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樓安回到公主府時,天已完全黑了。
外面車夫掀開車幔,秦樓安探身出來,一輪皎皎明月登時送懷而來。澄澈微涼的月光仿佛能夠照澈人心,驅散積聚的陰翳,令人舒暢開懷。
秦樓安進了府門后直接去了流光院,院中靜謐非常,唯有夜風拂動一塘枯蘆殘葦的沙沙細響。
這個時辰,月玦應該正在用晚膳。
還未進屋門前,秦樓安腳步微頓,摸了摸自己扁癟的肚皮,想著回來的早不如回來的巧,說不定她還能沾他的光,再蹭一頓虞世南的好手藝。
滿面笑意的推門而入,撲鼻而來的并非她預想中飯菜的濃香,反倒有一股濃重的檀香氣。
秦樓安忍不住皺眉,屋里檀香十分濃郁,拂之不去,揮之還來,如無形無相的網將她裹纏住。
她略一打量,就發現屋里正中有一尊鎏金銅香爐,鏤空的花紋爐蓋,正冒著依稀裊裊的香煙。
秦樓安眉頭皺得愈緊,正如謝荀先前所說,月玦乃是天生的香美人,生來便在骨子里帶著一股清冷的雪蓮香,他無需熏香,亦從不熏香。
所以這厚重典雅的檀香,是怎么回事?
屋里比院中還要清寂,點著的幾盞素紗燈宣泄出瑩潤如玉的光,卻又有些晦暗,尤其是屋里側的床榻。依稀可見,榻上有隆起的一團陰影。
是她回來的太晚,月玦已經睡了嗎?
秦樓安坐在榻緣,看著已沉沉睡去的月玦。
他長眉舒展,唇角微微曳著淺笑,光滑白皙的雙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睡得甚是安詳。
秦樓安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如觸摸著一塊細膩滑潤的玉石。或許是不小心驚動了他,他朝里翻了個身,壓在身下的長發撥散蔓延在枕上。
榻幔中本就有些昏暗,現下愈加使得他漆發如墨,柔順的鋪展開來如瀑一般,不見半絲白發。
秦樓安驚然一喜,又恐自己看錯,伸手輕輕撥看著他的發。白長纖細的指在絲綢般的黑發間流連穿梭,黑白的比照間,催生出清絕冷艷的美。
上午還看見的那縷刺目白發,當真不見了?
血靈芝真的有如此神效?
秦樓安微微顫巍得縮回雙手,一顆心激動得幾乎要跳出喉嚨。此時此刻她只想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抱著他。強行將心頭的沖動壓下后,她突然想起剩下的湯藥,不知他今晚是否用過了。
秦樓安站起身,將要離開榻邊時,才發現這屋中不僅多了尊熏香爐,竟然連鋪在地上的毯子都變了,原先素淡的色已換成以玄黑為底的顏色。
難道他重獲新生,連品性都變了?
凝視著地上顏色黑沉的地毯,鼻尖縈繞著濃郁到幾乎要嗆鼻的古樸檀香,秦樓安心里,莫名其妙得隱隱騰升出一抹詭異蹊蹺之感。
可一時之間,她又判斷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對。
又看了榻上沉睡的人片刻,替他拉了拉身上的棉被后,她便出了房間離開了流光院。
回到自己的鳳棲院后,她便將今日下午出府前她交待收納血靈芝的小廝尋來。
問過之后,才知下晌時分月玦又用過一次,如今湯藥已經沒了。
只因好奇月玦房中為何突然熏香,又為何突然間更換地毯,雖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然她卻隱隱覺得這背后隱藏著不能讓她知道的事。
她將素日里掌管庫房的管事找來,詢問之后她才知道,這些都是下午時分月玦的安排。
至于原因,管事并不知道,他只知月玦在府中地位非凡,有什么要求他們也只管一應滿足。
前來接受詢問的管事小廝都退下之后,秦樓安盯著他們離去的身影看了良久。
這些人回她話時眼神閃躲,語調中氣不足。
分明是在撒謊。
這些人竟敢騙她,定是有人授意,或被威脅。
秦樓安往流光院方向看了眼,只能看到高高的黛瓦白墻,月玦讓人騙她,到底想隱瞞些什么?
此時皇宮朝龍殿中,秦昊看著放在桌案上的紫金匣子沉默不言,這里面盛的乃是月玦的頭顱。
佑德站在長案旁抱著拂塵,低垂的臉上神情哀慟。長案下首站著兩人,一身紫衣的雪子耽,一身甲胄的糜康,前者一派淡定,后者神色惶惶。
沒人比他二人更清楚,匣子里到底是誰的頭。
糜康時不時悄悄抬眼覷向秦昊,緊攥的手掌中已濕漉漉的全是汗。雖然皇上親自過目那顆頭顱時并沒有發現異常,可可這到底是欺君之罪啊!
他咬緊了牙,閉緊了眼,突然感受到兩道冰冷的目光從身旁凜冽過來,他心膽猛得一顫驟然睜開眼,僵硬的扭過脖子看向雪子耽。
只一眼,糜康又猛得轉回來。
他如何也沒想到,眼前這個面帶稚氣的少年國師,當著他的面,將他手下一金吾衛易容成月玦的模樣。而后眉頭都不皺一下的,將那人的頭一扇割下,動作輕而易舉,甚至十分優雅。
他提著一顆血淋淋的,與月覺一模一樣的人頭送給他,輕飄飄的對他說道:“月玦已經死了,這就是他的頭,拿回去交差吧。”
他剛要開口反駁,卻被神情冷漠的雪子耽突然塞入一粒藥丸。
據他說,這藥不發作便不會要他的命,但必須每隔七日找他拿壓制劇毒的解藥,不然他體內的毒就會發作,五臟六腑腐爛而亡。
“若今日之事泄露,你便無有解藥。”
當時身旁人聲色淡然,卻似淬了致命的毒汁。
糜康額頭冷汗直冒,直到盯在他身上的那兩道目光倏然撤回,他只覺自己身上扎著的兩道冰錐被猛得拔出,然卻依舊心有余悸隱隱作痛。
“月玦乃是蛟龍一般的人物,一旦得**,就不再是池中的玩物了,就不歸朕所掌握了。”
沉寂良久,秦昊沉沉開口,低緩的語氣帶著一分愧意,然更多的還是忌憚。盡管他已親眼看過那顆頭顱,確認月覺已死,然卻依舊諱莫如深。
“死了也好。”
秦昊微微嘆了口氣,幽深的目轉向窗外。
為了防止秦樓安在得知月玦身死后進宮鬧事,他已吩咐皇宮禁軍,三日之內不許秦樓安進宮。
這個時辰,安兒也該見到月玦的尸身了吧?
又沉思了片刻之后,秦昊將案上的紫金匣子連同一封信一起交給雪子耽,讓他安排可靠人手,連夜將信物送往東景。
翌日秦樓安醒得出奇的早,天剛蒙蒙放亮,她便從床榻上爬起來,方穿戴洗漱后,她便聽到杳杳清幽的琴聲,是從流光院傳來的。
“曉天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秦樓安開門站于門前,月玦竟然在唱歌?
猶記在尚安寺中時,有一次她曾嗔怪他說得比唱的好聽,當時他半開玩笑的回道:公主從未聽我唱過,又怎知我唱的不如說的好聽?
現下,她竟還當真聽到了。
還當真,他唱的比說的好聽。
月玦的歌聲清雅舒緩,隨著琴聲涓涓流出,蔓延過黛瓦白墻飄進她的耳朵。微涼的初晨里,他的歌聲顯得空杳清寂,飄渺純凈不沾絲毫俗聲冗氣。
“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
“去者吾不留,來者吾不及。”
秦樓安已不知不覺尋著空靈的歌聲出了鳳棲院,聽月玦悠揚的腔調如同破曉清風一般,俱是放縱瀟灑,豁達自在之意。
他是解了恨無絕,一時興奮才縱情引歌?
只是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一句,怎猶有感慨人生短暫的唏噓之意?
秦樓安轉進流光院,正見他一身淡色青衫,披散著長發,坐在院中石凳上撫琴。桌上一壺燒開的熱茶騰冒著濃郁白氣,他就如置身仙境之中。
走得愈近,他飄渺的歌聲變得真實,逐漸清晰。他聲音中帶著微啞,像是沾帶微醺的醉意。
此時低緩的琴聲陡然變得高昂,如被壓制了許久的,涅槃重生直鳴霄漢。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俯仰運天地,再撫四海流。”
鏗鏘的琴聲戛然而止,他的聲音隨之隱寂。
秦樓安猛然站住,耳畔一陣長鳴。他結尾處兀然提高加快的歌聲里,豪氣凜冽,又殺意無窮。
俯仰運天地,再撫四海流秦樓安看著已站起身朝她走來的人,他淡色的青衣素的如同在濛濛雨水中洗滌過,雙袖寬大飄飄翩然,氣韻如仙。
可就是這如謫仙般淺笑的男子,卻給她一種無形的威壓之感。他緩緩朝她走來,與其說他是天上的仙,不如說,是這世間天生的王。
再撫四海流,再撫四海流。
他這歌中之意耐人尋味。
“公主昨日可讓我等的好苦。”
轉眼月玦已站在她身邊,尚不待她反應過來,便伸手把著她細致的手腕,朝石桌走去。
他微涼的指腹讓她從他的琴聲與歌聲中回過神來,適才他好像再怪她讓他等的苦?
秦樓安皺眉回想,突然就想起昨天她本要將剩下的湯藥保管好,出門前確實是讓他稍等片刻。
可沒想到,他這一等,便是足足半天一晚。
看著他將石桌上的琴收起來,示意她落座,而后又提了水壺沏茶,最后又執茶壺斟了兩盞。
秦樓安接過他遞過來的茶水,他雖然言語之中是抱怨的,可臉上卻掛著清朗的笑。
她低頭看著杯中色澤清亮的茶水,說道:“我亦沒想讓你久等,誰承想我剛出流光院,就碰到了奉旨前來抓我進宮的楊洪。”
秦樓安將這兩日,蒙括先是被謝荀屈冤,又在一天不到的功夫內被人殺死,甚至被砍了腦袋等事告訴月玦。
他聽后,臉上的笑容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明艷,像是勘破了什么陰謀詭計一般。
“皇上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月玦無頭無腦的說了一句后,輕吁了口茶。
秦樓安皺眉看著他,問道:“你你剛才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為何突然說到我父皇用心良苦?”
“皇上為了不讓開國老臣寒心,不惜將親生公主抓拿進宮對質,這份用心,難道不夠良苦?”
月玦語氣輕松,神色淡然,一派理所當然。可秦樓安卻隱隱覺得,事情不是他所說的這樣。
“真真是這樣?”
見他抿唇點點頭,秦樓安也不好再多問,想起他更換地毯熏染檀香這一異常舉動,她又道:“你這恨無絕解了,怎的連品味都變了?”
她將疑問問出后,月玦回道:“何來更變?更換地毯,只不過是因昨日公主走后,我不小心又嘔出幾口毒血,沾污了毯子。至于焚熏檀香,是因我在其中加入了些許藥沫,于我解毒有益。”
秦樓安一心只聽到他說嘔血,至于為何熏香卻當耳旁風,她將他上下打量一眼,說道:“那你現在感覺如何?恨無絕已徹底肅清了嗎?”
“未曾,此毒在我體內盤踞十年之久,非一朝一夕可消解。不過如今我已服下血靈芝,只待循序漸進慢慢等待,終有一日會將其徹底肅清。”
月玦說著,修長的掌覆蓋在秦樓安手上,輕輕拍了拍。
“所以公主已無需終日里為我擔憂,甚至因我與皇上父女失合,更甚者為我冒性命之險。”
秦樓安聞言,雙手將他的掌捂在手心里,笑道:“那皆是我心甘情愿,你無需放在心上。”
月玦淺笑,淡淡說道:“無我分心,公主亦可將心思用在察查兇手,以及如何鏟除代衡之事。”
看他另一只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唇角似乎被茶水浸染帶上了一絲苦澀。恍然間,她竟覺他適才低斂的眸中,有剎那又濃郁的落寞。
“我自然不會為你分心,你占據我整顆心。”
秦樓安放開他的手站起,在他驚愕的注視下坐在他腿上,摟著他的脖頸。
“公主這是”
秦樓安直直凝視著他的雙眼,未幾緩緩往下,停留在他的唇上。以前或許是因他身中恨無絕,所以他一直是淺嘗輒止
“月玦,你能不能再與我禮尚往來一次?”
秦樓安抿了抿唇,臉頰已開始發燙泛紅。
又怕他不解她的意思,遂又拉下他的脖子,湊在他的耳邊快速低語了一句。
她明顯感覺到,他摟在她腰間的手兀然一僵。
“怎怎么了,難道你不想嗎?”
秦樓安小心翼翼甕聲甕氣的問道,月玦看著她看了良久,臉上神情逐漸變得舒緩。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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