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琴語氣漫不經心,卻又予人篤定之感。
代衡看著眼前這張泛著銅綠的獠牙面具,想起當初他開府募賓之時,初次見到長琴,眼前人亦是以如此散漫慵懶的語氣,只與他說了廖廖四字。
取秦代之。
猶記當時其他謀士各個長篇大論,贅述自己何德何能以博他青睞重用。然那些言辭華美的萬言之論,皆不如這四字鏗鏘有力,直憾他心。
取秦代之,取秦而代之。
此言正中他心意。
一開始他也只當長琴不過是徒有狂言而不具其實,甚至一度想殺了這個以面具遮臉的無禮狂徒。
天下知他有反秦之心者多,明言他有取而代之之意者少,當著他的面直言他有逆反之心者,長琴還是這天下唯一一個,因此他想過殺了此人。
如今追溯往昔,代衡慶幸自己沒有一時沖動將長琴殺了。自他跟隨于他,為他出謀劃策,所想之處皆是面面俱到而又一舉多得。
雖有些謀劃沒有達到他預料中的結果,然那皆是因為有人從中破壞。尤其是他恨之入骨的秦樓安與月玦二人,屢次壞他好事,屢次又除而不掉!
思及此,代衡冷笑一聲。
秦樓安與月玦縱然可惡,也不過是仗著背后的秦昊。待他一舉將秦昊拉下皇位,整個西風便皆是他代衡囊中之物。
到時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焉有他二人立足之地?
代衡忍不住得意一笑,忽然卻察覺到長琴正幽幽看著他,露在外面的嘴,帶著高深莫測的笑。
不知是因為長琴進來時門未關緊,有寒風吹進來,還是因被他幽邃深瑟的眼神盯看,代衡脊骨一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長琴先生為何如此盯看本王?”
“我觀王爺適才神情,已有大事已成的飄飄然之感。故而想提醒王爺,如今是勝而成王,還是敗而淪寇,尚是未定之數,王爺可切莫大意。”
代衡聞言,面上微露被人一語點破心事的窘迫,然他又不認可長琴的話。
他說道:“如今本王麾下兵馬,再慢也只要月余,便能到達京畿重地。秦昊,實已不足為懼!”
如今驍勇善戰的騁平軍深陷西南,秦昊能倚靠的也不過是洛軍中侯所掌握的十五萬中央禁軍。
西風的中央禁軍有內外二軍之分,統帥封為洛軍中侯。其中內軍五萬駐扎洛城之中,亦稱之為禁衛軍。至于十萬外軍,則屯守于洛城城郊,無召不得擅入洛城,亦不得擅離洛河關中之地。
不過,如今若當真與秦昊兵戎相見,他縱是想召十萬外軍入洛護駕,也已無能為力了。
雖然代朝祁如今龍武衛上將之職被撤,然在其在任期間,代衡已收買龍武衛各將領。
起事之時,守衛洛城四門的龍武衛只需將他代家的兵馬放進城,而后緊閉城門以阻外軍入洛。
區區五萬禁衛軍,加之一盤散沙的皇宮衛隊金吾衛,又如何能抵擋的住他的千軍萬馬?
到時,秦昊還不就是任他宰割的甕中之鱉?
想到這里,代衡又忍不住飄飄然起來。長琴雖看在眼里,也只淡然一笑未再言語。
“長琴,謝家是前朝余孽之事,是你捅露出去的?”一旁代朝祁見代衡不說話了,才開口問道。
長琴遮在青銅面具陰影下的狐眸微然一睜,轉瞬又淺笑起來。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倒還你真是他親自將他謝家推上風口浪尖的。
“然。”長琴看向代朝祁,笑道:“聽小王爺語氣,似是覺得我此事做的不好,有怪我之意?”
代朝祁不置可否,不屑輕哼。
可如今木已成舟,何況此事確實對他父王起事有利,只是他遲疑再三,問道:
“那你可知,謝容現在如何了?”
長琴與代衡俱沒想到,代朝祁竟然關問謝容?
思忖片刻,長琴回道:“據說秦昊查抄謝家之時,唯抓了謝荀一個,謝容不知去向。如今秦昊已發下海捕文書,令各道各州搜捕他。”
聽到謝容未被逮捕之時,代朝祁面露微笑,可聽到后面,又眉頭緊皺嚴肅起來。
代朝祁神情變化落在長琴,也便是謝荀眼中。
他沒想到,容弟將計就計接近代朝祁,甚至誆騙了他三百萬兩銀子,這囂張跋扈的代小王爺竟還對他有那么幾分真心實意的關心。
“他那么聰明,一定不會被抓到的。”
代朝祁聲色不同往日的張揚,有些低沉,他偏頭看向窗外:“他最好,再也不要回洛城了。”
盡管他還想再見他一面,再與他賭上幾把。
謝荀凝視著代朝祁微仰著的側臉,目光兀然間變得十分復雜。然只剎那,又恢復幽靜深邃。
又與代衡說了些接應兵馬入洛之事后,謝荀便出了瑁王府。
雖說秦昊里三層外三層將掩瑜閣重重包圍,焉卻不知閣中別有洞天,焉能束縛住他?
正是他,昨日里出手殺了蒙括。
今日里,也依舊有人該死。
此時秦樓安正在為察查蒙括之事前往京機廠,昨日她看過蒙括尸身,死因已經很明確,就是被人用利器削掉腦袋死的。
可從尸身上看,除了死因,已再沒其他可追查下去的蛛絲馬跡。
故她出公主府后,先去了蒙括府上,希望可以找到兇手留下的些許痕跡。
如今蒙府處處掛白挽孝,還未完成的護國神柱也已停工,本就凄涼蕭瑟的府宅愈顯悲寂。
不管當年蒙括是否將司馬青鴻等幾人放走,然他對西風的忠心卻是無可置疑,加之其嫡子又在七年前為鎮壓前朝余孽而癱瘓在床,秦樓安亦想將此事查清,還蒙家一個公道。
可她再次到蒙括院中時,除了地上藤椅上未清理的血跡,一番仔細察查,依舊未發現任何線索。
不過這也證明,兇手能在不驚動蒙府上下的前提下,精確找到蒙括的院落,并毫不遲疑一招斬下他的頭顱,定是已蓄謀已久,且有必殺之心。
可這樣的人又能是誰?
當真是謝荀?
謝荀確實有殺蒙括的理由,這其中可是隔著血海深仇。他甚至在蒙括死前,已借她父皇的刀想殺他,可他如今不是被囚在掩瑜閣嗎?
在蒙恙質疑的目光下,她只好帶著他重回京機廠,希望廠中的仵作可以發現什么蛛絲馬跡。
進入京機廠后,許是父皇早已告知廠中人,如今她暫領廠中諸事。所以她自證身份后,廠中的掌班便十分配合的帶她去了停尸處。
如今蒙括尸身已查驗完畢,頭顱已被重新縫在了身子上。蒙恙看到尸身后又生傷悲,忍不住跪在一旁失聲痛哭。
想到前日還與她說話的人,現在已成了一具冰涼的尸體。秦樓安亦突生傷感,慨嘆人生無常。
將負責查看蒙括尸身的兩個仵作叫到外面,離開陰暗壓抑的停尸處,秦樓安亦長舒一口氣。
可問過驗尸結果之后,她卻只得到一個,蒙括是被刀劍等鐵制利器削掉腦袋的結果。
“你們可查看仔細了?除了此點,難道就沒有其他線索?或是蒙括身上還有其他什么傷?”
二人對視一眼各自交換意見,未幾皆搖搖頭,其中一個回道:“稟公主,蒙括將軍就是被砍掉腦袋而死,全身上下,其他內外傷皆沒有了。”
兇手一招之內砍下蒙括的腦袋,出手干凈利落一擊致命,確實已無需再畫蛇添留下其他的傷。
秦樓安相信二人未騙她,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那如今從蒙括尸身上查找線索的路子也走不通了,她好像陷入了死胡同。
可真相又如隔著一層窗戶紙,只需輕輕一戳。
可她又該往哪里戳,才能戳透戳穿?
蒙恙還在停尸處,她派人將查看尸體的結果告訴他,而后命人幫他將蒙括的尸身送回蒙府。
他出來時看了她一眼,或許是覺得查找真兇無望,看她的眼神已沒了先前的懷疑與恨意,而是無盡的悲傷與徹底的絕望。
“相信我,一定會還你一個真相的。”
本已轉身離去的蒙恙,聽到身后女子清脆又篤定的聲音,兀然停下腳回過身來。迎上那雙清澈的鳳眸,他不知怎的就點了點頭,選擇了信她。
蒙括的尸身被抬走,蒙恙也走后,秦樓安沒有立時離開京機廠,而是命人帶她去了審查處。
雖說如今察查案子是她要做的事,可代衡之事也不能輕視。如今既然來了,也順便一查。
上次在尚安寺中他們所遇到的種種襲擊,便與代衡有莫大關聯。且采桑等人還被關押在此,也不知司馬賦及審訊的怎么樣了。
有沒有問出,他們豢養蠱蟲到底是如何用法?
可當真是要用蠱毒,毒害前往西南的騁平軍?
等她到了審查處命人調出相關卷宗之事,她卻無意間看到了一本關于尉遲宏遇害一案之事。
此事雖已過去許久,可卻依舊歷歷在目。
如果她記得不錯,殺害尉遲宏的真正兇手冷劍鳴,還一直被關押在此。
雖說兇手雖然是他,可幕后主使,定不是他。
至今她都不明白,冷劍鳴有何理由要害月玦?
在京機廠暗室中,那封被撕去署名的信,又到底是何人寫給他的?
秦樓安想了想,將正在找采桑一案卷宗的掌班叫過來:“本宮要叫罪犯冷劍鳴,帶本宮前去。”
“冷劍鳴?”那掌班一愣,而后說道:“回公主,罪犯冷劍鳴兩日前已被皇上派人調走了。”
“嗯?我父皇將冷劍鳴調走?”秦樓安皺眉,思索了片刻,想不明為何,問道:“可知原因?”
“這個卑職不知,是佑德公公親自傳旨的。”
佑德親自傳旨,秦樓安眨了眨眼。
父皇為何突然調走冷劍鳴?
難道也是想知道是誰要殺月覺?
依她目前所知,冷劍鳴多半是代衡的人。
可當時月玦才剛來西風,與代衡尚沒有半點沖突,他又有何理由指使冷劍鳴構陷月玦?
審查處擺放著累累疊疊的卷宗,被微帶陳氣的紙與墨的氣息包圍著,秦樓安整個人都變得安靜起來,思緒百轉中,她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
這個可能,極不可能,又是最有可能。
“將冷劍鳴所有相關卷宗,都給本宮找來。”
當時西風所有人,都沒理由殺一個質子。畢竟如果質子死了,就沒了束縛東景的籌碼。
雖月玦對景宣帝來說算不得束縛,但一定算心頭大患。在她知道景宣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真相后,她斷定,月扶滄必定對月玦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她大膽猜測,當初想在西風殺害月玦的,不是冷劍鳴也不是代衡,而是景宣帝。他是借代衡之手,代衡進而借她父皇之手,替他除掉月玦。
可代衡又怎會甘愿受人利用?
月扶滄到底答應了代衡什么條件?
而且,代衡能做到的,她父皇也能做到,甚至更容易做到,天下哪有比皇帝更好使的殺人刀?
所以月扶滄為何不直接與她父皇暗中交易?
掌班已將冷劍鳴一案中所有卷宗放在她面前,可她一時卻沒有去翻看。
她在想,既然她想不到月扶滄會給代衡什么條件,那可反過來,代衡會向月扶滄提出什么要求?
秦樓安一顆心逐漸凝上冰霜,代衡的野心昭然若揭,他想要的不過是篡奪他們秦家的天下。
若他逮到與另一國皇帝合作的機會,他所提要求,無非要么是錢糧,要么是兵馬,要么是良機。
可結果是,月玦并沒有死在尉遲宏一案中。
代衡答應月扶滄的沒有做到,月扶滄自然也無需信守承諾,可他是否就此放棄殺月玦?
無需細想便知,月玦一日不死,他一日難安。
然月玦遠在西風,縱他是東景的皇帝亦無能為力。他若再想殺他,必定還要借西風的刀。
前一次代衡不足成事,這一次他又會找誰?
他還能找誰?
月扶滄在西風借刀殺月玦之時,他自己亦是一把刀。他可以借給代衡,讓代衡拿著傷她父皇,也可以借給她父皇,讓她父皇來殺代衡。
可無論月扶滄這把刀對著的是誰,他的條件只有一個替他除掉月玦。
霎時之間,她好像知道她父皇為何突然出爾反爾不將血靈芝給月玦。現在對她父皇來說,要對付代衡,月扶滄若能出手相助,那實在太好不過。
可結果,她父皇竟隔日又將血靈芝送月玦?
秦樓安兀然站起,心已結冰涼透,她突然發瘋一般跑出審查處的房間,她現在只想回府。
父皇送血靈芝的時間可疑,送血靈芝的方式可疑,月玦當時喝血靈芝的方式更可疑。
可惜,她卻一直后知后覺
月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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