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過幾日,明珠便親自到廣文堂拜訪文先生,文先生名叫文自清,年近五十,是大魏有名的才子,卻因為不喜朝堂爭斗,未曾參加科舉,只愿偏安一隅,教書育人,朝中官員有不少都是他的學生,雖然如今已身居高位,但對昔日老師還是十分尊重,每年重陽、端午,都會攜禮探望恩師,在很多朝局之事上聽聽他的建議。
廣文堂外一派清雅氣象,松柏蒼翠,書聲琴韻陣陣,一位慈眉善目的布衣婦人正坐在柏樹下的青石凳上,膝上放了個竹簸箕,她正閑閑抓起里頭的谷物喂雀鳥。
下了馬車,冬鶯本欲要去敲門,卻被明珠攔住。
“不必了,這門即便敲開了,只怕文先生也不會見我。”
冬鶯正在犯難,明珠卻徑直走向樹下那個不起眼的婦人,她身邊的鳥雀竟也不怕生人,撲翅讓出一條道后,就繼續啄食,那婦女聽見人來,也沒有搭理的意思,她將一只傷了翅膀的黑鳥捧在膝上,在手心中放了些饅頭碎屑喂它,無奈那鳥腦袋轉來轉去,就是不吃。
婦人擔憂地嘆道。
“愁人的家伙,這都四了,你若再不吃食可怎么好!”
明珠四下打量了一遍,拔下頭上的扁簪,將柏樹枝上一條青蟲挑下來放在手心,湊到那黑鳥面前。
婦女一驚,抱起黑鳥站起身來,神色不善地將明珠望著。
明珠微笑道。
“這是烏冬鴣,食肉的鳥,因長得像烏鴉,所以很少有人飼養,夫人心慈救了它,卻不知它的習性,再這么下去,只怕雖能治好翅膀,也要活活餓死的。”
既然是季修賢的莫逆之交,明珠對文自清自然算是了解,也知道他們夫妻二十年多年都沒有一兒半女,因此文夫人便將心血投注在院中這些鳥雀身上,多年下來,已然當成是自己的孩子。
明珠再次將手湊近,白皙的掌心中扭動的肥蟲讓文夫人有些反胃,而眼前如花似玉的少女卻似半點不怕,從容地注視著黑鳥將它啄食入腹。
文夫人欣慰地撫摸著黑鳥的腦袋,神情和軟下來。
“你就是之前命人送信來給先生的那位明珠姑娘吧?”
明珠表情略覺意外。
“夫人認得女?”
文夫人搖頭輕聲道。
“雖未見過你,但我記得上次來送信的這個姑娘,況且你這般出眾的容貌,在盛京卻也尋不出幾人,沒想到明姑娘不僅懂得調香,對這些動物也了解頗多。”
明珠笑笑,她不會告訴文夫人,之所以認得烏冬鴣,只是因為從前三哥特別喜歡抓這種鳥來做捕毒蛇的誘餌。
“姑娘是來找先生的吧?你倒是個好姐姐,為了令弟不惜屈尊降貴。”
明珠欠身。
“夫人笑,在先生和夫人眼中,錢財名利不過糞土,唯有才之士方為貴人,明珠慕名前來求教,萬不敢擔貴字。”
一番話得文雅又不諂媚,倒和她的商門出生不大相符,文夫人起先聽了關于她和蔣三、蘇蕩的傳聞,總覺得明珠妖嬈矯情,現在見了本人,卻覺清氣撲面,不由心生好感。
“本來我不該幫你這個忙,但你今日也算救了這家伙一命,看在它的面子上,我少不得要為你引路了,請隨我來吧!”
明珠謝過,帶著冬鶯跟在文夫人身后,自側面門進了廣文堂,書院不算大,白墻青磚,樸素雅致,院子里栽滿菊花,朗氣清,文先生干脆棄了學堂,命人在菊花叢中鋪了席子,在這里講書,衣著樸素的學子或埋頭苦讀,或伏案習字,不經意抬頭見憑空闖進來的絕色少女,都不約而同放下書本朝這邊看來。
“女明珠,誠心前來拜會先生,請求先生收下舍弟為徒。”
文自清埋怨地看了妻子一眼,文夫人卻只是淺笑不語,轉身帶著兩個婢下去準備茶點了。
文自清收徒雖不問出生,但相比之下,更喜歡高風亮節的寒門學子,尤其厭惡商人的唯利是圖,明家為了攀附權貴,將女兒許了整整五次,可謂無恥至極,而這個以色惑人的明珠,聽也是后宅斗爭的高手,文自清必然厭惡,更何況這個名字,聽上去甚是刺耳。
已經拒絕過一次,卻還前來糾纏,文自清心中不禁對明珠更加反感,但他是個溫雅的人,不想讓明珠一個女子過于難堪。
“盛京之中,名師如云,好書院更是不勝枚舉,文某勸姑娘一句,莫唯此木縊,放眼觀眾林。”
對方的拒絕之意已經很明顯了,明珠很了解文自清的性格,知道多無益,干脆笑道。
“先生不肯收下舍弟,無非是嫌商賈銅臭,并非真心向學,糟蹋了圣人的至理名言,錦繡文章,但若是女能勝過先生的高徒,先生是否能夠相信,明家子弟求學的誠意?”
文自清沒想到明珠一個商門出生的女子,竟敢口出狂言,要和他的學生一較高下,而且她語氣中沒有半點賭氣和挑釁,反而渾身散發著自信與從容,這點不由令他刮目相看。
文自清沉吟著,目光不經意瞟過座下的弟子,發現他們當中,有些人雙眼發直,做出垂涎之態,有些人傲然挺胸,卻也不時偷看明珠,實在有損讀書人的氣節,本想回絕明珠,話到嘴邊,文自清卻又改了主意,如果能讓這些弟子們明白皮囊膚淺,什么叫“胸無城府人如玉,腹有詩書氣自華。”他倒不防一試。
“英雄不問出處,女中自有豪杰,既然明姑娘這般自信,文某若不應戰,倒顯得畏首畏尾了,仇銳,就由你來與明姑娘比一比吧。”
被他點名的弟子,在一眾人中資質只算中等,但大魏女子多與相夫教子為重,習書也以《烈女傳》、《女戒》之類為主,即便是書香門第,都只是教習些詩詞歌賦增加才情,很少有人熟讀四書五經,也是考慮到這點,文自清才派了水準中等的仇銳上場。
誰知明珠瞥了仇銳一眼,淡然道。
“聽聞先生高徒之中有三賢七子,其中以裴瑯公子最為出眾,明珠仰慕已久,今日斗膽請裴公子出列一較高下。”
明珠語驚四座,少年們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而裴瑯更是青筋暴起,他少年英才,思維非常敏捷,又極具辯才,每每與他人辯論,口若懸河,乃是文自清這一撥徒弟中的翹楚,今年參加科考必定是榜上有名,明珠一個閨中女子,指名要與他比試,在他看來是一種侮辱。
文自清也十分震驚,在所有人看來,選仇銳做對手已經是高看了明珠,但她非但不自知,還要挑戰他的愛徒,饒是文自清八風不動,此時也有些生氣了,但他始終卻不像裴瑯這般沉不住氣,只是抬手道。
“沒想到明姑娘這般自信,裴瑯,你若不應戰,便叫人看笑話了。”
裴瑯聞言,一甩袍子站了起來,大步走到前面,對明珠拱了拱手。
“那么就由先生出題,還請明姑娘賜教。”
完座下已是一片哄笑,少年們個個伸直了脖子,等著看他們這位師兄怎么教訓這個美麗而無知的女子。
再文夫人按著明珠所,讓婢挖了些蚯蚓喂那烏冬鴣,見它啄食得歡快,文夫人也十分歡喜。
“多吃些,等你養好了翅膀,就可以和它們一起玩耍了。”
一個含笑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師娘還是這般愛鳥成癡!”
文夫人回過頭去,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華衣錦帶,器宇軒昂,通身散發著身處高位的氣派,正是容太妃的胞弟,蘇蕩的舅舅容錦年。
容家老太爺很欣賞文自清,便將獨子送到廣文堂念書,容錦年也很爭氣,一不靠姐姐的裙帶關系,二不靠家族蔭封世襲,苦讀幾年后參加科舉,中了當年的榜眼,無論是先皇還是獻帝,都很重用他,如今已官居禮部尚書,卻還不忘時常來拜會恩師文自清。
文夫人見容錦年來了,也笑道。
“原來是錦年,這幾日禮部正籌備貴妃的生辰,應是忙得不可開交,你怎么還有空過來?”
容錦年命隨從將帶來的糕點送上,嘆道。
“正是這件事令我頭疼,姐姐和蔣妃一向不和,這次生辰若辦得過于隆重,姐姐必然不悅,若是中規中矩,又被人我容家公報私仇,所以想來聽聽先生的建議,不知先生可下學了?”
文夫人起身道。
“往常早該下學了,今日卻似乎還未散,你且隨我一同過菊苑去看看怎么回事。”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月洞門,順著卵石道往菊苑而來,容錦年抬頭,遙遙望見一個綠衣女子亭亭立于菊花叢中,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儒家口口聲聲‘民為本,社稷次之’,卻又什么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難道不是貶斥法度的愚民政策嗎?由此可見言行兩端,是為大偽!再者儒家稱‘仁者無敵’,可若有昏君,****疾苦,社稷毀,國家滅。反觀法家治國,萬事有法可依,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故于國于民,法家至大!”
容錦年恍若遭了當頭一棒,不由頓住腳步。
他為官多年,第一次在尚儒的大魏聽見有人如此駁斥儒道,支持被人以酷吏重典詬病的法家思想,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這些話竟是從一個女子口中出來的,怎不叫人震撼?
他神色復雜地注視著那個不過十七八歲的美貌少女,只見她面帶淺笑,從容不迫,出來的話卻角度刁鉆,犀利如刀,在其中文錦年聽到了鬼谷子的縱橫,公孫龍的詭辯,韓非子的峭刻,這種風格,像極了當年舌戰群儒的季修賢,讓他背脊發涼。
與她相辯的裴瑯此時已是節節敗退,窮途末路,他面色慘白地苦苦支撐著,可根本不是那女子的對手,到后面,一向妙語連珠的裴瑯竟開始語無倫次頻頻出錯,儼然被對方牽著鼻子走,連他周遭的少年,也是冷汗連連,目瞪口呆。
“師娘,這位姑娘是誰?”
許久之后,文夫人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后知后覺地答道。
“她叫明珠,就是傳言中被父兄許了五個人家的明珠。”
完才想起文錦年的外甥蘇蕩就是這五人之一,頓時有些后悔,沒想到文錦年竟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
“這混帳一向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倒是難得有這種眼光,他若真能得到這女子,對我容家,可謂是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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