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嘆有苦千萬,不及地獄一分,親眼目睹十八層地獄的場景之前,重黎也不曾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地方。
這兒沒有刀山火海,亦不見冰霜與烈焰,從鬼門到天盡頭,全是晶瑩剔透的鏡子,無論往哪兒走,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
狼狽,遍體鱗傷,每一處痛楚,都要你清楚地曉得。
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荒蕪。
寂靜。
像一場永無盡頭的夢。
一旦踏入,再回頭,卻已經尋不到來時的路了。
除了繼續往前走,別無選擇。
他的背實在疼得厲害,只得先將云渺渺放下,換作抱著。
這兒屬實太過安靜了,他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甚至是脈搏。
孤獨,或許本身就是一座囚牢,無法可解,無處可逃,就像這些鏡子里的倒影,千年萬載,也不能從中獲得解脫。
第十八層地獄,原不是個施以酷刑的地方,它賜予的只有無盡的孤寂,在鏡海鏡山中漫無目的地流浪下去,從無趣到煩躁,從怒火滔天到漸漸麻木,從始至終,都只能看到鏡子中的自己。
厭惡也好,崩潰也罷,再沒有什么可期盼,可留戀的,心已死,魂長在,千秋萬世,徘徊在生死縫隙間最堅固的牢籠中,一瞬,卻似百年過。
這種感受,在鏡海中走了許久后,他便有所體悟。
四面的鏡子里映照著他如今的模樣,靈氣渙散,額上的龍角若隱若現,連鱗片都漸漸浮了出來。
他幾時有過這般狼狽的時候,不由惱火起來,試著將顯現的龍鱗強壓下去,卻發現鏡中的之象并無變化。
他別開視線,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竟然并無龍鱗。
疑惑之際,再度抬起頭,那鏡子里的景象卻變了。
他還是他,一身玄袍卻被火燒得到處都是窟窿,手握長劍,狼狽不堪,懷中抱著的卻不像是云渺渺。
荼白的衣,染著大片的血污,青絲四散,落在他胳膊上,輕得像是一片羽毛。
看不清面容,只望見一只蒼白的手,無力地垂下來,幾乎要消散的指與掌血肉模糊,寸寸斷裂,已經流干了血,留下的,僅僅一縷幽魂。
鏡中的他卻還是緊緊地將這魂魄鎖在懷里,仿佛抱著他在這世間最后一捧眷戀,為之跋山涉水,為之披荊斬棘。
為之,無所不能。
他錯愕地朝自己懷里看去,卻只看到了昏睡不醒的云渺渺,裹著他的外袍,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這到底什么鬼地方……”他背后一陣發涼,不再去看那面鏡子,抱著她快步往前走。
腦海中那個古怪的念頭一路將他帶到了這兒,但在步入這層后,就模糊了不少。
與其說記不真切,不如說混淆了。
這兒是處處都是鏡子,所見皆是相差無幾的景象,無論怎么走,都分不清東南西北。
在這兒,流逝的年歲仿佛都停了下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周遭的景象全無變化。
他不由怒上心頭,舉起手中劍,朝著這片鏡海劈了下去!
英招本就是神劍,裹挾著惱怒的一劍震蕩四方,無數鏡面轟然碎裂,變作更多的鏡子濺在他腳邊。
眼前一座鏡山被辟出一條山谷,迎面吹來一陣烈風,他終于感到了別的氣息。
確切而言,這氣息來者不善。
他瞇了瞇眼,抱著云渺渺沿山谷往前走,不再看兩側鏡屏,以免神志不清。
直至他走出山谷,步入一片鏡海平原,遠遠地,望見一團巨大的黑影。
方才他感覺到的氣息與烈風,皆是從這方向傳來的。
那黑影似是睡著了,濁氣吞吐,吸如三九霜寒,呼似火灼難耐。
再走近些,便望見兩根長牙,碩大如峰,仿佛是從下顎穿出的巨鉤,其中一根斷了半截,身如磐石,渾身鬃毛,枕著利爪安眠。
如此巨獸,而今只在傳說中聽過了。
雖無盾與矛,重黎還是認出了其來歷。
兇獸鑿齒,本居于昆侖虛東方大澤之畔,曾吞吃無數生靈,為禍四方,與相柳齊名,據典籍記載,羿費盡周折,才將其射殺于壽華之野,不曉得為何,它不僅還活著,還出現在這十八層地獄中。
他朝鑿齒身后看去,有一塊巨石,乍一看不起眼,卻是這十八層地獄中唯一一處沒有鏡子覆蓋的地方。
倘若真有出路,想來多半就是這個方向了。
那么這鑿齒,十有八九是個看門的。
動用上古兇獸看守這條路,酆都地府可真是大手筆啊。
誠然不愿承認,但以他眼下的狀況,沒有與如此龐然大物相抗之力,避其鋒芒,才是上策。
他定了定心神,將劍提了起來,抱著云渺渺一步一步朝那石頭走去,打算趁著鑿齒熟睡,悄然離去。
要想走到那塊石頭旁,必須從鑿齒面前經過,離得近了,熱氣與寒氣噴薄在身上,忽冷忽熱十分難受。
他咬咬牙繼續往前,一口氣憋在嗓子眼里,只是將懷中人的腦袋按得更低些。
石頭就在眼前,僅有數步之遙,他正欲加快步伐,余光卻忽然瞥見一盞“紅燈籠”,直勾勾地對著他。
殺氣如一座山巒,劈頭壓了下來,令人遍體生寒。
在這樣狠厲猙獰的注視下,他渾身發僵,梗著脖子轉過頭來,正對上的,便是一只血紅的獸眸,而另一只仿佛害了翳病,結了一層厚厚的痂,粗厚的喘息噴在他臉上,燙得驚心。
他此時離鑿齒不過兩步距離,一抬手,便能碰到那截斷了一半的巨齒。
它就這么死死地盯著他,眼中仿佛沉淀著千萬年根深蒂固的狠毒與殘暴,甚至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他竭力壓抑著恐懼與慌張,握著劍的手卻還是細弱地顫抖起來。
鑿齒目光一偏,似是覺察到他的劍已經不穩了,爪子一拍,整片鏡海都抖了三抖,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三步。
突如其來的死寂中,連呼吸都如此沉重,鑿齒仰頭吼叫,不知是清醒了過來,還是僅僅打了個呵欠。
而后,它的眼神再度落在了他身上,至少從這只眼睛里,重黎瞧不出半分愉悅。
它趴了下來,依舊俯視著他,朝他懷里看了眼,只望見一個昏迷不醒的小丫頭片子,突如其來一聲嗤笑倒是將他嚇了一跳。
“臭小子,怎么又是你!”一聲怒斥,腳邊的鏡子被它生生拍成了齏粉。
眼見它一爪子掃過來,重黎當即抱著云渺渺就地一滾,驚險避開,卻還是被罡風掀了出去,靠著英招劍才勉強穩住身子。
鑿齒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這才多久,你小子怎么就這點能耐了?當初廢吾右眼的囂張哪兒去了?”
連聲質問,令重黎更為不解,屬實不知這話該如何接下去。
鑿齒盯著他手中的英招,恨得直咬牙。
“吾正愁上哪兒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好得很!好得很!”
它忽然支起了身,踏過鏡海,又碾碎無數鏡面,低下頭來長齒一揚,朝著他拱去!
事已至此,他唯有硬著頭皮應戰,但法力被封后,他能倚靠的只有英招自身靈氣與虛于招式的劍術,用不了多久,便落于下風,帶著云渺渺連連后退。
只聽得一聲不甘的嘶吼,鑿齒居然停了下來,仿佛被什么猛然勒住了,腦袋一揚,不得不收回前蹄。
這時候,他才瞧見,它的脖子與四肢,竟都被數道銀藍的光輝鎖住,若是強行掙脫,便有強勁的雷光劈下,打得它栽倒在地。
他聽到它的怒吼,卻聽不清它究竟在罵誰,耳邊全是震耳欲聾的低沉獸喉,令人頭腦發昏。
有了禁錮,總比放這個龐然巨獸四處追殺他來得好些,然而那塊石頭,就在鑿齒身后,越過去,無異于虎口拔牙。
更何況,他還帶著一人。
拖延時間,在這兒是沒有用的,思忖良久,他毅然決定奮力一搏,抱起云渺渺朝著鑿齒左側沖去,踏入天鎖范圍內之后,他毫不遲疑地對準它的左眼,擲出了英招!
凌厲的劍氣劈頭蓋臉地落下,鑿齒怒吼著一爪拍下!
趁此機會,他徑直朝著石頭奔去!那塊石頭后面,果真有一道門,如他之前看到的一般,似一個無底的深淵,卻也是他們唯一的生機。
然而聲東擊西,也不過為他們爭得片刻的機會,他不肯放下懷中的人,就定然要慢上一步。
鑿齒的長牙狠狠一掃,他壓根來不及停下閃避,便被囫圇掀了出去!
“咳咳!……”他翻滾在鏡海中,破碎的鏡片扎入血肉,他死死咬住了唇,護住懷里的人。
沒等喘口氣兒,鑿齒的利爪便壓了下來,重重落在他背上,仿佛要將他摁進更深的地獄中去。
爪子刺入他的背脊,在骨肉中發出黏膩的聲響,痛得鉆心!
他悶哼了一聲,忍住了叫喊。
那爪子如鐵錘,在他背上一連鑿了數下,他眼前逐漸模糊起來,生生忍著。
一片嗡響的耳邊,傳來鑿齒斷斷續續的怨恨,怒罵,譏諷,仿佛與他有著什么深仇大恨……可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他沒有來過這兒……
應當沒有才是。
眼前的鏡海仿佛蒙上一層血霧,鏡海無邊,天光灰蒙,仿佛聽到了撕心的哭聲。
這場景,這一刻,忽然讓他心生動搖。
真的沒有來過嗎……
鑿齒不知為何停了手,伸出利爪,將他提了起來,仔細瞧了幾眼。
“小子,你這樣可真無趣,吾盼了這么多年積攢的興致,都教你給敗沒了!
它抬頭望著這片壓根不能算天的天,冷笑一聲,似是等了太久太久,在這漫無邊際的永夜中深感疲倦。
“這十八層地獄也平靜了好多年了,吾不信命,卻不得不認命,永遠被鎖在這,不見天日,吾豈能甘心讓他們過得舒坦……十這破地方,還自詡世上最堅固的牢籠,呸!世事有一便有二,吾倒要看看,看見你從這兒走出去,酆都那幫孫子可還能咽得下飯!”
說罷,也不曾問過他有何想法,便忽然將他掄了出去!
重黎被摔得頭昏腦漲,緩過神來才發現已經躺在了那石頭旁。
鑿齒遙遙一指,那神情說不清是怒還是煩:“臭小子!順著那窟窿往前走,跟你當年一樣,不準回頭!出去替吾好好嘲笑那幫龜孫兒!待你何時不犯迷糊了,再來同吾一較高下!”
洪鐘般的吼聲,震得他雙耳發痛。
雖不明所以,卻也慶幸其古怪的性子,令他們逃過一劫。
他緩了緩氣兒,抬手召回英招,抱起云渺渺,轉身踏入那一片漆黑中……
……
寒風迎面而來,吹得人一激靈,他緩緩睜開眼,望見的,是天子殿的穹頂與飄搖的紗簾,燈火幽微,似南柯一夢。
模模糊糊的眼前,有人走了過來,看身形,像是霓旌。
她走到他面前,替他收了身上的衣袍。
“您可好些了?”
他恍然回神,終于想起了自己何以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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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是重黎在夢中回想起還沒有從十八層地獄中出來的時候,在走出地獄之前發生的事,他沒有跟別人提起
文中出現的鑿齒,出自《山海經(海外南經)》——昆侖虛在其東,虛四方。一曰在岐舌東,為虛四言。羿與鑿齒戰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虛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戈。
是一種人形巨獸,有興趣的小可愛可以查一查圖片,就知道它長啥樣啦
再次祝大家中秋快樂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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