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帝苑城趕回燭螢之海，已經是當日深夜了。

    玄玨在熒光的圍攏下陷入沉睡，他體內的靈力已經積攢足夠，足以維持他即將面對的洗髓之術所帶來的沖擊。

    洗髓之術一旦完成，玄玨就成了真真正正的人。

    他與龍母再沒有半分關系，體內流淌的血液也替換成了張太后的血液。

    龍母坐在他身旁，輕輕撫摸著他的面頰。她不舍的并不是從今往后她就要失去了這個兒子，她知道，無論玄玨變成了什么樣，他都還是自己的孩子。

    她不舍的，是眼睜睜看玄玨受了這么多的苦。

    因為自己的執念，害得他自毀龍珠險些殞命。

    自毀龍珠的痛楚，無異于用一把尖刀刺在凡人的心臟之上。

    那樣的痛楚，自玄玨自毀龍珠之后就一直伴隨著他，他極力在龍母面前裝出輕松的模樣，才更令龍母心疼。

    如此陪在玄玨身旁不知多了多久，玄玨從睡夢中蘇醒，見龍母目光呆滯看著他，有些疑惑道：“娘親，您怎么了？”

    龍母晃神，搖頭道：“無事。今日，是替汝洗髓的日子。”

    玄玨并不知道龍母已經取得了張太后的血髓，也不知道今日洗髓毫無失敗的風險。

    在自己能否活過幾日都是未知數的前提下，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問龍母楚衿如何。

    “吾在燭螢之海外尋見了她，將她送回了二十余年前，讓她可以與青兒相見。”

    “不能與自己的生母相見一面，一直都是衿兒的憾事。多謝娘親肯成全衿兒。”

    “吾是為成全青兒，這事亦是青兒的遺愿。”龍母起身，右手輕輕轉動，將圍攏在玄玨身旁的螢火盡數散去，“若準備好了，吾這便替汝行洗髓之法。”

    欲成人，必先毀去玄玨如今的肉身。

    龍母以淬神之火在海面之上炙烤著玄玨，那真切的燒灼感令玄玨痛到驚呼連連。

    這份痛楚只是暫時的，當皮肉被徹底燒焦后，他沒有痛感，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化成油脂滴落在海面之上，才是最煎熬之事。

    龍母施法的過程中背過了身去，不忍看玄玨一眼。

    直到那凄然的叫喊聲止了，她才敢微微偏轉頭來。

    此時的烈火之中，只剩下燒得發黑的骨頭。玄玨的三魂七魄懸于空中四下飄散，龍母將她聚攏攥在掌心里，又加劇了火焰燃燒的程度。

    直到那堆骨頭都被燒成了灰燼，撒在海面上隨波逐流，這才算是徹底毀了玄玨的形。

    被逼出三魂七魄的玄玨此時已經失去了任何對外界的感知能力，他猶如最普通的游魂，置身于一片漆黑的世界中。

    看不見光，也聽不見聲音。

    龍母取出張太后的血髓來，以靈力催動將其幻化成人形。

    這具玄玨全新的肉身漂浮在海面之上，擁有比從前更光潔白皙的皮膚和如瀑而落的青絲，也更為俊美。

    龍母將玄玨的三魂七魄托于掌心，看著那蘊著五色光華的魂魄，低語道：“往后的人生，望汝一切順遂。”

    她將自己的靈力注入三魂七魄當中，更添了一縷龍魂，以確保玄玨此生都可無病無災。

    她的手掌甫一用力，將魂魄聚集在一處，由玄玨肉身天靈穴的位置注入他體內。

    如此，洗髓一事便成了。

    從今往后，玄玨就成為了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他失去了上天入地，施云布雨的能力。同時，也擁有了愛與被愛的資格。

    方洗髓，玄玨尚未從昏睡中蘇醒過來。

    他吃身河蟹警告落體漂浮于海面之上，凍得嘴唇有些發紫。

    龍母以術法凝出一艘冰舟將他放在其上，又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聲竹青色的氅衣替玄玨換上。

    這氅衣是她在仙壽宮時同張太后一并繡制的，上面的竹葉蓮心的紋路有她大半的心血在。

    她從未做過這些凡間女子的細巧活計，穿針引線難免別扭。

    張太后一邊教她針法，一邊喃喃笑語道：“從前玄玨小時候，他的許多衣裳都是哀家給他做的。后來他長大了，嫌哀家做的衣裳樣式俗氣，便都是造辦處和內務府的那些奴才幫著置辦。后來吶，哀家才知道是這孩子心疼哀家的眼疾，才刻意說了那么個謊讓哀家能少些勞碌。這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

    龍之壽命逾萬年，玄玨洗髓為凡人，五十載于龍母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

    可生命的意義從不在與長度，而在寬度。

    龍母自誕于世間千載有余，她自問看破紅塵，卻連玄玨這樣為愛奮不顧身的膽識都沒有。

    終究是自己的兒子，教會了自己許多原本她一生都領悟不到的道理。

    玄玨醒身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他躺在東海之濱的漁村里一間破敗的茅屋榻上，身上蓋著一床品月色的被衾。

    饒是如此，他仍覺得有些冷。

    海邊的氣溫總是偏低，玄玨看著自己小臂上浮起的雞皮疙瘩，不禁將被衾裹嚴了些。

    他環顧四下。很靜，無人。

    他記不得自己為何會在此處，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大昭被洪水淹沒之事。

    他覺得身上很酸，又有些饑餓，肚子咕嚕嚕叫著。

    很奇怪，這些感覺他從前幾乎都不會有。

    而后有一陣一陣尚能忍受的頭疼襲來，殘缺的記憶這才一點一點的回歸腦海。

    茅屋的門在此時被人推開，龍母緩步行入內，看一眼捂著太陽穴凝眉的玄玨，道：“魂魄歸體不久，尚需半個時辰，汝之記憶才會全數恢復。這期間頭疼是常事，不必擔憂。”

    他還認得那是他的娘親，于是問道：“娘親，兒子為何會覺得冷？”

    他是龍，遨游于海底萬里，深海的低溫都奈何不了他，人間的寒意為何會令他產生不適？

    “凡人便是如此。”

    她守在玄玨身旁，任憑他被頭疼折磨而無動于衷。

    半個時辰后，那頭疼的感覺戛然而止，玄玨也想起了所有事來。

    他撫摸著自己的面頰。

    纖細的睫毛，豐潤的唇，以及鼻骨高挺的山根。

    忽而，他看著龍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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