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西北三邊總督府的那一紙驅逐令,也即《告木速蠻書》出爐之后,先從寧夏五衛開始,逐步向南、向西擴散開去。
沒過多久,袁崇煥也派了一隊又一隊的軍中哨探人馬南下,前往平涼城、靖寧州乃至蘭州城附近散布。
很快,不僅是盤踞在六盤山下平涼、涇源、莊浪、靖寧一帶的眾流賊頭目們,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就是與官軍之間還隔著流賊的甘南地區,比如天水、泯州、洮州、臨洮、河州,以及甘肅河西之地的木速蠻亂軍亂民們,也都聽說了這個消息。
與這個驅逐令一同到來的,當然還有官軍攻克了固原之后大肆屠城的各種傳聞。
大批寧夏、甘南的木速蠻,既不愿意按照告木速蠻書中所說的那樣完全歸化朝廷,又不愿意留在原地,卷入戰火,被官軍屠殺,只得收拾了行囊,繞開蘭州等官軍仍然據守的城池,倉皇西去。
有的趕著驢車,拉走了一家老幼,以及所有能夠帶走的東西。
有的趕著羊群馬匹,馱著男男女女,帶走了全都能夠帶走的家當。
身在河州城中自封為河州衛指揮使的馬進忠,拿到了三邊總督府的驅逐令之后,連著多日都是憂心忡忡。
作為半年之前洮州兵變的主要人物之一,馬進忠從這個《告木速蠻書》中,看到了自己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不想看到的結果。
如今的大明皇帝究竟什么樣,對待他們這些西北邊將世家,究竟是個什么態度,他這個小小的前臨洮鎮邊將,自是無緣得見,也無從得知。
也因此,對現如今的京師朝廷,他看不透,也摸不清,以至于先前擁兵等待觀望了數月之久,也把握不住現今的朝廷究竟是個什么路數。
直四月中旬,固原屠城的消息傳來,隨后沒隔幾日,麾下的部將,就驚恐萬狀地給他送來了三邊總督府的告木速蠻書,這時他才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們等不來朝廷的招撫了。
當初朝廷沒有撤換三邊總督袁崇煥,已經讓他感到,事態的發展脫離了自己的預料,但是卻沒有想到會到這一步。
如今,馬進忠對半年之前做下的事情隱隱感到了后悔,洮州兵變之中木速蠻亂軍亂民大肆屠殺漢人,在甘南各地州府城鎮鄉村引發出來的大規模暴亂,完全失去了控制。
一開始馬進忠等人麾下的將領士卒以及作亂的木速蠻經堂番寺,從搶劫屠殺身邊漢民和漢人村莊的過程中獲利不菲,金銀、糧食、布帛、女子,要什么有什么。
不少以前窮困潦倒的木速蠻邊軍士卒以及木速蠻土民,一夜暴富。
但是幾個月下來之后,包括馬進忠這樣的大人物在內,卻都感到了深深的隱憂。
河州城內沒有了漢人漢商,河州城外的漢人村莊要么被搶劫破壞,要么百姓逃散無蹤、人去地空。
殘破的城池和鄉野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過去車水馬龍的城池,現在如同鬼城,而過去人煙密集的鄉村,現在如同鬼域。
木速蠻們的祖先來自西域,雖然來到此地定居已有三百年,但是大多數人的生計,依然是靠各種貿易和商業,主要云集在城鎮之中,充當著各行各業的小商小販。
那些生活在城池之外廣袤鄉野之中的木速蠻,同樣不事稼檣,不懂耕作,而主要靠放牧羊群為生。
如今河州城的內外沒有了漢人,沒有了這些木速蠻口中滿身罪惡的異教徒,時間一長,馬進忠這樣的木速蠻上層人物,立刻就感覺到了不妥,感到了不安。
沒有了城外的漢人,誰來耕種城外的土地,沒有了城中的漢人,誰來購買那些木速蠻小商小販們的東西?!
河州馬家三百年來既是河州一地最大的商人,同樣也是河州一地最大的地主。
如今興兵作亂之后,洪承疇控制下的陜西各地關口,已對甘南施行了完全的封鎖,各種漢地的商貨,比如大宗的茶葉、糧食、鹽巴、布匹等等,都已經中斷。
沒有了這些商貨,河州馬家最大的財富來源,即貿易和走私,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
而且還不僅如此,作為河州本地最大的地主,馬家所擁有的大量土地田莊,以及兼并河州衛所屯田所得的大量軍屯土地,也很快就無以為繼了。
因為馬家耕種田莊的大量佃農,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漢人,這些人在木速蠻暴亂之中,要么被殺,要么聞風而逃。
到了大明崇禎三年的三四月份,往年已經進入了大面積春耕的日子,河州城外的鄉野之上,卻看不到一個扶犁播種和耕作的農夫。
馬進忠的地盤河州,雖然不與官軍接壤,位于整個甘南洮岷之地的最西邊,暫時沒有官軍進剿的危險,但是河州城內城外的死氣沉沉,卻讓這個木速蠻兵變的領袖人物,心中更加憂慮。
五月初的一天,馬進忠在原河州衛指揮使司官署之中,召集了幾個心腹部將議事。
這個河州衛指揮使司的官署,就位于馬家大院的前兩進,后面還有三進龐大的院落,則是如今馬進忠及其家族居住的地方。
這個地方,之前屬于馬進忠的族叔馬萬壽,馬萬壽被殺之后,則由馬萬壽的長子馬進智所有。
奈何馬進智年紀才十五六歲而已,又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紈绔子弟,未在軍中一日,此時在河州衛軍中的威望,自是遠遠不如大他二三十歲的馬進忠了。
因此,馬進忠在洮州兵變之后率部歸來,在順利接掌河州城,成為河州馬家家主的同時,也成為河州木速蠻士們的頭頭。
馬萬壽的妻妾們,以及馬進智兄弟們,只得搬出了河州衛指揮使司的官署,給馬進忠騰出了地方。
這天,馬進忠與自己的心腹部將馬信、馬順,以及河州城的阿訇賽亦德等人,在河州衛官署二堂中議事。
河州衛偽指揮使馬進忠,此時留著絡腮胡子,短發白帽,身著對襟準白(即回回長袍),手上拿著青花茶碗,時不時地喝口茶水,看著門外,滿臉憂色地聽著幾個心腹說話。
只聽在座其中一人說道:“當初千不該萬不該殺了楊麒那廝!就算是當時大人擋不住,讓人殺了楊麒,洮州城那些阿訇讓殺紅毛番鬼的時候,也不該濫殺城里的漢民啊!
“如今這西北的漢民,哪一個不是與我等仇深似海,勢不兩立,那北京金鑾殿里的漢人皇帝,又豈能善罷甘休?!
“大人帶著我等回來河州,就在此城中日日枯坐,等待朝廷招安,只是時至今日,怕是等不得招安了啊!”
說話的這人,仍是一身臨洮邊軍的衣甲裝束,只是頭頂上的鐵盔,換成了木速蠻的標志白帽,小白帽之下蓋不住的散卷短發,更是說明了他的木速蠻身份。
這人正是馬進忠的左膀右臂之一馬信。
自從木速蠻進入華夏之后,數百年來,一直保留著自己的衣冠服飾和發式。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曾經頒布詔令,恢復前宋衣冠,并且禁止在大明朝的版圖之內穿胡服、說胡語,更禁止木速蠻自相通婚,禁止使用外國文字。
這個詔令在大明朝兩京十三省內執行得不錯,散居內地各省乃至江南沿海的大部分木速蠻,很快就漢化了。
雖然在明初的時候,廣州、泉州等地木速蠻聚居較多的地區,發生過數次反抗這個詔令的叛亂,但是全都被鎮壓了下去。
到了明末,大明內地兩京十三省內散居在漢人中間的回民,若不說自己是個回回,外人已經很難區分辨認了。
但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這個詔令,在西北邊陲,在西南土司地區以及其他的羈縻地區,卻并未得到有力的執行。
除了那些在大明朝的朝廷、官府、軍中任職的木速蠻官員們,必須遵守大明律,改著華夏衣冠服飾之外,其他居住在邊疆地區的木速蠻,根本沒人遵守朝廷的法令。
這一次,馬進忠等人兵變造反之后,為了增加自己這些官軍將領在木速蠻中的威望,自然在第一時間就改變了拋棄了官軍的衣冠,改回了木速蠻的服飾。
而這些人雖然世世代代都在臨洮邊軍之中為官為將,但卻從來也沒有采取過朝廷規定的發式,像漢人將領那樣結發髻于頭頂。
因此,他們本來就都是短發散發,更改個衣冠,不過是換個帽子而已,只是將原來的明軍頭盔,改換成了木速蠻小白帽。
只是明軍的制式頭盔可以拋棄,那身象征原來身份地位的甲胄卻舍不得從此不要了,畢竟那身來自遙遠西域的準白長袍,可擋住不官軍的刀槍弓箭。
衣著有點不倫不類的馬信說完了話,一直久坐不語的馬進忠放下茶碗,嘆了口氣,說道:
“確是等不得皇帝老子招安了!可恨這個袁蠻子,硬是要將我馬進忠被逼上絕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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