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清音誠然美妙,效仿陶公更是怡然自得,可奴婢是紅塵中人,對這青磚黛瓦、雕梁畫棟的宮殿更加情有獨鐘。”婉兒所言不虛,但也另有用意,林秀梧的離開已成定局,她走后誰能在女官中脫穎而出誰便會謀得錦繡前程,言談中,武后顯然需要一個有野心的助手,而非什么隱世的高人。
果不其然,武后和顏道:“愛熱鬧好,不過繁華落盡最是蕭條,倒不如竭盡心力去維護著這一世繁茂。”
“娘娘圣明,見解獨到高深。”婉兒應和,類似的話她已說得越來越順口。與此相對,武后聽多了恭維,愈發不當一回事,只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沒什么不能坦然接受。
“你來我這兒也有一會兒了,太子尋不著你,怕是要遷怒旁人,你先回去,做好分內的事情……我希望我這一世繁茂中,你也是個見證者。”武后的話其味無窮。
婉兒遵照武后的意思返回東宮,卻見太子李賢已在書齋,案上鋪了一幅宣紙,正在專心致志地揮筆作畫。
婉兒踮起腳尖,小心翼翼走近,看清他畫中是一株梅花后,便去調配了一些紅色的朱砂。
“婉兒,你稍稍來晚了點,方才我正猶豫,下筆時若先蘸深墨會如何……明知不能這樣操作,可心中就想一試。”李賢的話說得淡淡的。
婉兒從側面望著他高挺的鼻梁,回話說:“試試又何妨?總有補救的辦法,只要構圖精巧、虛實相間,枝條斷開留白、花朵聚而不塞,終究是副好畫。”
“起筆就不對,哪里會有好的結果?”李賢將畫筆放下,轉向身邊玲瓏剔透的姑娘,“婉兒,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聲音到最后顯得有些低弱,“她畢竟是我的母親。”
“至親之間談何對錯?有人任性,就要有人包容。”婉兒坦然說,她的身份決定了只能點到為止。
李賢理解她的立場和苦衷,也不再細說,換了一種口氣,說回畫梅上,卻引了一首詩,“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婉兒聽出這是北魏大將陸凱的《贈范曄詩》,當時陸凱率兵南征,時值梅花怒放,不禁思念身處隴頭的知交范曄,恰逢偶遇北去的驛使,于是折梅賦詩、以梅寄情,想來也真是風雅至極的性情中人。
“殿下可是鐘愛梅花?”婉兒試著問了一句。
“寒冬臘月,一枝獨秀,不是什么引以為傲的事,不過胡亂畫畫,說不上聊表心事。”李賢有些心不在焉,卻又不想冷落了婉兒,遂問道:“對了,婉兒,你最近作詩了嗎?”不等婉兒回答,著意強調說,“不是那種酒宴上為王公大臣量身應制的那一類,而是閑情逸致中有感而發的那種?”
婉兒見李賢如此較真,笑著說:“前些日子去公主宅子,園里景致惹人,心中倒是嘀咕過幾句——攀藤招逸客,偃桂協幽情;水中看樹影,風里聽松聲;攜琴侍叔夜,負局訪安期;不應題石壁,為記賞山時……”
“是太平的新園子吧?”李賢猜測說,“聽說她新建了園林,山石都是從桂州來的。”
“桂州山水秀甲天下,公主深諳其中之妙。”婉兒避重就輕,她知道李賢不主張大興土木勞民傷財。
李賢輕聲嘆了嘆,卻發覺婉兒頭上有一支釵松動了,他壓根兒沒去想,極其自然地伸過手去,小心取下發釵,換了一處位置重新斜插上。
婉兒低下頭,避免目光與李賢正面接觸,兩人已經離得很近,鼻息聲隱約可聞。
這親昵的場景婉兒夢寐以求,此刻心潮起伏,只想將保留的矜持和理智統統拋去。
李賢先她一步,順勢將婉兒摟入臂彎之中。
她則把頭深深埋進他的懷中,想著即便只有片刻的溫存,此生也再沒有遺憾了。
李賢輕輕撫摸著婉兒的發絲,鼻尖在她光潔細白的脖頸之間游離不定,吐出的話溫柔如水,“婉兒,我喜歡你的味道。”
婉兒將面頰貼在李賢的胸膛上,抬起下巴,仰視著他,“是什么樣的味道,似曾相識嗎?”
李賢低下頭,緩緩又近了一些,聲音很低,“獨一無二的味道,像是翰墨,又像是純釀,還夾雜著芙蓉的香氣。”
婉兒抬起右手,用食指指腹輕輕在李賢唇邊劃過,打趣道:“還好,你沒說是酪櫻桃的味道。”酪櫻桃是時下長安的一種流行吃法,顧名思義就是把奶酪澆到新鮮采摘的櫻桃上。
“恕我直言,你沒那么甜,更沒那么膩。”李賢有些壞壞地說,“而且你看上去沒那么好吃,眾人大都敬而遠之。”
近似揶揄的情話撩撥得婉兒紅了耳根,假裝賭氣,“既然入不得大眾的法眼,也就更不敢污了殿下的視聽。”做出雙手推開李賢的動作。
李賢卻是攔腰一攬,緊緊擁住了懷中之人,一往情深道:“婉兒,我知道我不該動心,身在這個位置,許多的難題唯有無情可解……我苦于找不到理由把你拒在千里之外,即便找到了,心扉已開,也斷然沒有辦法再合上……”
婉兒既欣喜又惶恐,雙頰緋紅,“我心似君心。”
美人流轉的眼波,稍顯羞怯的臉龐,微抿的紅唇一一落到李賢眼里,他在這一瞬間終于體會到情難自禁的滋味。
他緩緩低下頭,她會意地閉上眼,溫熱的唇瓣眼看著就要碰觸到一起……
忽然“咣當”一聲,聽得門外似乎有重物墜地。
“誰在外面?”李賢本能地松開婉兒,警覺道。
“六哥,婉兒,沒嚇到你們吧?我,我也真是,這么粗心、不小心將這盒子弄掉了。”卻見門一推,英王李顯笨口拙舌地出現在面前。
“原來是七弟你。”李賢恢復了一貫的神色,不知不覺中與婉兒的身體距離也調整到了合適的狀態。
“你倒是往我這東宮跑的勤,通傳都免掉了。”似有輕微的責備之意。
“熟門熟路,我不也是圖個便利嗎?”李顯透出一臉的無辜。
李賢看他捧個五六寸長的錦盒,順口問了一句:“這次拿的又是什么?”
“六哥不妨打開看看。”李顯故意賣弄道,“這可是件好東西。”
李賢一個示意,婉兒上前,接過錦盒,心上卻是駭浪掀過、余波未平。
打開盒蓋,揭起綢布,看到一只雕刻精美的筆筒。
“料想六哥這里金銀玉器多不勝數,這竹制筆筒是不是愈發顯得清雅?”李顯趕緊自賣自夸,這陣子口齒伶俐了不少,“不說這老竹的材質,就看這雕工,雄厚質樸,山水和花鳥意境更是高遠。”
李賢不咸不淡地說:“竹子虛心有節,本就是好物,多謝七弟。”又對婉兒說,“婉兒,你就將它擺在我書案上。”
婉兒擺放筆筒的空當,李顯輕輕問了一句:“六哥,婉兒到你這里多久了?”
“不曾算過,也不曾留意。”話里幾分涼薄。
李顯一驚,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可是——我——”
李賢突然朝著婉兒毫無征兆地建議說:“婉兒,正好你愛寫詩,往后你若靈感乍現,想出什么佳句來就隨手寫在紙條上,放入英王送的這個筆筒,我若得空,會為你續上幾句。”
婉兒欣然同意,笑而答道:“這可真是一種別致的用法,奴婢謝過英王殿下。”
李顯有些尷尬地笑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酸澀和苦楚像是涌到了喉間。
幾人又閑聊了一陣,到了用膳的時間,李顯卻起身要離開,婉兒照著太子的意思誠心挽留,無奈李顯始終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李賢見狀只好應允,專門差了婉兒去送。
婉兒明白這其中的用意,想著有些話終歸要說得清楚明白,李顯對她的心,她并非全然不知情。
果然,在一小段石子路上,李顯刻意放緩了步伐,倒也不加遮掩,開口就問:“婉兒,你是不是喜歡太子?”
婉兒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道:“方才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李顯默然,兩人并行了幾步,忍不住又問:“他在你心里現在是什么位置?”
“眉眼可做山河。”婉兒坦然中帶了些許決絕。
李顯徹底停下,大聲質問,似是不愿意相信,“他就是你的世界?事情怎么會發展成這樣?”他有些痛苦地按了按額角,強迫自己冷靜,可似乎沒有絲毫效用,相反愈加沖動,“婉兒,我喜歡你。我相信你知道,所以一直沒說。但我現在覺得有必要說了。我不說,你可以裝作不知道,但現在你沒辦法裝了。”
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婉兒卻并沒有覺得心中敞亮了,她微有窘迫,甚至覺得有些對不住李顯。
這份沒來由的歉意讓她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李顯見她不吭聲,既焦慮又無奈,“我早看出來了,你喜歡太子,說真的,我要是個女兒身,我也喜歡太子,他比我好。可是,我卻偏偏希望你喜歡的是我。太子能給你的,他不會給你;我給不了你的,也會全力以赴,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差別。聰慧如你,應當懂得斟酌。”
這下婉兒回答得非常干脆,“懂得斟酌是一回事,可有些事情用不著斟酌,也不能斟酌,又是另一樁事了。請恕我不識抬舉。”
李顯終不是死纏亂打的人,他顧慮著尊嚴和儀態,只能隱忍克制著,咬咬牙換了一副神色做偽裝,“話已經說了,你也不必再送。太子還等著你用膳,你早些回吧。”
婉兒應了一聲,也沒看他,鄭重地行了一禮,徹底劃清了兩人之間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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