些理解吳公公為何每回看見貓兒,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
這位姑姑實在是讓人不省心啊。
她期期艾艾轉身而出,向蕭定曄做足了大禮,正要委婉轉述貓兒的話,蕭定曄已道:“你告訴她,我只問些往事,問過便走,并不是……用身份壓她。”
里間的貓兒將腦袋往被窩里一塞,決計不肯出去。
三更時分,掖庭與慈壽宮,重新塵歸塵、土歸土。
貓兒飲過三碗酒,吹熄燈燭,躺在炕上,同另一頭的秋蘭迷迷糊糊說著閑話。
“他有潔癖,你說,我用洗腳洗鞋洗襪子的水潑了他,他今晚會不會派人來暗殺我?”
秋蘭身子一抖,貓兒又大著舌頭安撫她:“你放心,他不是個嗜殺的人,要殺只會殺我一個。如果真有暗衛闖進來,你盡管睡你的,半點不要怕……”
第二日五更時分,貓兒同秋蘭已起身。
夏日天亮的早,兩人將將梳洗過,日頭已亮閃閃照在窗紙上。
貓兒抓緊時間設計上妝手冊的同時,秋蘭便在一旁熟悉上妝手法。
待時已辰時,貓兒設計好第一版手冊,去尋了一趟白才人。
白才人出自官宦之家,自小該學的,琴棋書畫和女紅,一樣沒落下。雖則算不上拔尖,但也都不拖后腿。
她一個月里最忙不過一兩日,都是皇上要露面的時候。
大多數獨守空房的時間,她是極無聊寂寞的。
貓兒求她按照設計稿畫一回第一本圖冊時,她欣然應允。
貓兒囑咐道:“一日可成?最多兩日。我有急用。”
白才人一笑:“你就瞧好吧!”
只有一份手冊還不成,還得復制出多份。
復印是不成了,如她需要的多種彩色印刷,大晏不是沒有。然而這涉及到雕版、套印等環節,成本高的不是一般二般。
好在她身處掖庭,她前夫是大內主管,她不缺人手。
吳公公對貓兒已成了習慣。
習慣性的如喪考妣。
貓兒沒有同他客氣。
她徑直道:“你是股東,到了你發揮作用的時候……”
她的要求是,要吳公公在掖庭里選七八個曾經念過書、會寫字的太監與宮娥。先讓他們這兩日執筆大量練手,等白才人那處的第一份冊子畫出來,便由這些太監、宮娥照貓畫虎。
并不需要太精致,先將眼下難處應付過去,之后再精益求精。
吳公公難得沒有說扌包怨話,自然也是因為,貓兒這回是因正經事尋他。
他拍著心口道:“放心吧,宮里什么都不多,下人最多。多少家到中落念書識字的娃兒,家里經濟艱難被送進宮。包給你做的妥妥帖帖。
紙張卻得你在外買回來。庫里雖說有殘紙,那都是上供用紙,不能流出宮外。”
貓兒給了吳公公一個贊:“真是我的好夫君。”
吳公公打了個冷戰,一跳三丈遠:“不提這個岔,咱什么都好說。”
貓兒回去包好男袍,去尋隨喜討了腰牌,要趁早出宮時,便意識到,這世上并不是吳公公有不愿被提起的岔。
她自己也有。
在她出宮必經的御花園宮道邊上,長身祁立的青年已等在那里。
憑心而論,蕭定曄能成為皇帝最偏愛的皇子,不是沒有理由的。
他的外型,是六個皇子里最好的。
他一身雨后天晴色夏袍,站在一簇花叢邊上,周身都展現出倜儻皇子的風范,引得往來宮娥眼風不斷。
他的神色極溫和,沒有他往日偽裝出來的紈绔,又比他平日慣常的嚴肅要親切。
仿佛他還是半年前的他,體貼癡情,動人心魄。
這樣的風姿,曾經仿似一條花紋燦爛的毒蛇,引得貓兒當做花朵去采摘,卻被那毒蛇重重吆了一口。
那樣的獠牙,那樣的毒液……
貓兒打了個冷戰的時候,蕭定曄已幾步到了近前,眸光緊緊籠罩著她,低聲道:“阿貍……”
她立刻跳開一丈遠,迅速從衣襟里掏出契書,警告道:“你敢逼迫我,我今兒就去尋四殿下發大財!”
他的眸光短暫一暗,內心的火熱再次幫他打足了勇氣。
他上前一步,她立刻后退一步。
他只得站在那處,微微垂首望著她,直截了當道:“我心里一直有你,你是否還喜歡我?”
“白日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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