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郎中診過脈,留下方子,并未離去,被王家請去外院客房歇息,以防隨時應診。
丫頭們輕手輕腳的進出,按照郎中所交代的,先將傷風的湯藥灌進茶壺里,扶著病人服過,等發(fā)一身汗后,再上化瘀膏藥和藥油。
截止到一更時分,丫頭們已經(jīng)為床榻上的貓兒灌過兩回傷風湯藥,可是那化瘀的藥膏和湯藥,捧在手里使不出去。
汗水遲遲未發(fā)。
此時郎中剛離開一步,盛夏的貓兒獲得了隆冬的待遇,厚棉被與炭盆紛紛上陣,繼續(xù)為發(fā)汗做準備。
王三已起了滿身的汗,坐在床畔望著床上昏迷的姑娘,心中早已從一開始的慌亂,轉(zhuǎn)成了現(xiàn)下的茫然。
他以為的圣女,不是圣女。
他偶遇的姑娘,可能是他的未婚妻。
這樣的認知,讓他一時喜悅,一時疑惑,一時又慰藉。
他當初收留王姓姑甥,其實真與她提到珍珠養(yǎng)殖有關(guān),與她的異色雙眸無關(guān)。
鳳翼族之人,固然全部都是琥珀色雙眸,可并非只有鳳翼族的人,才有這種眼眸。
他自十四歲接手王家買賣,最初從車隊雜役做起,過去十年天南海北,各種神奇長相的人他都見過。
鳳翼族之外,琥珀色眼眸之人,多的是。
像肅州、涼州等地,因水質(zhì)的原因,人種瞳孔便不是全黑,多少都帶著些褐色。
他未想到,幾日之前強留下來的,極可能是他的未婚妻,鳳翼族圣女,倉那云嵐。
鳳翼族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圣夫,是為圣女選定的夫君。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最早先,當上一代圣女在新生孩童中選不出合適的圣女時,曾因種種原因考量,起了棄圣女、選圣君的心思。
他雖然因父親是漢人的原因,只攜帶一半的鳳翼族血脈,卻被上一代圣女連番關(guān)注,意欲當成未來圣君培養(yǎng)。
鳳翼族族內(nèi)之人皆知,凡選定圣女,為保圣女無私心、要全身心奉獻,必須將其家人坑殺,使其成為孤兒。
他進入上一代圣女視野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五歲。他父親早已入仕,官至六品,略有自保能力,不容旁人危害性命。
當時的鳳翼族,幾成一片散沙,流落在大晏各處。
既有日日思慮,一心想壯大族群的;也有隱進俗世,忘卻前塵,只想好好過日子的。
他父親為了自救,使人天南海北的尋找,按照選擇新圣女的標準,一年中往上一代圣女面前,送去了五六個嬰孩。
最后終于被確定為圣女的,便是倉那云嵐。
倉那云嵐的出現(xiàn),解救了王家一家人。
王三從潛在圣君的寶座上退下去,最終被確定為圣夫,圣女的夫君。
鳳翼族圣女的傳承,并非是上一代圣女的血脈。
圣夫的存在,也不是要繁衍子嗣,而是要供養(yǎng)現(xiàn)存的鳳翼族,為其各種活動提供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持。
作為交換,上一代圣女也會將鳳翼族在俗世中的資源提供給他,確保買賣興隆昌盛。
這些往事,最開始他并不知。
他從出生,一直到十四歲以前,一直過著標準的官宦人家公子哥兒的生活。
熬鷹、遛狗、斗蛐蛐兒。
肆意人生。
到了剛到十四歲的那一年,他跟著兩個哥哥,還進了一趟青樓。
雖未做過什么,卻第一次知道因女子而心跳。
就在這個十四歲,他生辰剛過的當夜,他被父親喚進書房,告訴了他前塵往事,也將圣夫的重擔交到了他稚嫩的肩上。
從此是另外一番殘酷而廣大的天地。
是越加肆意而迷茫的人生。
他不知,他像老黃牛一樣坑次坑次的賺銀子,何時是個頭。
他偶爾也會想到他命中的、不能圓房的妻,鳳翼族圣女。
還是孩童的時候,他其實見過她。
她那時不過才一歲,將將會搖搖晃晃的走路,生的玉雪可愛。
在上一代圣女的圣廬前,他舉著一根線香教她上香。
誰知他這位師父十分不濟。
線香還沒插進香爐里,先被他蹭到了她下頜。
過去那些年,他偶爾想起鳳翼族圣女時,所有印象都模糊。
唯有他燙在她下頜上的,那顆仿佛黑痣一般的小疤,是清晰的。
半年前,當年那個有著藕節(jié)一般手臂、看到他就會咧嘴向他笑的小嬰孩,時隔近二十年,終于聯(lián)系上他,向他下達了鳳翼族圣女的第一項指令。
自此,他與那些見不了光的事情沾染了起來,越陷越深。
幾日前,她本人終于現(xiàn)身。
他內(nèi)心頗為忐忑了一陣。
然而等她解開遮身的斗篷,露出真容,他沒有從她身上尋到熟悉的記憶。
她額上凸起了奇怪的角,面頰紋繡著雙翅。
他再也無法從她那張臉上,尋到當年的那顆痣,那顆他一時失手親自燙上去的香疤。
他原本以為,圣女真的是那樣。
誰知,幾乎是前后腳,老天為他送來了“王姑娘”。
此時床榻上昏迷的王姑娘呼吸粗重,因為曾經(jīng)落水而染上傷風,又因傷風未發(fā)汗,還不能用散瘀的藥物。
郎中說的極清楚,被人重擊后背,脾肺受震蕩而吐血,并不算大事。服用散瘀之藥,便能傷愈。
大意不得的是傷風。
若傷風不好,兼而脾肺被擊,極可能轉(zhuǎn)成喘癥。
喘癥,便有些兇險。
他坐在床畔,拉著她的手。
她的手滾燙,干燥,沒有一絲出汗的跡象。
她就那般躺著,面色通紅,微微蹙了眉,顯得像是醉酒,有著虛弱的嬌憨。
與在墳洞中那個扮演著圣女、威逼驚雷門眾人自戕的狠厲女子,完全沒有相似處。
他走南闖北這些年,身邊不是沒有過女人。
加上他公子哥兒貪圖新鮮的性子,他所尋的女人,并非千篇一律的性子。
各個也都是鮮活的。
可沒有哪一個,像她一樣。
生動的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江流,每時每刻,都是新的狀態(tài)。
你以為她是千人一面,卻又不是。她依然還是她,那千面中,都保持著她的特性。
他輕輕嘆口氣,抬手撫上她的面頰,喃喃自語道:
“你到底是不是云嵐?你說你不是,可我覺著,你是。
我現(xiàn)下明白,這世間,翅膀必定長在身后,而非臉上。
她的翅膀紋繡在臉上,也只不過是為了方便旁人看到,蒙蔽世人而已。”
床榻上的姑娘,給不了他回答。
只有她缺了指甲蓋重新被包扎的手指,微微顫抖。
由著這指甲,他又看到了其余指尖上的丹寇。
盈盈一點,惹人憐惜。
她說,她是為了他,才染上的丹寇。
這樣的圣女,讓他意想不到。
他的心思停駐在她身上良久,又轉(zhuǎn)去了那假圣女身上。
如若是“王姑娘”是真圣女,那假圣女利用他,又是為了何事?
假圣女蒙蔽的人,不僅僅是他一個。包括張老六那些人精,也都受了蒙蔽,去淌了一趟趟不知后果的渾水。
此女子必然也是鳳翼族之人,知道鳳翼族極多事。
他立刻起身,站去門邊,同丫頭道:“喚二管家進來。”
待管家到了門邊,他方低聲叮囑:“現(xiàn)下立刻去府衙,向姑父傳話,密切監(jiān)視圣女行蹤,所有進入鐵門之人,只許進不許出。”
他想到前后三回從張老六手中接下來的震天雷,以及“王姑娘”在墳洞中提到的“泰王”、“淑妃”,心中一片驚懼。
一幕要靠震天雷而暴力造反的畫面,在他心中急速展開。
他汗如漿出,立刻使人喚了車隊領(lǐng)隊前來:“不計任何代價,去將前兩次運送出去的車隊追回。已送達之物,尋出借口暫扣,不得交接。”
此時床上昏迷的姑娘終于有了些動靜。
她急咳幾聲,緩緩睜眼,粗重的喘著氣。
他立刻上前著急道:“你何處難受?可是后背疼?可想出汗?”
他揚聲喊道:“再喚郎中!”
年輕的姑娘躺在床上,微微蹙眉望著他,仿佛一時半刻認不出她來。
她鼻翼幾番翕動,卻聞不出任何味道,只昏昏沉沉望了他半晌,方聲如蚊蚋道:“我夢到了……狗兒。你不可……牽旁人的手……”
緊緊握著他手,重新暈了過去。
……
蕭定曄心中懷著一片甜蜜,徑直翻進王家內(nèi)宅,避過護院,偷偷摸摸到了貓兒所居的客房近處時,瞧見的便是燈火通明的房里,進進出出的丫頭,以及撲鼻的湯藥味。
等他一步闖進房里,又瞧見守在貓兒床畔、并且同她十指緊扣的王三,他的肝腸和腦袋,便齊齊抽痛。
作為一個走南闖北卻不會武的商人,王三吃了大虧。
他再一次被人甩出了窗外。
這一回沒有被點穴,疼痛來的清清楚楚。
等他當機立斷爬起身,從門里幾步竄進,蕭定曄已將貓兒半摟在懷中,手中一把軟劍直直指向他:“她,怎地了?”
王三立刻想起來,圣女是沒有親人的。
她沒有親人,自然不該有外甥。
他第一次正視這位伴在“王姑娘”身畔的“王公子”。
雖穿著粗布衣裳,發(fā)髻也有些許雜亂,卻器宇軒昂,不落下風。
手中軟劍指向他時,殺機陡現(xiàn),仿似殺神上身,不可見的威嚴重重籠罩整個屋子。
常年行商之人的敏感,讓他收住了往前沖去的腳步。
蕭定曄軟劍再一伸,已到了他頸子邊。
“她怎地了?”蕭定曄幾乎是最后一次問他,仿佛他慢上一息,那軟劍便要取了他的性命。
護院們早已聞訊趕來,手拿大刀圍了門。
王三竭力穩(wěn)了穩(wěn)心神,向已抖成一團的丫頭們道:“你等去外面候著。”
此時方望著蕭定曄,低聲道:“她……落水傷風,又后背受傷……現(xiàn)下,等她發(fā)汗。”
蕭定曄垂眸瞧見貓兒閉眼昏睡,呼吸粗重,明顯肺部有了異樣。
可滿臉通紅,肉眼可見的高熱,卻無一滴汗。
他心中焦急,顧不上去追究王三的責任,利索將他丟出房外,一把掩了門窗,解開貓兒外裳,將所有內(nèi)功聚集在掌心,為貓兒逼起汗來。
天邊隱現(xiàn)魚肚白時,蕭定曄面色灰敗打開房門,對守在門外的丫頭道:“去替她拭汗……”
丫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避開他,溜進門里,見床上的姑娘果然被汗?jié)裢福γο蛲鶄髟挘骸翱煨瑴蕚涓嗨幒蜏帲 ?br />
……
王家丫頭們,今日十分羨慕床畔上那昏睡的姑娘。
能讓兩個風采卓絕的公子,因她一人起了爭執(zhí),多么能滿足女子虛榮心的一幕啊。
然而這種爭執(zhí),除了令丫頭們羨慕,也令忍戰(zhàn)戰(zhàn)兢兢。
顯然,其中不會武的那位公子,王家主子,處于劣勢。
他不敢出現(xiàn)在房里,只能搬著椅子坐在窗外,透過窗戶,同房里床畔上的蕭定曄一般,癡癡望著床上的姑娘。
王三的目光中是著急。
蕭定曄的目光中皆是悔恨。
他一貫知道,貓兒是個膽大的。便是他身處險境,她手無縛雞之力,也敢想盡任何法子,前去營救他。
他只當潛伏在假圣女身畔,才是最危險的事。
他忽略了一點,假圣女既然是假圣女,首先便要自保。自然不會以身涉險。
倒是被假圣女利用的嘍嘍,要鞍前馬后的跑腿賣命,才會冒風險。
他讓貓兒同王三斡旋,不就是將她推到了最危險的境地?
他的身子止不住的發(fā)抖。
上一回她不聲不響的昏睡在他面前,還是兩年前。
她熬到了油盡燈枯,他卻手足無措。
這一回,他當然知道,遠遠沒有上次驚險。
然而是他的粗心大意,使本可避免的悲劇發(fā)生了。
如若昨兒一早,他看到假圣女蹙眉的神色,能多問兩句,套出王三昨日要出城的計劃,他一定不會帶著假圣女在城里閑逛耗時間。
有他去阻止,甚至是助力,他的阿貍傷不了。
只幾個時辰,他面色憔悴的不像樣,用巾子擦拭過她額上汗水,終于從床畔起身,站去窗前,冷冷望著王三,聲音沙啞道:
“說罷,那一伙人藏在何處,如何走?接頭暗號是什么?
我要五十名死士,四十名潛入府衙,十名跟著我行動。”
王三怔怔望著蕭定曄:“你……你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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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發(fā)晚了一個小時。
今天寫的有點累。明天的一更放在中午十二點吧。見諒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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