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戰(zhàn)在熹微時短暫降下帷幕，北夷人再次退到距離安全的地方小憩。
同樣是一夜未眠的雁門士兵也終于在晨露蒸發(fā)的時候得以輪流打個盹。
太陽才剛剛爬上山頭，還沒發(fā)出刺眼至極的光芒，雁門內(nèi)便吹響號角，打盹的士兵一下驚醒，小跑到城樓前集合。
駐守雁門的將軍剩下兩人，將軍眉頭緊鎖眺望遠方，轉(zhuǎn)過身來兩人交換眼神，好像下定了某個決心，而城下能守城的士兵也只有極盛時期的十之二三，命令道：“虛歲在十三至十五歲的留在原地待命，其余人上城墻備戰(zhàn)！”
不用上城墻備戰(zhàn)，方家寶竊喜，環(huán)視四周，虛歲在十三至十五歲不到十個人，其中也包括了裴朔。
士兵們在裴朔身邊跑過，陸續(xù)登上城樓。裴朔低頭，垂在大腿側(cè)的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盡顯。
自家的百夫長和裴伯逆人流小跑下來，站定清點人數(shù)：“跟我走。”
一步步遠離北門，他們先跟幾個推板車的士兵會合，板車上躺著也是虛歲十三至十五歲的少年再一起走到雁門，踏出雁門之際，方家寶有種猜測，臉上浮現(xiàn)激動的紅暈。
裴朔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問：“百夫長，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小兔崽子這么多事干甚！”百夫長瞥了他一眼，“跟我走就是，又不是送你喂老虎！”
“大敵當(dāng)前，我年紀(jì)小，但愿與雁門共存亡，祝各位一路順風(fēng)。”裴朔抱拳，拔腿就跑。
他使上輕功，生怕裴伯反應(yīng)過來長手一撈將他扣住，那就跑不掉。
百夫長一口老血憋在心頭，“你這兔崽子給我回來！”
然而裴朔一溜煙跑遠，依稀還聽見他一聲喲呼，好似掙脫牢籠。
“百夫長，你先帶他們離開，我去去就回。”裴伯也無奈，沒想到在這關(guān)節(jié)眼上，裴朔居然犯倔，可不能讓他以身犯險。
方家寶在人群里嘀咕，活著不好嗎？
為防止被裴伯追上帶走，裴朔特地繞路去軍醫(yī)那里幫忙，千算萬算，他忘了細(xì)柳營的李勇武……
李勇武提起他，狐疑問：“你不是跟百夫長他們嗎，怎么又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百夫長他們還在趕路沒有這么快回來。”裴朔避重就輕的說道。
李勇武瞇起眼，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
裴朔企圖用真誠感動李勇武，可惜的是他沒上當(dāng)：“不對，你是偷跑回來的！”
“……”
裴伯趕上來點了裴朔穴位，教他動彈不得，才抱拳跟李勇武解釋：“多謝阻攔，裴朔半路突然逃回來幫忙，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跟百夫長交代。”
李勇武的眼神在裴伯和裴朔之間來回逡巡，“嗯，你把他送走吧。小子，你還小，以后長大再精忠報國，不急在一時。”他先跟裴伯說完，轉(zhuǎn)身提點裴朔。
可憐裴朔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又說不出話來，拼命用眼神示意，李勇武兩人假裝沒看見。
裴伯扛起裴朔大步離去，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雁門越來越遠。
很氣！
出了雁門，裴伯往大部隊的方向追去，邊說道：“少爺，請不要怪我，你是開國侯長子，雖然侯爺曾經(jīng)說進了雁門生死有命，那也不過是一時的氣話。眼下雁門危急，將軍命令百夫長帶十五歲以下的士兵撤離，都是為了保住苗子。正如李勇武所說，你現(xiàn)在還小，這一時半路還沒輪到你上前線。”
還是很氣！
“少爺，你不應(yīng)我，我就當(dāng)作你聽懂了，但還是生氣。”
哪有你這樣的人？裴朔氣成河豚，發(fā)不出聲音無法反駁。
田埂路面隱約顫動，裴伯的聲音戛然而止。
裴朔也在擔(dān)憂，是雁門破了嗎？
他帶著裴朔躲到樹后，伏下，耳朵貼緊地面探聽情況：“是馬蹄聲，有一隊騎兵正在往這里來。少爺，你不要發(fā)出聲音，若答應(yīng)連眨三下眼睛，我解開你穴道。”
裴朔依言。
兩人躲在樹后蹲在草叢里，四雙眼睛骨溜溜轉(zhuǎn)。
不多時，一隊盔甲精良的輕騎絕塵而來，飄揚的旗幟上書寫著“裴”，底色暗紋繪制弩機。
是裴家軍，裴正穩(wěn)領(lǐng)隊！
裴朔和裴伯對望一眼，兩人走出草叢站在路邊。
裴正穩(wěn)勒住韁繩，身后的裴步、裴穿和裴楊也沒想到過此時此刻會在這里遇見他們的少爺。
哪知裴朔假裝不認(rèn)識他們，抱拳報上自己所屬的營和名字并解釋出現(xiàn)在此地的原因，請愿：“感激將軍的拳拳愛護，現(xiàn)有裴將軍的支援得以振奮人心，我請求返回雁門，保家衛(wèi)國，和兄弟同生共死！”
裴伯暗地嘆氣，心好累。
裴正穩(wěn)凝視他半晌，準(zhǔn)了，但要裴朔跟在他身邊，不許離開他視線。
……
苦苦防守的雁門上下終于等來支援，來的裴家軍不只有輕騎，還帶來弩兵和重弩。
看到烽火示警，裴正穩(wěn)立刻點兵急行軍，到來也不見士兵疲憊，上城墻接替同袍，一切井然有序。
輕弩近距離射殺攀爬云梯的北夷人，架設(shè)床弩、投石機震懾城下。
北夷人見勢不妙，如潮退去，雁門的將軍開城門，輕騎盡出。
起初北夷打算佯退示弱，引他們開城門再趁勢殺進去，但見這次的騎兵個個虎背熊腰琵琶腿，胯下軍馬威風(fēng)凜凜，殺敵毫不手軟，又見這里面看起最弱小的少年，打算把他作為破陣的切入點，就見他單槍匹馬以一挑五。
這不是雁門的兵！
北夷人意識到雁門的支援到了，鼓聲一轉(zhuǎn)鳴金收兵，這會他們就不是佯退了，丟盔棄甲的作鳥獸散。
裴朔跟著裴正穩(wěn)策馬一路打到北夷的邊城。
邊城在平安鎮(zhèn)的西南方向，地下水在這里涌現(xiàn)，水草豐茂，游牧的北夷人在此聚居，逐漸形成城鎮(zhèn)。
裴家軍的輕騎進城，臉帶煞氣，寒甲染血。輕騎的到來引起邊城百姓恐慌，他們叫喊著裴朔聽不懂的語言，四下奔逃，懵懂兒童被自己的父母抱走，匆匆關(guān)門閉戶。
不到一杯茶的時間，邊城仿佛空蕩蕩的。
“走吧，不用管他們，人都在城主府等著呢。”裴正穩(wěn)說。
果然正如他所料，城主府前盾兵列陣，弓箭手張弓瞄準(zhǔn)他們，槍兵和刀兵錯落有間，嚴(yán)防死守，城主府的兵衛(wèi)人數(shù)不多，但裝備精良，與裴爹的隊伍不相上下。
“如果是你帶隊進攻城主府，你會打算怎么做？”裴爹忽然在這個時候出題考裴朔。
裴朔注意到，在他們對峙期間，城主府前的衛(wèi)兵不曾移動，而邊城的平房一間間的又形成了小巷，小巷四通八達，這二者之間隱隱存在著關(guān)系……
說起來，他們追擊逃亡的北夷將領(lǐng)和士兵來到這，就沒了他們的蹤影，那些人又去了哪里？是進了城主府，亦或是隱藏在大街小巷，如毒蛇一樣，在暗處窺探他們，倘若他們稍有懈怠，這些毒蛇就會猝不及防咬上一口。
暗自在心里演算，頃刻的時間，裴朔開口說：“兵分兩路，一路以玄襄陣迷惑對方，吸引其注意力，另一路以雁形陣包抄迂回，輕騎的速度快，忽然而至勢必會使他們方寸大亂……”
沒等他說完，裴爹就抬手止住他的話，下令吩咐讓裴家軍聽從裴朔的吩咐。
裴朔當(dāng)下就愣了。
“我不認(rèn)同你的想法，我給你人，把這個城主府打下來，證明你的想法是對的。”裴爹說到。“你可愿意立下軍令狀？”
一旁與的老將頓時急了，不管這個小后生是誰，他是個小兵還是貴不可言的人物，侯爺?shù)呐e動過于草率，這可是在邊城，北夷的地盤，不是演習(xí)過家家！
他的唇翕動，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裴爹的眼刀飛來，警告他不要胡亂開口。
而裴朔本人也沒含糊，幾乎沒有遲疑立下軍令狀調(diào)度人手。
東城糧倉火光沖天，城主府前的兵馬來勢洶洶。
北夷百姓急急忙忙往外逃，硝煙之中傳來哭喊，刀光交輝，馬蹄踏月，飛揚的塵土背后強壯有力的裴家騎兵虎視眈眈。
城主府衛(wèi)兵心神不寧，人心渙散正是裴朔出兵之時。
這邊騎兵不在潛藏在煙霧之后，城主府衛(wèi)兵正要下令放箭，忽覺喉痛，腦子一片空白，周圍的衛(wèi)兵驚呼，此時裴朔帶領(lǐng)的另一隊騎兵已經(jīng)突襲而至。
弓箭手的云陣方寸大亂，兩隊合擊將城主府給拿了下來。
在一眾百姓匆匆逃命之際，裴朔無意瞥見一團人從城主府側(cè)邊離開，往城門方向逃跑，那幾個人團團保護最中間頭戴兜帽的人，隱約可見里面那個人衣物繡有金線。
他起了疑心，策馬小跑攔住他們的去路：“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求軍爺饒命啊，小的只是一個商人，我，我有錢，求軍爺給小的一條生路吧！”中間的人說得一口流暢的中原話，顫巍巍把包袱打開露出里面的金銀珠寶，幾條黃澄澄的金條，沉甸甸的銀兩，色澤好水頭足的手鐲和墜子，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士兵們眼睛都看直了，裴朔的視線從上面掃到，回到商人的臉上，又看向他身邊警惕的侍衛(wèi)，不做聲。
太陽不大，商人額頭冒出豆大的汗水。
邊城的百姓還在逃命，商人卻被裴朔攔在原地不敢動彈，他斗膽又問了一遍。
“其他人可以走，你，不行。”裴朔居高臨下指著商人：“城主，關(guān)鍵時刻，你丟下你的城的子民逃走，合適嗎？”
一語道破“商人”的身份。
“如果我要走，你又奈得我如何？”
他也不再偽裝，猛地一把將包袱扔向裴朔，自己拔腿就跑。
裴朔一刀將包袱劈開，珠鏈金條銀兩如財神散財，尤其幾塊分量不輕的金條砸過來，士兵伸手去撈，沒想踩到珠子腳下一滑，鬧得人仰馬翻，再看城主那廝竟邊跑邊回頭，見到自己寸步難行，更笑了起來，頗有揚長而去的感覺。
他成功被惹怒，奪過裴伯的弓箭，張弓瞄準(zhǔn)。
弓如圓月，箭似流星，拖曳著白羽的尾光，穿透那個狂奔的人。
龐大的身軀倒地，涼了。
裴朔把城主的尸體帶回去給裴爹交差，邊城有裴家軍進駐，暫時歸屬于中原這一方。
……
經(jīng)此一役，裴朔一戰(zhàn)成名。
雁門打掃戰(zhàn)場，送走同袍，與山嶺一同陷入肅穆當(dāng)中，裴正穩(wěn)和余下兩位將軍商量向朝廷匯報軍情的事，至于一不小心打下來的邊城，也就一個南潯鎮(zhèn)的大小，稍微春秋筆法帶過一下，如何處理就交給朝廷頭疼，他們是專業(yè)的。
被送走的那些孩子也得到消息說提前結(jié)束兵役，可以回家了。
方家寶得到這個消息開心得蹦起來，終于不用再擔(dān)心受怕，在雁門度日如年，他手頭也攢下好些銀子，加上這次雁門戰(zhàn)役又獲得一小筆，發(fā)財啦，回家跟娘親過上好日子！
“聽說了嗎？裴朔這次一箭射殺邊城的城主，超厲害的！”
“是啊，好像跟我們差不多大，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跟那些大塊頭那樣壯么，我聽說，他射殺城主用的那張弓有十石重！”
“聽說他之前是負(fù)責(zé)挑石頭上山的……”
“再之前警示獅子嶺有外敵入侵的人是不是他？”
方家寶的笑容漸漸凝固，握緊手上的銀子，嚷嚷道：“吵死了吵死了！他就一個普通人，有什么好討論的！”
周圍瞬間安靜，十幾雙眼睛嗖的齊刷刷看向方家寶，繼而又開始討論起來。
方家寶簡直氣死了，裴朔裴朔還是裴朔！
裴朔當(dāng)時有一隊人供他驅(qū)使，又不用他單槍匹馬獨闖城主府，換做是他，他也可以！
“方家寶。”說曹操曹操就到，來得人不是裴朔還能有誰，“我有事找你，到一邊談?wù)劊俊?br />
“有事就在這里說。”方家寶當(dāng)下正嫌惡著他，哪里肯聽裴朔的話到一旁沒人的地方。
裴朔垂眸：“那次的蘑菇，還有角門的磚……”
“我不知道！”
裴朔還沒問完，方家寶大聲搶白。
聽見蘑菇這兩個字，記憶的閘門緩緩開啟，角門的磚更是讓他的心停跳一拍。之前隱約有察覺，如果裴朔不說，它們就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不會再想起來，或許到多年后偶然想起，也不會將它跟雁門戰(zhàn)役聯(lián)系到一起。
如果裴朔不提。
為什么你要提起？
方家寶的眼神騙不了人。
“你認(rèn)識那個潛伏在雁門的北夷人，我看到了他給你錢。”裴朔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是，你胡說！”方家寶也想起來了，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裴朔當(dāng)時遠遠的看著他們。他否認(rèn)道，同時周圍人的目光讓他有點驚慌失措，后悔剛剛沒有聽裴朔說去其他地方說話。
“我根本不認(rèn)識那個人，他威脅我！你站得老遠看不到他在威脅我，用刀子抵著我的脖子問我將軍的位置，我假意給他指了個方向就被你看到了！”方家寶心思動得飛快，大聲說道，說著連他自己都相信，他就是被脅迫的。
“當(dāng)天，你跟他是一組的，你們倆的蘑菇也是被用得最多的。”裴朔笑了笑，笑容中透著失望和痛恨：“方家寶，雁門是做了什么讓你通奸賣國！”
“我沒有賣國！火頭沒分辨出蘑菇有毒為什么要怪我！”方家寶嚷嚷起來，眼帶淚花，“我也不知道那些蘑菇有毒，你為什么要把所有的錯都扣在我頭上？”
“既然你不知道那些蘑菇有毒，你還采這么多？”裴朔繼續(xù)追問。
“我不知道。”方家寶再次強調(diào)，嘀咕：“蘑菇又不是我采的……”
“那角門的磚呢？”裴朔面無表情。
“什，什么角門的磚？你一直在追問我聽不懂的話，你是要往我身上潑臟水嗎！”方家寶說，轉(zhuǎn)身拉住其他同齡人，指著裴朔：“你們聽聽，這就是同袍，關(guān)鍵時刻污蔑兄弟的同袍。”
裴朔冷眼旁觀，越發(fā)失望，他想起那個佇立在角門甬道前的將軍，死也不放過一個偷溜進來的北夷人，如若不是角門的那塊磚給北夷人大開方便之門，雁門也不會淪陷如此的快，將軍或許也不會累死在門前。
他抿緊了唇，盯著方家寶，雙瞳幽黑深不可測，你說，怎么會有這樣的人？貪生怕死，不愿承擔(dān)責(zé)任，還自私得拖死一堆人，這樣的人為什么要存活在這世上？
阿瑤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好不容易把裴朔掰回來，從一個不良紈绔往三好青年發(fā)展，估摸他從軍回來就會更加正直得不得了，誰知裴朔經(jīng)歷軍中大變，竟然一百八十度朝著暗黑的屬性大道上一路狂奔。
錚
眾人驚呼，方家寶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長劍就已經(jīng)架在他的脖子上劃出血痕。
“不是，裴朔你什么意思？”
裴朔聞言，手上更是使勁，眉眼中的狠厲令方家寶打了一個冷顫，也意識到裴朔是真的有心想殺他的。“救、救命！我不想死！”
“少爺！”
伯步穿楊幾個人趕來便看到裴朔發(fā)瘋，抄過腰間的軟鞭或暗器，幾兄弟配合無間，軟鞭搭上長劍，暗器沖著裴朔的手腕飛去，迫使他不得不先丟下方家寶與伯步穿楊四兄弟纏斗。
裴正穩(wěn)聽說此事，沉吟片刻：“把他送回京城休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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