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
十一月末,雍親王府
蘇偉帶著兩箱皮貨進了詩玥的小院,絮兒將東西收下,引著蘇偉一路進了內(nèi)室。
“奴才給——”
“起來吧,咱們還講究這個?”詩玥打斷蘇偉的問安,微笑著理了理發(fā)梢,“你快坐下歇歇,我又不貪你的東西,干嘛每次過來都大包小裹的。”
蘇偉傻笑了兩聲,坐到圓桌旁的木凳上,“你放心,這些皮料都是我鋪子上的,不過府里的賬。眼看著入冬了,你也多做幾件暖和衣服。”
“我每月的月例已經(jīng)是用不了的用了,”詩玥輕輕勾起唇角,“我見你日日忙進忙出的,都是因著鋪子上的事兒?”
“在京里做買賣也不容易,平時自是要多費點心的,”蘇偉把帽子摘下放在一旁。
詩玥微微點頭,捏著帕子掩了掩唇角,“那,你平日忙著外頭的事兒,王爺身邊都是誰伺候啊?”
“有張保他們,主子在外頭都是傅鼐跟著,”蘇偉眨了眨眼睛,隨即有些奇怪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要跟我說?”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兒,”詩玥有些心不在焉地揉了揉手上的帕子,“現(xiàn)在王府里有了屬官,你不用管得太多,也挺好。像是后院的事兒,有王妃、有長史,你那么忙……平日里還是多注意著王爺身邊。”
“王爺身邊?”蘇偉歪了歪腦袋,“主子的安全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這回都加倍防守了,絕不會再發(fā)生之前的事兒。”
“不是,我不是擔(dān)心這個,”詩玥有些窘迫,垂下頭沉吟了片刻,微微一笑道,“也是我愛胡思亂想了。這天氣越來越冷,你在外頭也多穿些,我還給你縫了件棉背心,一會兒你一起帶回去。”
“詩玥,我——”蘇偉面色一滯,剛想開口,只聽外面一聲,“奴婢給小主請安。”
“姐姐,”鈕祜祿氏隨著絮兒進了屋子,身后一個嬤嬤抱著二阿哥弘盼,“弘盼醒了就哭鬧不休,一定是想著姐姐了。”
“奴才給小主請安,”蘇偉一早就站到了門口,鈕祜祿氏直直地進了內(nèi)廳,一時倒沒看到他。
“哎喲,蘇公公在這兒啊,”鈕祜祿氏拍了拍胸口,“我來姐姐這兒來慣了,都沒顧著屋里有沒有人。”
詩玥莞爾一笑,挪了挪榻子上的炕桌道,“快過來坐下,讓我抱抱弘盼。之前我就托蘇公公倒騰些軟和的皮子,回頭給弘盼做帽子,今兒蘇公公是特意給送過來了。”
“那真是有勞蘇公公了,”鈕祜祿氏也沒客氣,轉(zhuǎn)身坐到榻上,讓乳母將弘盼遞給詩玥,又回頭問蘇偉道,“王爺日日忙著,不知現(xiàn)在身體如何了?之前大病一場,今年冬天得尤為小心才是。”
“小主放心,王爺?shù)纳眢w,奴才們斷不敢再有疏漏,”蘇偉彎腰拱了拱手。
“蘇公公辦事,咱們自然是放心的,”鈕祜祿氏接過絮兒遞上的熱茶,轉(zhuǎn)頭沖詩玥道,“之前錢氏那件事,蘇公公處理得多妥當(dāng)啊,虧咱們跟王妃還在那兒四處想轍呢。”
詩玥抿著唇角點了點頭,輕輕墊了墊懷里的弘盼后,暗暗看了蘇偉一眼。
“對了,今兒正好蘇公公在這兒,”鈕祜祿氏突然一拍巴掌道,“沈嬤嬤,把弘盼遞給蘇公公抱抱。”
蘇偉一愣,連忙退后一步道,“奴才粗手粗腳的,實不敢碰著二阿哥,小主折煞奴才了。”
“蘇公公說的哪兒的話,”鈕祜祿氏莞爾一笑,“王爺不都是蘇公公抱大的嗎?弘盼一個小孩子有什么碰不得的?”
“妹妹,你又胡鬧了,”詩玥看著沈嬤嬤把弘盼塞到全身僵硬的蘇偉懷里,“蘇公公到王爺身邊時,王爺都快遷宮了,弘盼那么軟,蘇公公又沒帶過孩子,他哪抱得住啊?沈嬤嬤,快把二阿哥接過來。”
“誒,就讓弘盼跟蘇公公親近親近嘛,”鈕祜祿氏抿著唇角轉(zhuǎn)頭道,“弘盼過了年就要滿周歲了,長得可比一般孩子大多了。蘇公公,您墊一墊,看有多重?”
“啊?墊?”蘇偉麻著上半身,僵硬地低下頭看著襁褓里的二阿哥,沖他吐了個大大的奶泡,心頭驀地一軟。
“行啦,你別為難蘇公公了,”詩玥捏了捏帕子,“快把弘盼遞給我,孩子眼看著都困了。”
“就姐姐一味地慣著他,”鈕祜祿氏這回倒沒阻攔,看蘇偉邁著僵尸步,把弘盼送到詩玥身邊。
待蘇偉告辭離開,弘盼已經(jīng)酣然睡去。詩玥見蘇偉走遠了,使了個眼色,讓絮兒帶著伺候的奴才們退出了屋子。
“你這回又在琢磨什么啊?”詩玥小心地把孩子放到軟墊上,“平白無故地非讓蘇公公抱一抱弘盼。”
“我有什么辦法,”鈕祜祿氏長嘆口氣,一反適才的明媚表情,“王妃給王爺生下了嫡子,日后的前程自是不用說。耿氏的三阿哥是早產(chǎn),王爺怎么也要多關(guān)注些。反倒是我的弘盼,一轉(zhuǎn)剛出生時的貴重,成了沒人要的孩子……”
“你別胡思亂想,”詩玥擰緊了眉毛,“弘盼的出生對于咱們王府來說有多大意義,任誰都清楚。再說,他如今又是王爺?shù)拈L子,以后的前程怎么也不會差的。”
“姐姐想得太簡單了,”鈕祜祿氏倚靠在身旁的迎枕上,“就因為弘盼是長子,不知會擋了多少人的道。我這個做額娘的,又只是個區(qū)區(qū)侍妾,若不給他找個扎實的依靠,日后肯定是步步維艱。”
“可,”詩玥抿了抿唇,“蘇培盛到底是個奴才,你何必——”
“姐姐別再匡我了,”鈕祜祿氏眉目一轉(zhuǎn),“蘇培盛在咱們府中的地位,姐姐心里可比我清楚。不管他因何受王爺看重,弘盼跟他親近些總沒壞處的。我雖說進府晚,但也打聽了不少從前的舊事。大格格當(dāng)初就是蘇培盛救回來的吧,我見蘇培盛對茉雅奇總是更關(guān)注些。從幼時的教養(yǎng)嬤嬤到前幾日的百花宴,蘇培盛幫了茉雅奇多少啊。若沒有他時時地照看著,就憑宋氏的本事,茉雅奇未必這么受王爺寵愛。”
詩玥沉默了片刻,輕嘆了口氣,“蘇培盛是個心軟的人,對王爺更是忠心不二,府里的小主子,哪個他都愛看顧著。”
“但對茉雅奇總是不同一些的,”鈕祜祿氏正了正身子,“我想過了,等弘盼再大一大,我就向王爺祈求,讓蘇培盛做弘盼的諳達太監(jiān)。”
“你要讓蘇培盛教養(yǎng)弘盼?”詩玥瞪大了眼睛。
“是啊,”鈕祜祿氏點了點頭,“我估計,憑王妃的性子肯定會挑一個規(guī)矩踏實的老太監(jiān),而耿氏一向低調(diào),也不會跟我明著搶。弘盼到底是王爺?shù)拈L子,我若是求了,王爺勢必會——”
“王爺不會答應(yīng)的,”詩玥直接打斷鈕祜祿氏的話,“你趁早絕了這個念頭,你要是真說出來了,才是給弘盼找麻煩呢。”
“為什么?”鈕祜祿氏不解地道,“給阿哥做諳達太監(jiān),對誰來說都是優(yōu)差啊。我也不用他日日跟著弘盼,只要每天教一教規(guī)矩就行了,不會耽誤伺候王爺?shù)摹!?br />
“你就聽我一句吧,我總不會害了弘盼,”詩玥語重心長地道,“再說,就算王妃、耿氏不會用蘇培盛,但若你真的開了口,人家心里總要犯嘀咕。弘盼是王爺長子,你相信我,王爺不會忽略了他的。”
鈕祜祿氏抿了抿唇,低頭沉思了片刻,啞著嗓子道,“那我再考慮考慮……”
傍晚,四阿哥回到王府時,蘇偉正抱著枕頭在榻子上滾來滾去。
“干什么呢?”四阿哥脫了外袍坐到榻子上,“像個孩子似的,也不怕被人看見。”
蘇偉仰著頭看了一眼四阿哥,磨蹭磨蹭懷里的枕頭道,“我今天抱到弘盼了,軟綿綿的,還沖我吐了個泡泡呢。”
“弘盼?”四阿哥眨了眨眼睛,“你今天碰到鈕祜祿氏了?”
“恩,”蘇偉抱著枕頭繼續(xù)滾,“我今天在詩玥那兒,正好碰到鈕祜祿小主抱著二阿哥過來,小主就讓我抱抱弘盼,還讓我墊一墊呢,我沒敢——”
“你又跑到詩玥那兒干什么去了?”四阿哥皺起一雙劍眉。
蘇偉頓了頓,沒理會某人醋意滿滿的問句,繼續(xù)沉浸在莫名的興奮里,“我好久沒有抱過那么小的孩子了,第一次抱好像還是大格格剛出生的時候吧,不過也只抱了那么一次。你別看弘盼還是個嬰兒,抱起來可是很有分量呢。”
“你又給我轉(zhuǎn)移話題,”四阿哥脫了靴子躺到蘇偉身邊,“爺叫你沒事兒少去西配院,你都知道府里現(xiàn)在亂七八糟的事兒一堆——”
“誰給你轉(zhuǎn)移話題啦,”蘇偉抬腿踹了四阿哥一腳,“我就是喜歡小孩子,你當(dāng)初也是個小屁孩呢,就是都不給我抱。不過,你騎過我脖子。對了,你北巡喝醉時,好像答應(yīng)過我長大后背我飛飛呢!”
四阿哥一愣,轉(zhuǎn)頭看著蘇偉锃亮的大眼睛,“爺說過這話嗎?醉話不算數(shù)的——”
“怎么不算數(shù)啊,”蘇偉一個猛子蹦了起來,“你別以為我記性不好,你當(dāng)初是酒醒了之后說的!我不管,你背我!”
“爺累了,今天早點睡吧,”四阿哥翻身下榻,準(zhǔn)備進屋。
蘇公公虎軀一震,朝著四阿哥的背就撲了過去,屋內(nèi)頓時一陣乒乒乓乓,嬉笑哀嚎之聲。守在門外的奴才們齊齊撇了頭,心道今夜月色真好。
八爺府
同一片月色下,有人是獨守空閨,有人是鴛鴦錦浪。
張氏的小院中,旖旎曖昧之聲時不時地讓在外廳守夜的侍女們紅了臉龐。
臥房內(nèi),柳色的床紗一陣陣地晃動,床帳陰影下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張氏也再顧不得小家碧玉的含蓄,嘴角漸漸溢出破碎的呻吟聲。
美妙的情致似乎漸入佳境,本該尊崇本能,維持一段時間的情之交融卻在一陣詭異的抖動后戛然而止。原本曖昧羞赧的氣氛,瞬間尷尬至極。
“王爺……”張氏抿了抿唇角,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您今日太累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八阿哥看了身下之人一眼,臉色有些蒼白,“你也早點睡吧,爺回前頭休息。”
“是,”張氏披了薄紗送走八阿哥,眉眼間頗帶了些擔(dān)心與憂慮。
一個難眠的夜晚,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總算過去。
清晨,八阿哥從床榻上坐起時,身下少了某些自然反應(yīng),空落的厲害,一股強烈的不安猛地涌上了心頭,“小榮子,把劉鶴叫過來!”
八阿哥的臥房內(nèi),彌漫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
劉鶴為八阿哥診了脈,川子型的眉心擠成了深深的溝壑,“王爺,奴才還需為王爺針灸一次,才能有所確認(rèn)。”
八阿哥沒有開口,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劉鶴抿了抿唇,從藥箱中取出銀針,“王爺,此針下去有沖精之效,若是王爺有所反應(yīng),則只是一般的腎衰氣弱,調(diào)養(yǎng)些日子便能恢復(fù)。若是此針下去,王爺沒有反應(yīng),則……”
八阿哥目光寒涼,劉鶴沒有再說下去,低下頭專注下針。
一陣讓人驚慌的沉默后,劉鶴連著他的藥箱都被掀翻在地上。
“滾,你給我滾!”八阿哥面色鐵青,一手撐著床榻,一手四處揮舞。
“貝勒爺,”小榮子連滾帶爬地撲到床前,“貝勒爺息怒,您且聽劉大夫把話說完啊。”
“貝勒爺,”劉鶴也慌張地爬了起來,跪在床前道,“貝勒爺,您的病絕不是平白無故地生出來的。這種癥狀,是藥物所致。”
“藥物?”八阿哥眼色恍惚,“是誰,是誰害我?”
“貝勒爺,奴才從您的玉塵上看,”劉鶴低下頭,“這種藥不像是內(nèi)服所致,倒是由外接觸更為可能。”
“由外?”八阿哥愣了愣。
小榮子眼珠一轉(zhuǎn),湊到八阿哥耳旁低語了幾句。
八阿哥面色一寒,冷著嗓子道,“把張氏帶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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