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漫漫,醒轉天色才亮,應是才睡了一兩個時辰,他下意識地先朝榻上看了一眼,卻見被褥半掀,空無一人,頓時心頭一緊。
惱怒還未涌上,身后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回頭一瞧,就見那道白色的身影,染著半肩的血,披頭散發,手中端著一只鳥籠,埋頭擺弄這上頭的禁制,活像是剛從忘川爬回來的女鬼。
似是感到身后不善的視線,陡然一僵,緩緩地轉了過來。
四目相對,蒼白的面色,更襯得她雙目如墨,望見他的一瞬,手猛地一抖,險些將懷里裝著烏鴉的籠子抖摟掉了。
她眼疾手快地托住了離落地只有幾寸距離的鳥籠,半蹲在墻邊,望著他心虛地吞咽了一下。
“您,您醒了啊……”
這模樣,重黎覺得可真是好笑極了,起了身,徑直走了過來,轉眼就將她逼到墻角。
云渺渺緊緊抱著懷中的鳥籠,干咳一聲:“那個……桑桑被關了很久,我只是想放它出來透透氣。”
她也說不清自己心虛個什么勁兒,只是這種被逮個正著的感覺,屬實教人頭皮發麻。
重黎沉著臉,也不答話,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甚是嚇人。
而后,他抬起手,溫熱的掌心無聲地貼住了她的臉。
雖說還有些發涼,但比起昨日,已經有幾分暖意了。
“您……”云渺渺沒想到會有這一著,頓時怔住,眼前的人望著她的頭頂,不知在想些什么,見他看得入神,她也不便出聲打斷。
這神色,總覺得他要揍她了。
他手一抬,她便下意識地想躲。
“本尊要動手,你覺得你躲得開嗎?”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重黎冷笑一聲。
聞言,她僵了僵。
的確,躲不開。
放血才過一夜,她整個人都透著虛弱,能從悄悄從榻上爬起來,還是靠她這些年修煉的底子,同他僵持了一會兒,便有些頂不住了。
搖搖欲墜的身子,只能靠扶墻勉強站穩。
又見她咬著唇忍耐,無關痛癢的瑣碎事上怎么著都行,這會兒卻是死都不肯向他服一聲軟。
她骨子里是個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又狠又倔,對著別人時是如此,對著自己還要更勝一籌。
從前他也勸過,可惜勸不動。
該是如何,她便還是如何。
簡直冥頑不靈!
不過眼下,倒是不一樣了。
她虛弱,遍體鱗傷,從參天大樹淪落成了任由風吹雨打的野草,誰還怕她?誰又奉她為神明?他有足夠的能力和理所當然的理由,讓她啞口無言。
于是事情,一下就簡單了起來。
他勾了勾唇角,對她伸出了手。
“過來。”
云渺渺一怔,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茫然之際,眼前的人卻沒有這么好的耐性,忽然上前將她抱了起來。
她驚愕地瞪著他,一手提著鳥籠,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兒。
重黎沒有看她,大步走到床邊,將她放在被褥上,抬手凈去她身上的血跡。
鳥籠就擺在枕邊,禁制一日未解,里頭的桑桑就無法說話,只能咬牙切齒地盯著他,像是要將他的腦袋都啄出個窟窿眼來。
“您留我在這做什么呢?”她記得他將她從令丘山帶回來時,是存心氣她師父的,她想了好幾日,若真的想讓她師父不痛快,將她殺了倒是更管用些,便是顧及自己的血脈,只要留著她的魂魄,一樣能養胎。
可這段時日,除了將她軟禁在這,卻沒有一道傷,是拜他所賜。
昨日的毒,也替她解了。
她這條命,他究竟想如何呢?
許是在生死之間折騰的次數多了,如今反倒有些麻木,并非不在意這條命,但也沒有聲嘶力竭渴求活下去的欲望,甚至在問出這句話時,她已經想到了好幾種他弄死她的場面。
掙扎了這么久,總要告訴她,死期還有多遠吧。
望著她波瀾不驚的雙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座青云環繞的神宮,她居高臨下注視著他的時候,他仰頭凝望著不可逾越的那張昳麗的容顏,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她,舉世無雙。
還是同樣的姿勢,只是眼下,人的位置換了一換。
他忽然就笑了,唇角微微彎起一點弧度,像是溫柔的,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本尊曾認識一個人。”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不遠處半開的窗,離魔界最近的其實是人間,貪嗔念怒,七情六欲,最為渾濁,善惡交雜的地方,只要他動動念頭,便能讓她望見那些城池,山河,形形色色追欲逐利的凡人。
“她說,天下蒼生,就是她存在于世的緣由,在她眼中,妖魔與仙神皆如一,每一條命她都救,但誰若是威脅到了蒼生,哪怕那還不曾發生,她也不會相信,還有轉圜的余地。
至善,也最無情,我很是看不慣。本尊在這世上活了千年萬載,見過無數的腌臜與算計,比起妖魔,那些搖旗吶喊殺之誅之的人,更加自私,虛偽,冠冕堂皇,就為了這些狗東西,活得可笑之至,換了你,這樣的蒼生,值得救嗎?”
眼前的人,陷入了沉默。
他從前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得到的答復,是這世上最篤定,卻也最令他失望的。
而這一刻,她居然猶豫了——她終于猶豫了!
內心忽然涌起一陣狂喜,像是跋涉在一片漆夜中,忍受了不知多少年的無望與自欺,終望見了一束亮光。
盡管這束光早就不是他當初渴求的了,也讓他在一瞬間忘記了自己還是恨著她的。
他也曾那樣希冀過,在她心里,他能有哪怕剎那間,是勝過這蒼生的。
可是沒有。
無論他做了什么,也從沒有等到過這一天。
“不知道……”云渺渺平靜地垂著眸,單薄的肩微微俯了下去,像是陷入了久遠的思緒中。
她無法反駁他的話,這些年她在北若城,在招搖山,乃至白辛城,無論哪一處,都算不上什么好回憶,她曾見過的人情冷暖,是非善惡,像一片爬不出去的泥淖,以至于時常還會想起,那些忍饑挨餓,卑微殘喘的日子。
丟在身上的爛泥與臭雞蛋,怎么都暖不起來的單薄被褥,發苦的冷粥,避之不及的目光,生辰時從酒樓后廚,拼命偷出來的一只雞腿……
她比誰都清楚,人心,能無情到什么地步。
“這世上的確有很多虛偽又骯臟的人。”她淡淡地開口,“便是在仙門中,也從不缺斯文敗類,偏偏這種人,天賦倒是不錯。世間是沒有我們想要的那種公平的,能稱得上‘公平’,也僅僅是死后無論貴賤,都是數尺方圓一坑埋,黃土三捧蓋青棺,生前的罪與善,也都一筆勾銷了……”
她的的確確對這人世失望過,渾渾噩噩只想靜靜地活,不戀財名,不求上進,將那些憤怒與不甘,都忘了。
打罵也好,挨餓受凍也罷,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哭不出來。
腦子里也有過殺人的念頭,但最終,不知為何,也都無所謂了。
她想,自己大概真如白辛城那些百姓所說,是個沒有心肝,冷血薄情,活該孤獨死去的人吧。
“我沒這個能耐,所以也沒想過值不值得。”她苦笑了一聲。
顏駐之軀,就已經把自己弄成這幅德行,哪有余力去想蒼生?
沉默良久,似是忽然覺察到什么,重黎面色微變,沉聲叮囑:“待在這,不許出來!”
說罷,便走出了這道門,順手將她關在了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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