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汴京一日記》阿梓文
之二——
東京城中熙攘,各色人群的聚集,諸般況味實是須得置身其中方能感受,行人之多、店鋪之繁暫且不提,但只路上凡百所賣飲食之人,車檐動使,其器具食物的奇巧可愛,具教人不敢草略。其賣藥賣卦者,皆具冠帶。至于乞丐者,都亦有規(guī)格,似乎稍微懈怠,便眾所不容。其士農(nóng)工商諸行百戶衣裝,各有色,不敢外。吵鬧笑語喧嘩之聲,不絕于耳,當時宋人淳樸,人情高誼,每見外方所來之人為都人凌欺,都要眾起救護,橫身相救,遇到客從外來,也盡熱心指引,其闊略大量,真是天下無之也。以其人煙浩穰,添十數(shù)萬眾不加多,減之不覺少。正所謂花陣酒池,香山藥海。其中別有幽坊巷,燕館歌樓,舉之萬數(shù),不欲繁碎。
桑梓兒一生之中,從未試過這般暢意而行,只覺處處都是新鮮有趣,恨不能將種種食盡皆品嘗,各色行人一一端詳看過,好在她此刻男裝打扮,自然是毫無拘束,再看鬧市之中,也有許多婦人、少女來來往往,不禁生出艷羨之心。桑家雖是富豪之家,但是初遷來這皇城之中,究竟無權無勢,根基也多在商場之中,商賈大族難與名門富門相提并論,是以桑梓兒向來京之后,常常便有寂寞之感,哪似在四川之時,親族眷屬多不勝數(shù),同輩兄妹又多,彼此往來,從不識清冷為何物!
石見她對什么都覺好奇有趣,恨不能一一問個明白,不禁啞然失笑,見她如此歡喜,便也耐心相陪,眼見時至正午,便道:“咱們先尋家酒店吃過,好不好?”
桑梓兒點點頭,轉(zhuǎn)眸一看,卻見前面不遠處便有一處酒店,門首皆縛彩樓歡門,主廊槏面上,正站了數(shù)十個濃妝的女子,正瞧著樓下指指點點,心中好奇,便道:“石哥哥,我們?nèi)ミ@家可好?”
石順著她的手指看去,不禁怔了一怔,這家酒樓他倒也曾來,也算得上汴京有名,但更加有名的卻是這家酒樓的艷名,桑梓兒看見的那幾十個濃妝女子,便是待客人呼喚陪酒的妓女,此時倒也罷了,若到得晚間,人數(shù)更盛,數(shù)百名女子站在那里,燈燭熒煌,上下相照,真宛如神仙中人一般。可是這等的所在,哪能帶清清白白的少女來到?樓上往來盡是豪富之輩,不定便有識得自己之人,若被人認出,那真叫苦也!但桑梓兒又是一個不解事的少女,這些緣故,卻如何向她分解明白,一時間不禁微微苦笑。
原來北宋之時,酒店之中各色人等頗有講究,各有稱謂,絲毫不亂,若非石成名之后應酬不少,此時卻也難知。原來店中凡店內(nèi)賣下酒廚子,謂之“茶飯量酒博士”。至店中兒子,皆通謂之“大伯”。更有街坊婦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綰危髻,為酒客換湯斟酒,俗謂之“焌糟”。更有百姓入酒肆,見子弟少年輩飲酒,近前心供過,使令買物命妓,取送錢物之類,謂之“閑漢”。又有向前換湯斟酒歌唱,或獻果子香藥之類,客散得錢,謂之“廝波”。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來,筵前歌唱,臨時以些錢物贈之而去,謂之“札客”,亦謂之“打酒坐”。又有賣藥或果實蘿卜之類,不問酒客買與不買,散與坐客,然后得錢,謂之“撒暫”。各安其位,各有其職桑梓兒見他一動不動,臉上笑容似乎頗為古怪,心中大奇,問道:“石哥哥,怎么了?”
石一時間難以做答,突然想起這里離唯州橋乳酪張家相距不遠,不放前項人入店,亦不賣下酒,唯以好淹藏菜蔬,賣一色好酒,縱是帶了女子前去,也無甚不便。當下笑道:“梓兒妹子,你家里請得好廚子,尋常佳肴那是不在話下,你也不希罕,不如我?guī)愕搅硪惶幩裕龅煤貌栾垼愣喟脒沒有嘗過!”
桑梓兒大喜,笑嗔道:“你不早?”
石微微一笑,見她不執(zhí)意進去不禁如釋重負,當下便與她一路笑到了張家店里,他們兩人服飾盡皆華貴,方一坐下,早有人迎來,連聲價的唱道:“兩位官人,店茶飯著名的有:百味羹、頭羹、新法鵪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蝦蕈、雞蕈、渾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鲀、白渫齏、貨鱖魚、假元魚、決明兜子、決明湯齏、肉醋托胎襯腸沙魚、兩熟紫蘇魚、假蛤蜊、白肉夾面子茸割肉、胡餅、湯骨頭、乳炊羊、羊鬧廳、羊角、腰子、鵝鴨排蒸荔枝腰子、還元腰子、燒臆子、入爐細項蓮花鴨、簽酒炙肚胘、虛汁垂絲羊頭、入爐羊羊頭、簽鵝鴨、簽雞、簽盤兔、炒兔、蔥潑兔、假野狐、金絲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鵪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一氣來毫無一滯,直到洗手蟹才稍微一頓,換了一口氣,接著唱道:“外來托賣的有托賣炙雞、燠鴨、羊腳子、點羊頭、脆筋巴子、姜蝦、酒蟹、獐巴、鹿脯、從食蒸作、海鮮時果、旋切萵苣生菜、西京筍,兩位官人隨興請點!”
桑梓兒一生之中沒見過這般伶牙俐齒報菜名叫唱歌般之人,早已經(jīng)忍不住笑,正要選幾種有趣要他慢慢解,卻見店里又走著幾個兒子,都著白虔布衫,青花手巾,有的挾白磁缸子賣辣菜,有的卻是托盤賣干果子。那二何等伶俐,卻見她眼神,但已經(jīng)將那幾個兒子招來,指著托盤介紹,什么是旋炒銀杏,什么河北鵝梨,什么是回馬孛萄,一氣又了近百種花樣,直得桑梓兒目眩神迷,應接不暇,其實這些東西于她這般豪富之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異常希罕之物,她也未必便沒有吃過,只是突然一下子放了眼前,卻不免眼花瞭亂,樣樣新鮮了。
種種美食實在太多,稍微點得十余樣,已經(jīng)放了滿滿一桌,其實她又哪里吃得掉這許多,大多數(shù)不過略微嘗上一二樣便已經(jīng)飽了,但見這些吃食精美異常,還是不禁連連呼好!
石一邊吃,一看著桑梓兒大覺有趣,不禁問道:“味道當真這樣好么?”
桑梓兒想了一想,嫣然道:“自然是好的!”
石不禁搖了搖頭,溫言道:“吃完想去哪里玩?”
桑梓兒心中早已經(jīng)有了計較,看著潺潺的汴河,笑道:“順流而下,卻是那里?”
石想了一想,但他對道路究竟也不甚通,當下只得叫了二過來詢問,只見二笑道:“往前不遠是前州橋,臨汴河大街的便是相國寺,橋西有賈家瓠羹,孫好手饅頭,盡是人間美味哩!”
桑梓兒拍手笑道:“咱們便是要去相國寺!”
那二向她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納罕,這個少年官人容貌秀麗,聲音嬌媚,舉止女態(tài),眼見與這俊朗官人舉止親密,只怕便是他的嬖幸,當下微生鄙夷之心,搖頭離開。
※※※
到汴京相國寺,石曾經(jīng)讀過一叫《如夢錄》的記載,約略知道一些的來歷,相國寺原是戰(zhàn)國時期魏公子無忌(信陵君)的故宅。南北朝時期佛教盛行,北齊天保六年在此興建寺院,名建國寺,后毀于戰(zhàn)火。唐初這里成了歙州司馬鄭景的宅園。唐長安元年名僧慧云從南方來到開封,用募化來的錢買下鄭景的住宅和花園,于唐景云二年興建寺院,并根據(jù)施工中從地下挖出的北齊建國寺舊碑,又命名為建國寺,同時將募鑄的一尊高三米的精美彌勒佛銅像安置寺中。建國寺重建時,唐睿宗為這個寺院親筆書寫了“大相國寺”的匾額,后世便一直稱為相國寺了。
到得北宋,東京相國寺是東京第一等熱鬧的所在,尤其是每月五次開放交易的萬人大會更是冠蓋云集,熱鬧非凡,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第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賣蒲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脯臘之類。近得佛殿,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趙文秀筆及潘谷墨,占定兩廊,皆諸寺師姑賣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幞頭帽子、特髻冠子、絳線之類。殿后資圣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及諸路罷任官員土物香藥之類。后廊皆日者貨術傳神之類。盛況一時無二,被譽為:金碧輝映,云霞失容!
此時過來,雖沒有趕上一月五次的萬姓大會,但同樣是游人熙攘,十分熱鬧,相國寺正殿甚是高大,庭院寬敞,花木遍布,僧房櫛比,兼有當時的許多名人的書畫佳作,如當時名動公卿的高益、燕文貴、孫夢卿、石恪、高文進、雀白、李濟元的佳作皆薈萃于此,若是用心賞摩,數(shù)日也不能夠盡得妙處。
桑梓兒自幼習畫,頗能領略其中妙處,一處處碧紗籠中依次看來,突然間好生惋惜,道:“據(jù)這里還有吳道子的畫,如今可是不能看見到啦!”
石笑道:“殿內(nèi)有一尊挺高的彌勒佛像,咱們瞧那個去!”
到彌勒佛,倒勾起桑梓兒一直不曾提起的一樁心事,此刻看到蓮花座上的彌勒佛,不禁怔住,石見她怔怔看著佛像一言不發(fā),不禁奇道:“梓兒?怎么了?”
桑梓兒被一言驚醒,不禁微微一笑,道:“石哥哥,我想到一個人!”
“一個人?”
“一個我在這里認識的姐姐,”桑梓兒狡黠的笑了,“那時哥哥還在獄中,我陪母親來上香祈福。”
石“哦”了一聲,笑道:“那又認識了什么人?”
桑梓兒搖頭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她容貌生得很美,對你又很是傾慕!”到最后兩字,臉不禁紅了起來。
石也不知道她的是誰,見她忽然臉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覺好笑,不禁問道:“這又怎么樣呢?”
桑梓兒眨眨眼眸,笑道:“我聽到她喃喃低語,似乎是你祈福,便是她的丫環(huán)也對你仰慕得很,王宰相的公子也比不上你!”
石微微一笑,道:“那是他們抬愛了!”
桑梓兒搖了搖頭,想再什么又不知該如何起,那天的事總是有些尷尬,她也不知道如何對石盡數(shù)重復出來。
石見她不,也不強迫,心中卻想道:“丫頭年紀大了,不免多了許多古怪心思?卻不知那天她遇上了什么人?”他自然猜想不出,那天桑梓兒遇上的卻是楚云兒。當下道:“你累了罷?咱們?nèi)ズ韧氩韬貌缓茫俊?br />
桑梓兒點點頭,當下兩人到茶舍坐下,早有茶博士上前斟酒敘話,原來相國寺中,每天均設有表演節(jié)目,此刻正有人擊節(jié)書,的正是:白衣秀士平魔記。
石聽了一會,漸漸聽出這出《白衣秀士平魔記》中有猴行者化為白衣秀士,神通廣大,作為唐僧的保駕弟子,一路降妖伏魔,似乎便是《西游記》的前身,只是粗糙的多,也沒有豬八戒,只有一個深沙神,隱隱有沙僧的影子,不禁在心中啞然暗笑。
桑梓兒從沒聽過人書,當下聽得津津有味,頗為入神,一章既了,懸念留存,見那書男子轉(zhuǎn)身欲離,不禁頗為失望,石猜出她心中所想,當下道:“回頭我尋到他到宅中給你聽!”
桑梓兒點了點頭,正要道謝,卻見又走進兩個裊裊娜娜的濃妝女子,手執(zhí)云板,顯然來唱曲,這兩個女子俱有幾分姿色,走進之后深深便道了四個萬福,眾人先喝一個滿堂彩。
其中一個紫衣女子嫣然一笑,也不多話,頓開喉音便唱,鶯鶯嚦嚦,唱的卻是一曲《蝶戀花》:碧玉高樓臨水住,紅杏開時,花底曾相遇。一曲陽春春已暮,曉鶯聲斷朝云去。
遠水來從樓下路,過盡流波,未得魚中素。月細風尖垂柳渡,夢魂長在分襟處。
一曲歌罷,余韻渺渺,眾人哄然贊得一聲“妙”字!早已經(jīng)有人高聲動問道:“這是誰個的好詞?”
那紫衣女子微微一笑,嬌聲道:“前朝晏宰相家的公子,號山的便是!”
石恍然大悟,他對宋詞甚熟,自然知道晏山便是晏殊的兒子,也便是著名才子晏幾道,只是這首詞想是后世不甚為選家重視,是以他也沒念過。
只聽得人道:“晏相公此首詞固然佳妙,但當朝另有一位不世出的才俊,姑娘如何不唱他的詞來聽聽?”
那紫衣女子秋波一轉(zhuǎn),笑道:“官人所指……”
那人叫道:“自然是石九變,石詞!”到此處,朗聲吟道:“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這等豪氣干云之作,朝罕睹!”
那紫衣女子輕輕一笑,道:“這位石九變也另有纏綿的詞句,”著微微一頓,曼聲吟道:“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
那人贊道:“你這女子所知卻也不少!”
那紫衣女子不禁微微一笑,嫣然道:“奴家在碧云軒有一位相好的姐妹,正與石九變交好,這些詞句都是從她聽到的!”
那人笑道:“姑娘的姐妹想必便是艷名播于京師的楚云兒姑娘罷?”
聽到此處,石也不禁大愧,臉上微郝,也顧不上避嫌,連忙拉著桑梓兒離開茶舍,心中大窘,自己與名妓交往,在北宋官場,不過是尋常的風流佳話,只是今日好巧不巧卻被桑梓兒聽見,不知她會將自己如何取笑?再則此類事叫人家一個未出閨閣少女聽到,也實在是不成提統(tǒng)!
一邊往外走,一邊便聽到桑梓兒顯然在勉強克制的低笑,好容易走出相國寺,已經(jīng)聽到桑梓兒問道:“石哥哥,楚云兒是誰呀?那些詞是你寫給她的么?呀,哥哥也同她往來的么?剛才這兩位姑娘你也識得的么?這楚云兒長得美貌么?”
石聽她連珠價似的問下去,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好容易走出相國寺,走到汴河邊,這才行人略稀,當下漲紅了臉正色道:“梓兒!”
才得兩字,卻見桑梓兒卟哧笑出聲來:“石哥哥,你臉紅了?”
對著這個刁鉆古怪的姑娘,縱然石是左輔星下凡,也難以區(qū)處,只得嚅囁道:“這些事,女孩家不該問的!”
桑梓兒撇撇嘴,看著汴河,曼聲吟道:“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
石見她取笑,只得求饒道:“梓兒,不得再拿我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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