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玦自來西風,便住于她府上。秦樓安自認已熟悉了月玦的云淡風輕,賞識過他的凌傲如君,亦感受過他的恣意難收,甚至于昏暗燭下,窺見過他難得流露的脆弱哀傷。
他的冷暖,他的悲歡,雖然不輕易展露于色,但她能識辨的出來。
可她從未如當下這般,于他身上看見氤氳而生的怒。
在她關于他的記憶里,她從未見過他生氣。
現在她很確定,月玦壓著無盡墨色的眸中,汩汩洶涌著的,是怒。
“你…生氣了?”
剔羽鴉睫斂下,如蝶收翅駐于花上,遮住那顆星光熠熠的眸珠。秦樓安輕聲翼翼問了一句,她很確定月玦現在在生氣。她適才如此問,當然不是等月玦回答她是,或者否,她想問的是他為什么生氣。
該生氣的,難道不應該是被他戲耍的她嗎?
絞纏于指尖的煙羅紗帔于眼下翻轉成花,秦樓安斂著眸等他說話,然除了她自己盡量放輕了的喘息聲,卻良久不聞身前人回答。
秦樓安抬眸覷了他一眼,然這動作卻恰好落入他也才抬起的清寒眸中。四目交接,秦樓安手中絞紗動作兀然止住,只一瞬之間,秦樓安迅速斂下鳳目,卻聽眼前人淺笑一聲。
“公主覺得我生氣,我便是生氣。覺得我沒生氣,那我便沒生氣。”
月玦聲音恢復如常,不似適才句句逼問她那般不用抗拒不容躲閃,也不似那會低喑深沉,如拂面的清風,將她輕蹙的遠山黛眉輕輕撫平。
秦樓安見他面色淡淡,垂著首將被她壓縐的白衣順平,好像適才什么事都沒發生一般。鳳眸微動,鳳目光澤如星颯沓。
秦樓安在想,適才月玦眸中隱忍的怒意,是她看錯了?
“我生氣與否,又有何區別?我不生氣如此,生氣亦如此。還是說,我若說我生氣,公主便會哄我?”
正當秦樓安以為月玦要將適才之事揭過,卻冷不丁聽他如此淡言一句,她簡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本宮?”秦樓安滿目不信的指著自己,須臾蔥白玉指又指向月玦,“哄你?”
“是。”
月玦沉沉點頭,回答的頗是認真嚴肅,像是在應下什么足以改變一生的決定。
雖然不知道月玦這簡短的一字有什么好笑之處,然她卻兀然一下笑出聲。笑得毫不顧忌公主形象,將笑不漏齒的貴女規矩忘得一干二凈,宛如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月玦——”秦樓安盡量收止笑意,然聲色中依舊透著濃濃笑意。
“月玦,你莫不是還未睡醒,本宮怎會哄你?就算你生氣,那你便氣著罷。只是本宮奉勸你一句,生氣可不是聰明之人的行為。”
“生氣不是聰明人的行為?”月玦斂著目琢磨,須臾看向秦樓安,淺笑而言:“希望公主將自己此句牢牢記在心里,可千萬別言行不一,打了自己的臉面。不然,玦可是會嘲笑公主的。”
“你……”
“嗯?”月玦挑眉看著蛾眉蹙起的秦樓安,唇角笑意愈加明朗:“怎的,公主現在就忘了?還是說公主覺得自己并非聰明人?”
秦樓安并非如此輕易便被激怒之人,只是看著月玦在她面前自如得意,她心中頗是不爽。
然不爽歸不爽,如今還有正事需托月玦來做。秦樓安起身將散落門邊的數包藥材取過,直直摔在月玦懷中。見他吃痛皺眉,秦樓安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是頗爽。
“你說你開的方子是配制假死之藥的,張景泰這等庸俗之人是參透不得。那如今時日不早,你這神醫是不是也該大顯身手了?”
月玦轉身將矮足案幾上的松鶴畫軸卷起,將懷中數包藥材置于案上一一擺開,查看后頗是滿意點點頭。
“藥材絲毫不差,有勞公主了。”
月玦抬眸看向依靠在書架上的秦樓安,復又看了眼一旁玉漏。
“公主于掩瑜閣與太醫院間奔波勞累,現下午時已過,公主且回昭陽殿中用些膳食。待玦將假死之藥準備妥當,便讓小德子送往昭陽殿,絕不會耽擱娘娘的事。”
聞言,秦樓安抱臂于懷,挑眉看著月玦,心下輕笑,這可是又要將她支開?
她根本就不曾相信月玦所說這些藥材可以配制假死之藥的說辭,但她信月玦一定另有辦法將假死之藥配置出來。她不信月玦對她所說之話,但她卻不質疑月玦的能力,且相信他絕非輕易應諾之人,更非言而無信之徒。
“玦太子這是說的什么話?”
秦樓安語氣頗是客氣,客氣的有些陰陽怪氣。
“玦太子是為本宮母后做事,本宮理當陪同玦太子一起,焉有先行用膳的道理?”
正將一味藥置于鼻下輕嗅的月玦聞此,挑眉看了眼秦樓安,見其一副賴在這里的模樣,搖首輕笑。
“公主無需如此,能為娘娘做事是玦之榮幸。配制過程乏味無趣且頗需時間,公主還是回昭陽殿等候罷。”
秦樓安本以為自己說得已經夠虛情假意了,不成想月玦竟更勝她一籌。聽聽那話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為母后做事是他的榮幸?
秦樓安幾不可聞的輕哼一聲,離了書架行至案前,板板正正盤膝坐下,正正好好與他對著。
“正是因為配藥過程乏味無趣,本宮才在這里陪玦太子說說話解解悶兒啊!且玦太子不是說要教本宮醫術嗎,現下不正是本宮學習的好機會?”
話已至此,月玦亦拿她無有辦法,點點頭應下,道:“好,那公主便在此陪玦。不過還請公主幫玦將藥缽與藥杵拿過,玦有用。”
見月玦同意她留下,秦樓安只覺馬上就能看到月玦親自打臉,自然對他的要求是一并滿足,不給他一會兒配置不成留半點可供狡辯的理由。
月玦,本宮倒要看看,你如何配制假死之藥。
·
洛城西,秦香樓,梔蘭廂。
八仙寶桌上的琳瑯珍饈涼透亦無人動用玉箸品嘗,淡淡的梔子與蘭花香混著濃郁酒香,是上等的女兒紅。
謝容桃花眼渲染了醉意,雙頰似染了桃花的紅,酒漬未干的唇角噙著笑,卻看不出半點喜意。飽經一夜風霜的衣衫沾了污穢,左袖上有一圈參差不齊的線穗,他扯了一道束了發。
“司馬賦及,你怎么不喝啊——”
謝容端著酒盅敬向坐在一旁滴酒未沾的司馬賦及,見他側頭躲過,謝容站起身,踉蹌著走到司馬身邊,一副哥倆兒好的模樣橫臂自后攬了司馬賦及肩膀,將酒盅遞到他唇邊。
“陪本公子喝啊!”
司馬賦及抬手奪過酒盅落擲到案上,想將貼靠在他背上的謝容推開卻未成功。也不知是謝容醉了還是如何,將整個身子沉沉壓在他肩上,絲毫推不動。
“司馬賦及…”謝容低沉的聲中透著三分哽咽,“你為什么不陪我喝酒…不陪我喝酒…你出來干嘛的……”
嗝——
兀然一聲怪異的聲音響在耳畔,一股濃厚的酒氣鉆入鼻中,司馬賦及皺眉,側眸掃了眼謝容,冷冷開腔:“喝酒,有什么用?”
“當…當然有用!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借酒消愁的道理,你沒聽說過嗎……”
“吐字清楚,你繼續喝罷。”
司馬賦及依舊冷聲冷氣,雖然嫌棄謝容一身酒味,卻未在將其推開。
“你…你還對我這么不客氣…我惟一的徒弟死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么……”
“節哀。”
“你——”謝容扳過司馬賦及的頭讓他看著他,桃花眼中悲怒交織。
“司馬賦及,你有沒有心啊!你這里…是石頭做的嗎?”
謝容伸手戳向司馬賦及胸口,卻被司馬扼住手腕,“你們謝家,都喜歡逼人喝酒,都喜歡戳人心口嗎?”
“嗯?”
謝容眸中恢復一絲清明,梗著脖子盯著司馬賦及。
“耍完酒瘋就安靜坐下談正事。”司馬賦及敲了敲身旁桌沿,“我不是謝荀,也不是月玦,可沒耐心由得你一直胡鬧下去。”
“哼,就你還想和我兄長,和月玦比?”
謝容放開司馬賦及,一屁·股坐至司馬骨指輕點的桌上。他并不是不知道司馬賦及的意思是讓他坐至桌旁的椅凳,但他偏要故意誤會。
這樣居高臨下睥睨著他,他心里舒坦。
“你進宮就為了探看月玦,或是救你徒弟?”
“可以這么說,但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此時謝容聲色中亦無半點醉酒之意,除了滿身的酒氣與臉上綺麗的酡紅,絲毫不見有飲酒的痕跡。
喻舟身亡他固然心痛,可他并非沉溺悲痛想不開的人。他知曉死者長已矣的道理,更不會因死者之事,誤了生者之事。
司馬賦及不曾開口問他,若是往常,他一定讓司馬賦及求他告之。但是此事,并不是可以開玩笑的。
“你可聽說過雪子耽?”
聞言,司馬賦及兀然抬眸看向謝容,眸中寒光乍現。
“和雪柒,什么關系?”
“嘖——本公子還沒說呢,你就猜到了。”謝容頗為無趣的聳聳肩,說道。
“前些日子據我派出察查雪柒的人回稟,說是雪柒幼年之時曾于祁雪山拜師學藝,然后來行蹤如何,卻無人知曉。不過倒是查到雪柒有一師兄,喚作雪子耽。”
司馬賦及雙目盯著謝容,不曾打斷他。若是找到雪子耽,雪柒定也不遠。
“我命墨意閣的人從雪子耽入手,一開始也是毫無線索。可幾日前,墨意閣曾于玉門關驛探查到一封密信,此信竟是西風皇帝秦昊寫與雪子耽的,信中只說召他速回皇宮。”
“密信?”司馬賦及劍眉蹙而如峰,“既是秦昊密信,又怎會輕易落入你的手中?莫非有詐?”
“你這是看不起我墨意閣?”
謝容挑眉睨著司馬賦及,不屑輕哼。
“對于祁雪山,我一直頗為好奇,此處地處西風西疆大域,以玉門關為界,幾乎與世隔絕。想要探知祁雪山,必須暗中把持玉門關,我籌謀多年,終于于一處通信驛站暗插了幾處暗線。不成想,今日竟然派上用場了。”
謝容雙臂抱于胸前,趾高氣揚地盯著司馬賦及,顯然是對自己探到的消息深信不疑,也不允許他人質疑。
司馬賦及緘口不言,多年不曾有的奇異之感自心底破竅蔓延,他小心翼翼揣著這份希冀,又不敢輕易觸碰。喜悅淺淺漫上心頭,卻不敢攀上唇角眉峰,外露于色。
他怕到頭來依舊查不到雪柒,尋不到血靈芝,黃粱美夢,又成一場虛妄。
謝容知曉司馬賦及在想什么,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故作輕松。
“怎的這副冷漠神情?現下找到了雪子耽,就離找到雪柒也不遠了。只要找到雪柒,無論用什么法子,本公子也要將血靈芝拿到手!”
見司馬賦及冷冷掃他一眼依舊不曾說話,謝容自長腿一蹬自桌上跳下,雙手兀然擰上司馬賦及雙頰,強行給他扯了一個笑。
“給爺——笑一個!”
·
玉漏渲泄,光景流逝,掩瑜閣。
秦樓安玉臂撐頤,看著月玦玉白的手指于各味藥材中穿梭,沁人心脾的藥草香與雪蓮雅氣將秦樓安團團裹住,她只覺飄忽于舒軟云端,飄飄然然。
困意如潮涌入腦中,修長細密的鴉睫如簾掩闔,微露的鳳眸閃爍,杳若五更星子,似明還暗。
良久。
“公主?”
月玦將最后一包藥材包闔起來,如前次在城東別院一般,拈一縷發,輕撓秦樓安小巧挺翹的鼻尖。
秦樓安只覺一絲細膩的癢感自鼻間蔓延心頭,如貓兒用柔軟的尾梢兒輕掃她的面。遠山黛眉輕蹙,檀唇微翹,秦樓安睜眼,一把扼住月玦不安分的手。
“早就與公主說過,配制之時乏味無趣,公主現下自己都要睡著了,還說要陪玦聊天解悶。”
月玦打趣一句將手抽回,自案上拈起一枚如成人小指指腹大小的黛青色藥丸。
“公主,這就是玦配制的假死之藥,請公主過目。”
秦樓安方揉了揉尚留三分朦朧睡意的眸,將拈在月玦指中的所謂假死之藥接過置于眼前。
如此平平無奇一枚小藥丸,能致人假死?
秦樓安目光在月玦與藥丸之間來回流轉,雖說人不可貌相,這東西也不能以外形度之,可這……
秦樓安見案上還有一枚一般一樣的,回眸看了眼窗欞,日昃而西,暮色四起。
“你這半天,就做了這兩枚藥丸?”
“是。”月玦點頭應下,“如今時辰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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