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桑，天下最繁華的城市，每天都有商隊與旅人源源不斷從四面八方涌入這座城市，即便是深夜也不例外。因此，在其他城市早已緊閉城門的時辰里，弋桑的十二座城門中依舊有四座正門是敞開的。
子正時分，正北門。三三兩兩的商隊和風塵仆仆的行者正等待著過關，困倦的士兵對照著文牒，一輛一輛地檢查著馬車，并對人員作著記錄。
一個旅人來到關卡口，撲鼻而來的草藥味讓士兵強打起精神，警覺地看著眼前奇怪的家伙。他戴著一副斗笠，面紗從斗笠邊緣垂下，將臉遮住。黑衫將他全身包裹，雙手纏滿紗布，一寸皮膚都沒有裸露在外。他圍著一卷舊圍巾，背著一卷破草席，還斜挎著一個大藥囊。
“哪里人？”雖然對方沒有回答，但士兵已經在心里認定了他不會是弋桑人。
面紗下是個男人的聲音：“江湖人，四海為家。”
“名字？”
“沒有名字。”
士兵默默將信息記在入城登記冊上，并在一旁注明了“可疑”。
“干什么的？”士兵瞟了一眼男人身邊的藥囊。
“醫生。”
“來干什么？”
“朋友讓我今晚找他取東西。”
“什么朋友？什么東西？”
“你不會想知道的。”
士兵停筆，抬起頭來，右手按在刀柄上。周圍士兵見狀，紛紛停止審查，拿起武器圍過了來。其余等待過關的商隊一時間議論紛紛。
士兵冷聲道：“弋桑城不是耍江湖氣的地方，將面紗掀起來！”
“我什么時候才能進城？”男人依舊淡定。
士兵拔出刀來，將刀尖抵在男人的左胸口：“把面紗掀起來！”
男人沒有任何反應。一個商人帶著他的商隊湊上前來，在男人身后對士兵道：“長官，一個江湖浪子，理他干什么？要不讓我的人先過去？這趟貨真的耽誤不起啊。”
“滾！”士兵毫不猶豫地呵斥道。商人眼中掠過一絲陰鷙。
突然，一道璀璨的銀色煙火沖上弋桑的夜空，伴隨著刺耳的尖嘯聲，瞬間吸引了全城人的目光。四道正門外等待入城的商隊同時陷入詭異的沉默中，士兵們驚異地回頭張望，目瞪口呆。
“現在我可以進去了吧。”男人冷漠的聲音將那士兵從呆滯中喚醒，士兵回過頭來，茫然地看著男人臉前的面紗。一支長矛突然從男人的胸口刺出，將士兵的身體一同貫穿。士兵大驚之下，順手將鋼刀刺出，捅入男人的心臟。一瞬間，墨青色與鮮紅的血液迸濺。
商人惡狠狠將長矛在傷口中攪動，一把抽出。身后其他的商人也從貨車中抽出武器。士兵們立刻反應過來，慌忙列隊準備迎敵。這時，幾輛泔水板車正準備出城，“車夫”們從木桶間掏出自制的木弩，一把火將板車點著。木桶的縫隙間填滿了干草，桶中也盡是易燃物與爆炸物。一個壯漢推著板車沖向城門，半途撒手滾向一邊。出于慣性，板車如一顆火流星般沖入守城士兵中。火光暴起，爆炸聲與哀嚎聲過后，濃郁黑煙即使在夜空中也清晰可見。幾個較小的木桶摔裂，不祥的紫黑色液體流出，烈火順著液體繼續燃燒。幸存的士兵四散而逃，弩箭從他們背后射來，偽裝成商人的傭兵沖入城門，肆意殺戮。
“敵襲！”凄厲的喊聲在城門回蕩。同樣的黑煙在另外三道正門升起。
無辜的商人掉頭便跑，有些膽大地還不忘拉走滿載貨物的馬車。久居在外的游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立刻沖入城中，試圖在不幸發生之前找到自己在意的人。見識諸多世事的行者愣在原地，不禁回想起不久前發生在韶陽的慘劇。
鼓聲動，烽火起，軍隊迅速支援而來。傭兵們沖入市區，在街巷中邊殺便逃。所過之處，尖叫四起，人群奔逃，還有人直接跳入渙鵟江求生。提前潛伏在城中的傭兵在坊間燃起大火，人們從家中逃到街上。逃竄的傭兵遇到妓院、賭場、勾欄等地時，同樣一炬了之。僅僅人們逃跑時踐踏的死傷，就遠遠超過傭兵們殺死的人數。追擊的軍隊被逃散的人群阻攔，宮廷禁軍也僅僅能在宮墻外筑起防御，無法越過人流去追擊傭兵。一時間，兩支軍隊都只能分出小部隊闖入街市中。
火光中，傭兵小隊的首領一刀砍死面前蹣跚的老人，抹了抹臉上的溫熱的鮮血，猙獰地笑起來。
“爹！”一個滿身風塵的年輕人從小巷另一頭趕來。他的臉被煙熏得烏黑，渾濁的眼淚緩緩滴下，不顧一切地向傭兵們沖來。他沒想到，出門多年后第一次回家，面對的竟是這樣的情景。一名傭兵毫不留情地砍斷了他的脖子，他甚至未能靠近他爹的尸體。
“弋桑！你當年給我們的，我們現在加倍還給你！哈哈哈！”小隊頭領癲狂地笑著，其他傭兵也跟著笑起來。
如果不是滿懷仇恨與絕望，誰會去做死士。他當年只是一個渙鵟江上的渡船船夫，小有幾分身手。生計所困，老婆和他離了婚，帶著兒子嫁到了開鏃城。他很難過，但他的女兒還留在自己身邊。正因為女兒，他才不至于淪為一個終日廝混的酒鬼。他沒有大志向，只知道努力工作，和女兒一起平靜地度過后半生。
結果呢？長大后的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那是他的驕傲。結果有一天，她不見了。他報了官，但官府調查了兩日便沒了動靜。他瘋狂地在弋桑城里尋找他的女兒，終于，有一夜他親眼看著渙鵟江中的一艘游船丟下了一具尸體。那是他女兒的尸體。他最為驕傲的女兒咬舌自盡，而且，那些畜生連**這樣的事情都干得出來。他萬念俱灰，報官后呆呆坐在船艄，不知該做什么。到了晚上，除了來圍捕他的官兵以外，他什么也沒等到。怒發沖冠的他殺了幾個人，潛入渙鵟江，從水路逃出了弋桑城。
他加入漠刃，當了一名死士。他原本計劃的是，他的兒子將在他死后得到一大筆錢。而當他被派去襲擊弋桑時，他激動地差點哭了，復仇成了更強的動力。他的屬下，多半也是有著類似的經歷，還有不少和他一樣也是弋桑人。
有不少人幸福地生活在弋桑，而他們不在其中，不幸的人連存在的權利都沒有。
“那你們還給弋桑的，我現在也可以再還回去。”冷漠的聲音響起。黑色鬼面具，黑色緊身衣，手持雙刀的魅將站在巷口，宛若死神。
傭兵見到來者，笑聲戛然而止。魅將的身影一閃即逝，一個個手持雙刀的影子同時出現在傭兵身后，冷漠出刀，了結他們的性命重新凝聚成那個魅將，這時雙刀已然回鞘。尸體接連在他的身邊倒下。這是不同層面間的屠殺。
“對不起，我來晚了。”魅將一邊說著，一邊頭也不回地從老人的尸體邊走過，“所有危害弋桑的人，都要死。”
他的身上參與著血跡，不過因為緊身衣是黑色的，所以不是很明顯。肩膀背后的衣服被燒開一個小洞，傳出一股焦味。馗木制成的鬼面具額角微微裂開。
八十一魅將并不是總能留在弋桑待命。除去死傷后沒能及時補充的減員，還有在外執行任務的魅將，今夜應有二十二個魅將留在弋桑。而十二人突然被抽調走執行任務，至今未歸，上使曦、鶻與修也不知去向，能夠出動的魅將僅有七人，有的人還有傷在身。
這一支傭兵小隊實力不算強，即便是首領，也只是一個身手不錯的普通人而已。有些隊伍中不乏強手，動起手來需要費些功夫。更重要的是，在如此混亂的城市中，僅憑他們七個，短時間內不可能根本將所有破壞者清理掉。
弋桑陷入一片混亂中，正北門外那個被長矛與鋼刀接連刺穿的男人依舊站在原地，士兵的尸體倒在他的面前。他若無其事地將鋼刀與長矛拔出自己身體，傷口瞬間愈合。他理了理衣服，像逛街一樣走入城中。揭下斗笠，把玩了一會兒，路過一處著火的房屋時，隨手將其扔入火中燒掉。
灰藍色的皮膚，沒有瞳孔的森白眼珠，平日足以引起恐慌的臉龐在此刻卻無人注意。眢就這么順著封戭街走著。任何拿著武器靠近他的人，無論是士兵還是傭兵，都會在悄然間變成一具灰色的尸體倒下。
他的頭頂，一道爆裂的黑色身影從夜空中劃過，向宮城掠去。眢抬起頭，笑了笑：“別忘了我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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