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里，傅彥和孔安思面對面坐著，誰都沒有說話。

    氣氛壓抑而凝重，王姐端著兩杯水走過來，放在桌子上。她動作下意識放輕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回到廚房，王姐還有些納悶地探著頭往外瞧。

    她一邊好奇那俊朗挺拔的少年和自家小姐是什么關系，另一方面又有些奇怪。

    明明夫人病情好轉了之后，就很少發脾氣了，怎么這少年一來，夫人臉色就變得那么難看？

    王姐又想起了突然說要出國留學的穆瑾玥，電光火石間，好想明白了什么。

    莫非，小姐要離開，是因為外面那個少年？

    客廳里，孔安思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有些燙，她晃了晃杯子，頭都沒抬：“你說，你要找玥玥？”

    “是。”

    “玥玥沒告訴你她去了哪里？”熱氣蒸騰，孔安思的眉眼被白霧擋住，氤氳著看不清其中的情緒。

    傅彥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蜷了蜷，背脊僵直，過了很久才啞著嗓子說了一個字。

    “是。”

    孔安思彎了彎眉，笑意不達眼底：“那我也不能告訴你了。”

    傅彥眼睫顫動，他還準備說什么，孔安思放下水杯，看向他接著道：“而且，我也希望傅同學以后不要再來了。”

    空氣瞬間凝滯。

    就連在廚房側耳傾聽的王姐，都能感覺到那頭的暗潮涌動。

    半晌，傅彥張了張嘴，打破沉寂：“為什么？”

    “還需要問為什么？”孔安思抬了抬眼，一舉一動都透著大家閨秀的端莊氣質，卻也帶了幾分冷漠和骨子里的驕傲：“我以為，傅同學應該很明白才對。”

    “我不明白。”傅彥眸色沉沉，聲音壓得很低，聽起來沙啞緊繃：“還請明示。”

    孔安思輕笑了一聲，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笑吟吟的看著他說：“你今天這身衣服和打扮，倒是和上次有很大的差別。”

    上一次在飛機上見面，為了給孔安思留下一個好印象，傅彥特意穿了不符合自己風格的白襯衫，甚至還買了一副平光鏡，看起來像個勤奮刻苦的好學生一樣。

    可這次，他滿腹心事，一心撲在尋找穆瑾玥這件事情上面，哪里還有心思想衣服不衣服的？

    傅彥無話可說，下顎線條緊繃著，嘴角都抿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

    孔安思看著他的樣子，眼底劃過冷冽的光芒。

    “傅同學，不管你來找玥玥是想做什么，我都希望你以后能離瑾玥遠一點，”說到這，孔安思頓了頓，忽然勾唇一笑：“瞧我這記性，我倒是忘了，以后你應該也見不到玥玥才對。”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傅彥臉色咻一下就白了，一直挺拔的身體也晃了晃，有些承受不住心臟傳來的尖銳刺痛。

    空氣都化成了裹著冰的針，每一次呼吸，都又冷又痛。

    孔安思看著他臉色蒼白的樣子，心底泛不起一絲波瀾。

    她起身，淡淡對廚房的方向說道：“王姐，送客。”

    話音落下，孔安思轉身，要往里屋走。

    “等一下！”

    孔安思腳步頓了頓，回頭，目光沉靜。

    傅彥坐在沙發上，分明矮了孔安思一截，卻依舊氣勢如虹。他漆黑的瞳孔里目光灼灼，像盛冬的火把，熊熊燃燒。

    看著他這般模樣，孔安思愣了愣，一時間怔在了原地。

    傅彥一字一句地說：“我會找到她的。”他又強調了一邊，“一定會。”

    “你……”孔安思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傅彥站起來，對孔安思微微俯身，沉聲說道：“多謝款待。”

    只說了四個字，他轉身往外走，腳步堅定，背影孤傲。

    王姐才從廚房走到客廳，看到這一幕，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了，無措地看向孔安思，等著她的指示。

    孔安思微垂眼睫斂眸，遮住眼底的失態，然后揮了揮手說：“不用管他。”

    王姐應了聲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問出心底的疑惑：“夫人，這個男生是小姐的同學么？”

    “同校的，之前從溯離市回來的時候，我們是同一班航班。”孔安思說完，驀地想起了什么，挑了下眉：“你不認識他？”

    王姐搖頭：“不認識。”

    孔安思驚訝了：“不是你說，他人品不好，很會裝模作樣，追瑾玥只是想玩玩么？”

    一聽這話，王姐滿臉茫然：“什么？怎么可能呢？我今天第一次見到他啊？”

    “第一次？”孔安思皺了皺眉，往前走了兩步：“那上次我從溯離市回來，你說的男生是誰？”

    經過這么一提醒，王姐恍然大悟。

    原來，上次夫人說的那個男生，不是王天宸？

    她一拍腦袋，連忙解釋：“夫人，我上次說的男生不是他，是另一個，看起來靦腆不愛說話的男生啊！”

    孔安思：“……”

    她滿腦子只剩兩個字——完了。

    如果說，王姐說的那個男生不是傅彥，那她豈不是錯怪人了？

    看上次的場景，玥玥好像也是喜歡傅彥的。

    這事弄的，孔安思忍不住抬手扶額，覺得有些頭痛了。

    看她這樣子，王姐就知道自己是好心辦壞事了，惶恐地低著頭認錯。

    “罷了罷了，”孔安思喟嘆一聲，語氣溫和平靜：“你不是故意的，也怪我沒有說清楚。”

    王姐還是心中有虧，眼眶都紅了。

    孔安思又安撫了她兩句，還是感覺有點不對勁。

    “如果這么說，玥玥那孩子為什么不跟傅彥說一聲就走了？”

    想起少年那沉重頹廢的神色，王姐猜測：“難道是吵架了？”

    孔安思覺得她說的有理，肯定地點了點頭，還順便發散思維：“難道玥玥說要去留學，是被他氣走的？”

    王姐：“……”這話她可不敢說。

    孔安思越想越覺得，就是這么一回事。她氣惱地皺緊眉頭，很不滿地小聲嘀咕著：“那孩子看起來也挺好的，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居然把玥玥氣得直接出國了！”

    王姐低著頭，沒接話。

    “讓他急一急也好，免得以后再惹玥玥生氣。”

    “可是……”王姐頓了頓，才小心翼翼地接著問：“如果他就這么放棄了，怎么辦？”

    “放棄？”孔安思輕哼了一聲：“那正好，借此看清他是什么樣的人了！”

    王姐：“……”夫人病好之后，好像變得有點幼稚了。

    “不過依我看，那孩子啊，沒那么容易放棄。”孔安思回憶著傅彥最后說那句話時候的眼神和表情，眉眼舒展開來，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轉身往樓上走，低不可聞的感慨了一句。

    “年輕真好啊。”

    王姐聽得云里霧里，不明所以。

    茫然了片刻，王姐又開始擔心穆瑾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適應國外的氣候，能不能吃得慣國外的食物。

    好在白家少爺他們也跟著去了，只是留學，應該也不會生什么事端才對。

    *

    大洋的彼岸，白雪皚皚，世界銀裝素裹，天空落著雪花，被寒風吹得七零八散，行人匆忙間就白了頭。

    正午，太陽藏在云層后面，天空覆了層霧靄，陰沉沉的，地上的雪被腳印踩得灰白，映出一片暗沉的光。

    男人拿著一摞紙來回翻閱，金色的頭發下，一雙碧藍的眼睛是大海的顏色，他很認真的看著面前的病歷，張了張嘴，一字一頓說得饒舌又吃力：“木、金、雨？”

    “是穆、瑾、玥。”沉靜的聲音糾正道。

    “鏡哲，沒關系的，”穆瑾玥對旁邊站著的清雋少年搖了搖頭，莞爾淺笑：“只是一個名字，不用太較真兒。”

    蕭鏡哲沒說什么，只是垂眸看她，清冷的眉眼悄然溫和。

    對面的男人笑得爽朗：“蕭，我還以為，你會永遠都和這里的天氣一樣冷。”

    這個地方的溫度常年零下，幾乎一整年都在下雪，被譽為冰雪之城。

    可它并不美麗，因為終年不見光，永遠暗沉，不適宜花草植物的生長。就連寒冬臘月綻放的寒梅，在這里也活不過一年。

    這里通同樣也是個神奇的國度，有那樣一些天才，認為寒冷會充分調動人體的生理機能，在身體能量消耗的同時，會加速大腦的運作，更能讓人保持清醒，思維敏捷。

    “萊恩先生。”蕭鏡哲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壓低的聲音藏了幾分不自然。

    萊恩無辜的眨了眨眼，看著他的目光卻意味深長。

    蕭鏡哲抿唇，不再說話了。

    在世界公認最權威的心理醫生面前，他的心思半點都藏不住。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通通都在暴露自己深藏起來的心思。

    穆瑾玥看不懂他們打的啞謎，不過她也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全程只是微笑端坐著，眼底帶著幾分漠然冰冷。

    萊恩收回揶揄的視線，目光從她身上掠過，心沉了沉。

    從病歷上來看，這小姑娘的情況有些嚴重，而且也有些特殊。

    一般來說，將近一半的雙相障礙患者是沒有自覺的，俗稱“病感失認癥”，他們不認為自己有病，也很少會主動就醫。

    另一部分患者，通常是在抑郁發作的時候，才會覺得自己精神方面除了問題。

    可穆瑾玥和別人不一樣。

    她在患病之前，先對“雙相障礙”有了準確的認知，甚至已經和患有這種疾病的人生活了很久，清楚的知道這種疾病發作會有什么表現。

    而當她受到刺激，發病之前，就已經能察覺到自己開始不對勁，知道自己要發病，并能夠適當的控制自己失態。

    萊恩又低頭翻到了病歷的第一頁，右手握筆一行一行的劃過，最后點了點倒數第二行。

    “你的母親，也是雙相障礙患者？”

    這句話說的不是穆瑾玥的母語，她點了點頭，用同一種語言回答：“是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治好你母親的病？”

    幾乎沒有遲疑，穆瑾玥回答了兩個字。

    “沒有。”

    萊恩抬眼，挑了挑眉，似是有些不解：“為什么不？”

    穆瑾玥垂下眼睫，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瞼落了一層灰色的暗影，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蕭鏡哲適時開口：“萊恩先生，這不重要。”

    “好的，”萊恩點了點頭，知道這涉及了病人的隱私，便跳過這個話題。

    穆瑾玥安安靜靜的坐著，像精美的雕像，一筆一劃都精致完美，只是少了生機活力。

    她其實想過，要不要讓孔安思接受治療，也對此糾結了很久。

    最后還是決定，自私一把。

    孔安思經過催眠治療，現在不記得關于穆英平的任何事情。她過得很好，也不會再發病，就像個普通母親一樣。

    可是一旦開始治療，沒有人能保證她在治療的過程中，不想起來那些痛苦的回憶。

    現在這樣就很好，穆瑾玥不敢再嘗試。

    “那么，穆小姐，”萊恩這一次的發音很準確，深海藍色的瞳仁專注認真，又帶著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我能問問你，為什么突然決定要治療么？”他放下病歷，似是不解，“這么多年過去，你甚至已經習慣這個病了，為什么會突然想要治療？是發生什么狀況了么？”

    穆瑾玥抿了抿唇，沒立刻回答。

    蕭鏡哲站在她旁邊，清冷的聲音急促：“萊恩先生，這也不是重要的事情。”

    “不，蕭，這很重要，”萊恩皺了皺眉：“你很清楚的，想要治療心理疾病，必須要找到突破點！”

    很多年前，萊恩剛成名時，曾經去過臨汝市，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年幼的蕭鏡哲。

    那時候的蕭鏡哲，就表現出了在心理學方面的天賦，萊恩對他的天賦驚為天人，一度升起了要收他為徒的心思，只是被蕭鏡哲拒絕了。

    不過萊恩的惜才之心并沒有因此消散，他后來多次去找蕭鏡哲，久而久之，兩人沒成師徒，反倒是成了朋友。

    萊恩也經常教導蕭鏡哲關于心理學方面的知識，從某種意義上，兩人沒有師徒的名義，蕭鏡哲卻打心底里尊敬他。

    關于萊恩說的“突破點”，蕭鏡哲也知道是必要的，他只是不希望穆瑾玥想起不開心的事情。

    “沒關系，”穆瑾玥抬頭，沖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然后看向萊恩，淡淡道：“確實是發生了一些小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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